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此次討論,叢健主和,顧劼楓、房湛主戰,穆遠則選擇了沉默,而皇上經由叢健的一番蠱惑,心裡也是沒底,只怕再打成個國破家亡的模樣,便也猶豫了。
局面僵持之時,顧劼楓忽而定了定神,揮臂而起,行禮道:“陛下,末將今有一事,想稟明陛下。”
皇上本是倚在榻上微微閉着眼,聞言點了點頭,準允他發言。
顧劼楓定了定神,終於一低頭,一拱手:“陛下,臣今日早晨前往黑牢之中傳達顏校尉更換牢房的消息,不料卻得到了另一個消息。”
皇上擡眼瞧了瞧他,目光似有似無地掠過了叢健。
“你且說。”他的聲音厚重而又深沉。
顧劼楓定了定神:“陛下,東風笑副將……昨夜身死牢中。”
此言一出,房湛、穆遠皆是一愣,叢健面上不動聲色,這屋子裡便是一片死寂。
顧劼楓狠狠地壓制住了聲音裡的顫抖,額頭上已然出了一層冷汗。
皇上聞言,身形卻是猛地一晃,繼而,竟是一個激靈從牀榻上直起身來,目光之中竟狠厲得帶着幾分戾氣:“你說什麼?!”
衆人未曾料到皇上會有這般大的反應,因爲在場衆人,無一人知曉,東風笑實際上是皇上的親侄女——她本應是位郡主的。
這是一個決不能說的秘密,因此皇上在朝堂上保不下她,但是,他自然是相信,自己妹妹派過來的自己的親侄女,是絕對不會悖逆於他的。
顧劼楓也是一驚,不過依舊拱手道:“啓稟陛下,昨夜,血纓軍副帥東風笑,身死牢中。”
皇上聞言便是一陣急促的咳嗽,忽而回過頭去狠狠盯着叢健:“叢健,此事你可知曉?!可記得朕當初的交代!”
叢健見陛下面色甚爲不懌,心裡也是發慌,不知東風笑之死爲何會成爲陛下的逆鱗,只得強壓着驚恐,顫聲道:“末、末將方纔得到消息,也是不明事實,想到陛下龍體欠安,又知陛下素來愛才,故而踟躕猶豫,久久不敢言說,末將……”
“混賬東西!”皇上卻是罕有的暴躁,根本無意等他說完,竟是一擡手擊翻了牀榻一側臨時設置的桌案。
“陛下息怒!”衆人皆是驚得‘噗通’一聲跪於地面之上,面色滿是震恐。
皇上急劇地喘息着,繼而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讓人聽着都心生不安。
“……怎麼回事?”半晌,皇上略微定神,死死盯着叢健。
叢健忙叩了一個響頭:“陛下息怒!末將也是剛剛知曉此事,只知道有一個兵士嫌疑大得很,今日劼楓問起此事時,他還執刀襲擊。”
皇上一咬牙:“帶上來!”
“是、是……”
叢健趕忙一個揮手,命人帶着那兵士上來。
“如今東風笑在何處?”皇上沉了眸子,冷聲道,今日之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啓稟陛下,陛下息怒,末將……不曾見到。”叢健低聲說着。
皇上又回過頭去瞧了顧劼楓一眼,顧劼楓忙道:“啓稟陛下,此事乃是顏校尉告知末將的,不過未來得及多說,末將便被叢將軍拽離了黑牢,依照顏校尉所言,東風笑副帥原本是住在另一邊的牢房裡,可是今日清晨,那一處牢房已然空了。”
皇上定了定神,揮手命親信收了那個有嫌疑的獄卒:“這獄卒你不必留着了,交給朕便是。來人,嚴加審訊,審出結果便有重賞,審不出來,提頭來見!”
那邊匆匆趕上前來的官員聞言也是一晃,只得匆忙接了旨意。
這邊,叢健的身形也不住地顫抖着,他確定此次自己殺東風笑惹了不小的事,只是不知應當如何全身而退。
他察覺到皇上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掃過,如同利劍一般。
這屋中一片沉寂,彷彿便是一根針、一滴水落在地面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扣掉半年的俸祿,關半月緊閉,你退下吧。”
許久過去,皇上蒼老而又疲憊的聲音,在這屋中響徹。
叢健‘噗通’一聲跪地:“謝陛下恩典!”
皇上低眸瞧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這膀大腰圓的漢子,心裡五味雜陳——他又何嘗不想殺他?可是於內於外,皆是有心無力。
於內,叢健勾結朋黨,黨羽衆多,行事又甚爲謹慎,滴水不漏,雖爲帝王,也難尋到妥帖的把柄處置於他。
於外,叢健爲主帥多年,在各處留了不少親信弟兄,埋了不少機關埋伏,甚至在邊陲上都有他親自設置的暗線,加上如今他手握兵權,朝廷根本動不得他。
一旁,顧劼楓、穆遠、房湛等人已然狠狠攥了拳,未曾料到此事竟會處理得這般草率!三個人皆是在沙場上屢次出生入死的男兒,可如今,皆是眼眶發熱,心中憤懣難平。
顧劼楓真真是想一刀砍下叢健的頭顱,可是念及叢健的勢力,也只得悻悻停手。
下午時分,紅霞如火,夕陽漸沉,落在地面上的,只是一片殷紅。
罄都西郊的亂墳崗處,白骨森森,一片雜亂。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只有那悽慘的霞色和亂墳崗處的白骨的淒厲交相輝映。
東風笑只覺得頸項處一片刺痛,彷彿依舊是被人狠狠扼住,生生得大力,直要喘不上氣來,周圍還有一種刺鼻的腐臭味道,她只覺自己的心神似乎在漫無目的地遊弋漂流。
她掙扎着,手臂向一側一個猛揮,竟是覺得一陣刺痛——手臂似乎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生生刺破了,那東西又涼又堅硬。
可這種疼痛之感,竟也將她的心神從混沌之中向外拽了出來。
她反手狠狠拽住那個東西,拼命地張開眼來,眼前卻是一片昏暗和混亂。
頸項處依舊是收緊的痛感,彷彿時時都可能折斷,她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支着身子半坐了起來,卻見自己方纔攥住的東西,竟是一截白花花的、裸露而出、呈半截的腿骨…瑩瑩的,還閃着些許縹緲的光!
東風笑一個癡愣,下意識地甩開那骨頭來,擡頭一個環顧,卻見四周一片淒涼,白骨處處,昏鴉和禿鷲四下盤旋,真真是好不悽慘!
周身便起了一種森然之意,她隱約記得自己是在牢中,彷彿有人用繩索套住了自己的頸項,卻不知爲何如今的自己會在這墳地之中。
她逼迫着自己清醒過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根本不肯瞧這一地的殘骸。
周遭的肅殺之氣讓她心悸,如今的她手無寸鐵,只能一邊下意識地摸向懷中的同心結,一邊小心翼翼地、踉蹌着向身後的樹林裡退去。
不少禿鷲和昏鴉撲騰着翅膀從她身旁掠過,東風笑揮着手臂擋開它們,看着它們落下,在那一地的屍體上咬嗜着,一路上跌跌撞撞,終於靠上了樹林邊上的一處樹幹。
殘陽如血。
遙遙地,東風笑竟然瞧見幾個身影,帶着兵器向這邊衝來,她支起身子向後退着,可速度當然比不及他們,近了看——竟是幾個獄卒打扮的人!
那幾個便在她方纔躺倒的地方走走繞繞,還四下瞧着。
東風笑自然知曉,這幾個人,八成便是來尋找她的屍首的。
她咬了咬牙,託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向樹後躲去——九死一生,她纔不肯被他們發現!
“不見了?!快,分頭去找,叢帥還急着催!”那邊,一個兵士的吆喝直直地撞入了她的耳中,叢帥?呵,看來是叢健的人,落到他們手裡,自然是死路一條。
東風笑疲憊地靠在樹幹後面,咬着脣角,本是疼痛,呼吸有幾分粗重,如今卻只能生生忍了去。
外面的腳步聲一片雜亂和急迫,她咬了牙閉了眼,聽着一處腳步聲‘咚咚咚’的,彷彿是逼近了這一處樹林。
她的身上早已沒有什麼利器了,頭髮散落也沒有什麼首飾可以作爲匕首,慌亂之中她從一側拽起了一根半枯的藤條,只覺得地面的震顫愈發劇烈,轉瞬間,一團黑影便襲上前來,她一愣,擡頭瞧着那兵士,他眼底閃過一絲精光——是了,抓住她,可是大功一件!
東風笑眼睜睜看着這個出現在她面前的兵士伸出手來,利落地抓向她,想要一舉擒住她……
可笑,可恨!
她東風笑爲國家出生入死,最後,竟然栽在了這一羣不明是非的自己人手中!
她一咬牙,看着那黑乎乎地手立着自己的頸項越來越近,可心裡依舊是不肯輕言放棄。
她咬緊了牙關側身一閃躲過了這一擊,回腿便是狠狠一掃,直擊這男子的下盤,這男子自然沒有料到一個奄奄一息的瘦弱女子還能有這等功夫,一個走神,竟真被生生掃倒在地。
只聽‘噗通’一聲巨響,這高大的兵卒如土委地。
東風笑卻靈巧地四下一拽,手臂一翻拽起了那藤條,繞在他的頸項上,狠狠地扼住,幾乎是拼盡了全身力氣地想要讓他悄無聲息地死掉。
可這男子畢竟是個成年壯漢,被人扼住了頸項,也是一個勁地猛烈撲騰着,東風笑只得咬緊牙關拽進了藤條,有的時候能躲開他的拳腳,有的時候只能生生受下,直到這個男子的掙扎漸漸消失……
察覺到這男子身子一軟已然癱倒,東風笑鬆了口氣,也是全然沒了力氣,奄奄一息地靠倒在了一側,忽而,又察覺到一陣地面的輕震——正是方纔折騰得聲響太大,以至於吸引來了其他的兵士。
“在這裡!躲在這裡!有人!”一個衝上前來的兵士驚訝地低吼着。
東風笑半睜着眼睛,看着這幾個人伸手擒住她,聽着周圍的腳步聲愈發雜亂。
她也不甘心,可是,她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