錢乙爲了避人耳目,單獨把這個艙室的地板重新鋪設了一遍,整塊地面都鋪着和暗艙上面鋪着的差不多大的方形木板,而船上別的艙室內都是由長條形木板鋪設。
用力拎出暗艙內的百寶箱,蘇齊徽扭頭板着臉朝蘇蘇睇了一眼。
蘇蘇不願意讓爹爹再生氣,痛哭着蹲進兩尺半來高的暗艙中,仰面依依不捨地盯着爹爹的臉,泣不成聲:“爹爹,那幫……海寇真的會不留活口麼?”
蘇齊徽剋制住流淚的衝動,沒有回答,而是將包着零嘴的巾帕還有水袋扔給她,便轉身搬起寶箱,遠遠地移開去。
這時,忽然甲板上傳來“嘭”的一聲,看樣子又有人倒下。
蘇齊徽頓時心驚,再不遲疑,拿起方木板蓋上艙口,封死前對蘇蘇沉聲囑道:“別忘了抓緊時間剜幾個透氣孔!”
蘇蘇滿面悽色,啞着嗓子喚了一聲“爹爹——”
但木板已經落下,最後的尾音被反射回來,蕩在暗艙中。
再看不見女兒的臉,蘇齊徽終於控制不住,兩行淚水鑽出眼眶,可甲板上雜亂的腳步聲令他顧不得悲傷,搬過茶几置於暗艙上方,然後跺跺腳悶聲催道:“蘇兒,等什麼呢,還不快動手!”
暗艙裡的蘇蘇聞言,拿出鏨刀,忍住眼淚,在艙板上開始剜孔。
聽到板下傳來窸窣聲,蘇齊徽方纔安心地推門而出,飛速回到自己的艙室。
密閉的暗艙讓蘇蘇劇烈起伏的心漸漸平復下來,事到如今,哭已經無濟於事,唯有好好活着,不負爹爹一片苦心纔對!
她刀法靈活自如,一口氣便在四圍鏨出大小均勻,排布齊整的九個小孔,在上面若不仔細看,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幾個孔洞有什麼特別意義。
而另一頭的蘇齊徽剛剛奔回艙室沒一會兒,甲板上面就開始紛亂,再一會兒過後,就有人快步奔下階梯,緊接着過道中就響起一連串的怒吼聲,還不時有人衝撞艙門,嘴裡粗話不停。
看來,船衛們已是潰敗不堪,若非如此,這些海寇怎地這麼順利地下到第三層艙來。
片刻後,他這間艙門就被人撞開,一個彪形大漢手握帶血的長刀出現在他的眼前,大漢面目兇悍,個子比他還高出近一個頭,下巴處蓄着又濃又黑的鬍髯。
大鬍子吹毛瞪眼,揮舞着手中的長刀朝他走來,蘇齊徽心裡一片拔涼,自忖:我命休矣。
他全身緊繃,全身充斥着無力感。
這種時候,除了過硬的武藝,別的一切都是白談,即便身懷再絕頂的手藝也無濟於事。可惜幾十年來,他把全部心神皆投注在家傳匠藝上,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面對眼前的狀況。
蘇齊徽心有不甘,然也只能不甘,身前站着的是絕對的強者,自己手無寸鐵,除了懂得揮兩拳,再無其他手段,橫豎是一個等死。
但大鬍子的刀久久沒有如他所想落到自己的身上,蘇齊徽不由擡眸,迎上大鬍子的目光,見他手中的長刀雖仍作威脅狀,臉上也兇悍無比,卻沒有要舉刀朝自己頭上砍下來的意思。
蘇齊徽心尖一顫,連忙拉過錢箱以及榻上的包裹,一併送到大鬍子跟前。
大鬍子點點頭,然後厲狠狠地催道:“愣着幹甚,還不快滾到甲板上去!”
聞言,蘇齊徽扭頭朝後看去,覷見別的艙室裡的船客也紛紛集到過道中,於是兩步跨出門檻,一併匯入人流中。
在十幾個海寇的揮促下,第三層艙裡的船客被驅到甲板上,而在到達他們之前,一、二層的艙客已經在甲板上排排站好了,四周看守着的盡是海寇。
蘇齊徽偷偷往四下裡張望了一眼,然後匆匆數了數,發現光是眼面前的匪寇就不止四、五十個。
甲板上到處橫陳着屍首,蘇齊徽看了臉上不禁動容,屍首中除了錢乙還有一衆船衛,另有十來個船客。其中有幾個他還十分臉熟的,好在其間並沒有發現崔大海。
蘇齊徽稍喘一口氣,開始在前幾排人中尋找崔大海的身影。
碰巧的是,站在第二排的崔大海也正悄聲四顧尋找蘇齊徽,所以很快,兩人的目光就在半空中相匯,遠遠地,各自朝對方點了點頭。
這會兒,太陽徹底升起來了,懸在東方的天際,海面上的霧也跟着徹底消散。
清晨的陽光和煦而溫暖,很難讓人相信在這樣的光天化日之下,一場慘無人道的劫殺剛剛落幕,說不定,接下來的畫面可能更要觸目驚心。
終於,一直處在最底艙的二十來個水手也被趕了上來,至此,所有活着的七八十名船客悉數被驅趕到甲板上了。
蘇齊徽在海線上奔走多年,從沒這麼狼狽過,但面對這樣一羣兇悍的海寇,眼下除了惟命是從,以備等待一線生機,還能怎麼辦?
好在蘇蘇沒有被歹人發現,這已足夠他覺得安慰了!
兩艘巨船並排飄浮在海面上,船與船之間由結實的繩索相連接。北邊的一艘相對小一些,被南邊一艘大船牽扯着,不住左右飄擺,正如船上衆人的命運,掙扎在生死線上看不清未來。
大概過了一柱香的時間,一排七人自南側的海盜船上走下,踏過舢板來到商船。
光看七人結實的小腿和迅捷的步伐,就知個個身手不凡,再看他們行動間透着一股瀟灑,一股倨傲,多半是衆海寇的頭目。
不曉得七人當中誰發了道命令,原本負責看守衆人的海寇紛紛收起刀,捋起袖子,各自走到一具屍首前,雙手一提再一扔,眨眼功夫就將甲板上的屍首統統甩進海水中。
人羣中有人倒吸一口氣,也有人在小聲地痛苦**,口中喃喃喚着名姓,想必那些死去的人當中有他們熟識的。
原本歡歡喜喜地結伴而來,不料卻在半途中就陰陽相隔,陰陽相隔也就罷了,甚至連屍首都給餵了魚!
蘇齊徽牙根緊咬,他知道現在面對的是一羣毫無血性可言的匪賊,一個不意隨時都可能丟了自家性命。
橫陳的屍首被處理乾淨,甲板上又空出不少地方,血腥之氣也頓時淡了許多。
因爲有多餘的空間騰出來,人羣也不再擠得那麼緊,位於蘇齊徽前頭的幾排人慢慢疏散開了些,是以,他終於可以看清最前面七個頭目的廬山真面。
最中間正是之前出手射中錢乙並一干船衛的麻衣青年,他左右兩側各立着三個大漢,身形皆一樣的粗壯彪悍,衣着也都是清一色的暗灰色麻布大褂,每個大漢都比青年來得且高又壯,可看他們束手而立的恭敬模樣,想必青年應是他們的首領。
蘇齊徽凝眉盯着麻衣青年,看着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但面目神色卻像是經歷了幾世滄桑一樣,眉目陰晦,看着就像個心狠手辣的角色。
三十幾歲的人了,蘇齊徽自以爲閱人不少,可像麻衣青年這般年輕偏目光如此陰鷙的人還真不多……
蘇齊徽冷冷地收回視線:這麼年紀輕輕,性情卻如此兇殘,到底是他本性即這般,還是在匪窩中呆時日長了,練就的這樣一副性情?
怕引起那人的注意,最後又深深看了一眼,蘇齊徽即垂下頭頸。
不想,麻衣青年很快就有動作,蘇齊徽感應到,忙不迭地重新擡起頭來。
只見麻衣青年負手邁出一小步,然後從背後抽出一隻手,衝立於第一排最中間的一個船客勾了勾修長的手指,那船客收到後,雙股禁不住直打寒顫,不過卻沒敢打愣,躬着身子哆嗦着走上前。
蘇齊徽踮起腳,看清那船客是自己相識的,名喚龐士躍,西蜀人士,長年奔波在沿海一帶。
麻衣青年比龐士躍高了半個頭,需俯下身子才能夠得着他的耳朵。
幾句耳語後,麻衣青年直起身子,繼續負手而立,冰冷的目光在人羣中掃視一圈。
龐士躍在聽到他的耳語後,擡眸朝他瞄了一眼,麻衣青年感應到,眼鋒隨即斜掃回來,龐士躍嗖地縮回眼睛,走到衆人前,長喘一口氣,揚聲道:
“諸位聽好,在下得海王口令,只要大家依令行事,不擅自逾越,海王會保大家性命無憂!現在,所有人聽好,原地盤坐,不許交談不許私自站起,但凡有交談或私自起立走動者……斬立決!”
最後幾個字說完,龐士躍自己都心驚膽寒。
而衆船客在聽了他的話後,嘴裡心裡皆不是滋味:一幫海寇還有什麼信用可言?說是隻要不亂來便能留得性命,可他們殘忍無道在先,誰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誰又敢肯定他們不會胡亂變卦?
見命令已傳達完畢,麻衣青年嘴角冷冷一勾,領着六個大漢大步踱開,徑直往階梯口走,卻沒有回去匪船,而是順着階梯口下到南邊的內艙。
看見麻衣青年一行七人大搖大擺地往南邊第三層艙道下去,蘇齊徽的臉色唰地沉下:這幫人爲何不滾回自己的船上,留在這裡做甚,他們自己的船不是更大麼?
蘇齊徽心亂如麻,蘇蘇正是藏在南邊的一間艙室中。
他仰天祈願: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保佑!保佑蘇蘇平安無事地躲過這一劫!
只是蘇齊徽不知道,遠在西天的觀世音菩薩這會兒許是正忙於救別人的苦難,卻並沒有聽到他的禱告。
麻衣青年一行七人下到船艙後,便徑直走入錢乙的艙室中,原因很簡單,這間艙室最大也最乾淨,早在他們下來之前,就有兩個匪衆事先踩好了這個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