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這是春花最明媚的季節!
在桐柏山的南首,有一座幽谷,叫做“狄谷”。
谷中遍山都是桃李,每年春天,谷暖地幽,桃李盛開,繁花如錦,落英繽紛,四十里香沾衣襟,幾疑身在桃花源中。
這裡有一種小禽,翠綠可愛,鳴聲特別清脆悅耳,名搗樂烏,別處所無。
花林深處,清溪漏漣,綠草如茵,臨溪有一座六角亭,亭上有一方扇形小匾,形式古雅,中間寫着硃紅的篆書“忘機”二字。
不知是亭名忘機?
還是在亭中靜坐,可以忘機?
總之,這裡的景色。確可使人俗慮盡滌,淡然忘機!
從茅亭穿行曲折花徑,有竹屋三檻,雖是竹離茅檐;卻打掃得一塵不染!
花徑何曲折?花影何繽紛?花徑不曾掃;花香到柴門!
這是高士棲隱之處!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
晨喊斜斜的透過花林,花影迷離,花徑上,正有一個葛中布衫。濃眉銀髯的老者,手策竹築,緩步煎行。
稍後,是一個年僅弱冠的藍衣少年,他跟在老者身後,神色十分恭敬。
葛中老者跨進茅亭,就在臨溪的一張白凳上坐下,他目光不期而然的望着清溪,口中感慨而低沉的說道:“逝者如斯,不捨晝夜!”
緩緩擡頭,看了藍衣少年一眼,一手摸着他拂胸銀髯,徐徐道:“中英,你今年二十一歲了,記得十歲那年,爲師把你接到這裡來,已經整整十個年頭”
他一開口;石中英就已聽出他不是昨晚和自己一同吃晚飯的那一位“師父”
儘管面貌一般模樣,聲音和說話的櫥氣、完全不同。那是另外換了一個人!但對石中英來說,這己經並不稀奇。
他還記得十年前,父親命自己拜老人爲師、當時就隨着老人遠行,來到這座谷中;從沒出谷一步。
前三年,老人親自教自己練功打坐,豎蜻蜓,還一直是他;但三年後,就自己記憶所及,前後已經換了八個人。
他們同樣面貌,同樣衣衫,你一覺起來,第二天早晨就換了一個人的聲音。
你幾乎認不出;但你不用認,因爲他還是你的師父,只是教的武功不同而已。
石中英年紀漸漸大了,心裡也有些明白。
這些人不是昏己父親的朋友,就是自己師父的朋友,他們都是教自己武功來的,武功教會了;就要換一個教。
因此,這些“師父”,有的住了一年以上;有的七八個月就走,這是隨他教的武功而走。
最使他弄不懂的,他們明明不是一個人,何以要裝扮成一個人的模樣?
正因爲他們都裝扮成一個人的模樣,不禁使石中英起了懷疑,到底自己第一次拜的師父、是不是真面目?
因爲他面前坐着的老人,他一聽口音,就是自己第一次拜師的師父。是他把自己帶到這裡來的,一別十年,終於又看到他了,他是自己真正的師父。
石中英心頭有些激動,口中忍不住叫了一聲“師父”。葛巾老者目光之中,流露出慈愛的神色;緩緩的點了點頭,表示對石中英深爲嘉許,但也隱藏着一份淡淡的憂慮!
“十年,你學到了不少的東西,也聽到不少江湖的變故…但你仍是一個孩子,一個連一點江湖閱歷也沒有的大孩子,而你卻要去承擔一件最艱鉅、最艱險的任務,師父真爲你擔心…”
石中英聽得有些似懂非懂,擡頭道:“師父要弟子去辦一件事麼?”
葛巾老人微微搖頭道:”不是師父,那是你爹要你去做的事。”
石中英已經十年沒和父親見面了,心裡自然時常懷念着爹,但十年來,每一天的功課,都排的很緊,師父督促又嚴,他雖然想念着爹,但差不多連想念的時間都沒有;現在聽到師父說出爹要自己去辦事,心頭不覺一陣興奮,急急問道:“師父,爹要弟子去做什麼事麼?”
葛巾老人道:“叫你爲武林正義去奮鬥。”
石中英迷惘的道:“爲武林正義奮鬥?那是做什麼事?”
葛巾老人道:“你目前不懂,等踏進江湖,慢慢就會懂的,這是你爹十年前決定的事,你現在不用多問。”
石中英張了張口,還沒開口。
葛巾老人又道:“你大概已經知道,教你武功的人,不是爲師一個。”
石中英點點頭。
葛巾老人又道:“除了聲音,他們面貌衣着,都和爲師一樣,你知道爲了什麼?”
石中英道:“弟子就是不明白……”
葛巾老人微微一笑道:“那是爲了保守機密。”
石中英仰臉問道:“那是爲什麼呢?”
葛巾老人葦爾笑道:“爲了不讓你知道的太多,因爲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石中英心頭疑團愈來愈多。
少年人心裡不能有疑問,有了就想打碎砂鍋問到底。
他暗自忖道:“那究竟是爲什麼?”
但他還沒有問出來!
葛巾老人已經知他心意。接着道:“這是爲了你的安全,也爲了大局,哦……”
他忽然“哦”了一聲、問道,“這三個月來,你已經能夠把所學的武功,全都可以雜湊起來,靈活應用了?”
石中英道:“是的,這三個月師父教的就是要弟子把十年來所學的拳掌劍法,拆散開來,拼湊着練習。”
葛巾老人點點頭道:“好,這是最重要的;你要記住今後你只能使雜湊的武功,不準使出整套的拳劍來,如果有人問你師父是誰?你知道該怎麼說麼?”
石中英道:“師父從未告訴弟子,弟子正想問你老人家呢?
葛巾老人道:“這裡叫做狄谷,你就說師父叫狄谷老人好了。”
石中英心中暗想:“這狄谷老人,不知是不是真是師父名號?心中想着,忍不住問道:
“師父,弟子有一件事,不知該不該問?”
葛巾老人笑道:“爲師知道你有許多疑問,好吧,你要問什麼?”
石中英的道:“這十年來,弟子計算教弟子武功的,連你老人家在內,至少有九位師父,他們都改扮成你老人家模樣,直至、最近一位師父,教弟子易容變音之術,弟子才知道他們全是經過易容而來,只不知你老人家……”
葛巾老人不待他說下去,點頭笑道:“孩子,不用說了,你說的不錯,他們都是經過易容而來,爲師可以告訴你爲師的自然也不是本來面目,因爲你只要知道狄谷老人就好。”
口氣微頓,接着說道:“好了,爲師昨晚趕來,就是因爲你已經可以下山,當然,第一件事,你應該回家去看看你爹……但你必須切記在心,就是親若父子,你在這裡的一切,都不準吐露隻字,還有,當年你爹要爲師帶你出來之時,你爹向人宣稱,你是失足落水,撈不到人,你這次回去,也只能說是被爲師從江裡救起來的。”
石中英聽到這裡,又想發問。
但葛巾老人不容他開口,接下去道:“救你的人,當然就是狄谷老人,他是住在狄谷的採藥老人,武功並不高,把你帶來狄谷,傳給你的只是幾手莊家把式,因此你只能使出三成武功,當然,你爹心裡知道,因爲爲師是他多年老友,這是一件十分機密之事,你爹決不會問你,就是問你,你也不用說,這也是你爹要爲師囑咐你的,你必須嚴守機密,知道麼?”
石中英聽師父說的鄭重,這就點頭道:“弟子自當緊記。”
葛中老人頷首道:“好,現在你可以走了,孩子;記着,行走江湖,只有左手劍訣指着眉梢的,就是白己人。”
石中英本來是個無憂無慮的大孩子。他雖然也時常感到有些疑問,那只是好奇罷了,但今天師父對他說的話,好像隱藏着一件極大秘密,使他心裡,打起一連串的問號!
爲什麼?
爲什麼?
可是他又不敢多問,師父不是說了麼?他們爲了不讓自己知道大多,因爲自己知道的愈少愈好。
他心情感到沉重,腳步也是沉重的,走出狄谷,踏上歸途。
石家莊,在安徽含山縣南門外石門山南麓。
石門山石壁峭立如門,有穀道十里,以通行濃往來,石家莊本來只是一個偏僻的小村莊,但自從六合劍石松齡接掌六合門之後,只要提起石門山石家,武林中可說是無人不知。
近鄉情更怯!石中英走完了十里長的穀道。
這裡本來是一條街,沿着山溪的小街。兩邊各有一排矮小平房,有雜貨鋪,有糕餅店,也有臨時給過路行商打尖的小茶館,兼賣酒飯。
這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他還記得小時候,騎上石榮的肩頭,從小街經過。
有時候石榮牽着他小手,去賣餅餌,他就坐在長根司務糕餅店的長櫃上,吃綠豆糕。
他也曾偷偷的溜出大門,走到溪邊和小鎮上的小孩子一起丟石子,兒時的景物,雖然模糊;但模糊的印象,是深刻的。
如今這條小街,不見了!
倆排矮房子,也不見了。
小街,已經變成了平坦寬暢的石板路面,只有曲折的山溪,依然靜靜的環着山麓。
石板路足可容得四匹馬並馳,一直通向一座廣大的莊院,矗立在山麓之間。
說它新,當然就是在他離家後的十年中蓋的。
他幾乎認不出那是原來的家!
他緩緩穿過一片柔軟的草坪——廣場,漸漸的走近大門。
但他在距離高大門樓還有六七丈遠,就開始越趄起來!
十年,景物全非,這到底還是不是自己的家?
大門敞開着,他遠遠可以看到裡面,硃紅釘着金黃銅釘的二門。
二門當然關着;但大門裡面,兩旁各一條長凳,嘗上坐着兩個一身青色勁裝的壯漢。
這兩人本來翹着二郎腿,好像正在天南地北的聊天。
他們雖然坐在門內兩側,但因居高臨下,(從石階上去,至少有四五級)視野廣闊,石中英在大門前越趄不前,張張望望的模樣,他們自然看到了。
於是左首那個漢子忽然站了起來,跨出大門,望着石中英,一擡頭,大聲道:“喂,小夥子,你是做什麼來的?”
這喝聲,這神氣,就是豪門豪奴的口吻!
大有盛勢凌人之概!
石中英並未介意,他走上幾步,抱抱拳,問道:“請問一聲,這裡可是石家麼?”
那漢子倒也有些眼光,等石中英走近,看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藍布長衫,但氣字卻是不凡,稍微收斂了些。說道:“沒錯,這裡是石府,你要找誰?””
石府,沒錯了!
石中英心頭不禁又浮起疑問!
爹雖是六合門的掌門人,但他老人家一向持家嚴謹,以“詩禮傳家”自居,決不會有這等排場。
他仍然不敢確定這是自己的家!
望望那漢子,他看得出此人身手,不在一般江湖人之下;爹不可能用上幾個護院武師。
他帶着些懷疑問道:“請問這時可是六合門掌門人的家麼?”
那漢子哈的笑出聲來,同樣以懷疑的眼光看了石中英一眼,才道:“石家莊是盟主的府第,天下盡人皆知,你到底要找誰?”
“盟主府第”,這四個字,聽得石中英不禁又是一怔!
“盟主”?爹當了什麼“盟主”?
石中接着又問道:“請問老哥的盟主,就是六合門石掌門人麼?”
那漢子漸感不耐,大聲道:“盟主自然是六合門的掌門人,這還用問?你是從那裡來的?叫什麼名字?”
右首那人探出頭來,道:“老劉,你和他羅嗦什麼?這小子追根問底的,路數不對。”
石中英聽他口氣,宅中主人,是爹已無疑問,這就含笑道:“我叫石中英,石掌門人就是家父。”
左首那個漢子瞪大眼目,問道:“你小……”
他想說道:“你小子胡說八道”,但看看石中英的面貌,確有幾分和盟主相像,天下雖大,可沒有人敢上門來冒充盟主兒子的。
“小”字下面突然剎住,接道:“你說什麼?你叫石中英,是盟主的公子?”
石中英點點頭道:“不錯,我就是石中英。”
右首漢子也倏地站了起來,說道:“老劉,你聽這小子胡吹,沒錯,盟主有一位公子,叫做中英,但早在十年前失足墮水死了,這小子敢情是吃了豹子膽,居然異想天開,敢到這裡混充公子來了!咱們把他拿下了再說。”
石中英站立不動,說道:“我就是十年前失足落水的石中英,你們不認識我,家裡總有認識我的人;我要進去見爹,你們如果不相信,就跟我進去。”
說完,從容舉步,走上石階,要待朝裡跨去!
兩個漢子看他說話神情,不似有假,一時倒也不敢得罪,左首漢子慌忙攔着陪笑道:
“公子且慢,你自稱是盟主的公子,但咱們都是下人,奉命輪值,若是讓人擅自闖入府去,咱們都得受責,這樣好不,公子方纔不是說府裡總有人認識你,對不!那就請你在這兒稍待,小的進去請管家出來看看,也許他會認識公子。”
石中英頷首道、“好吧,你去叫管家出來。”
左首漢子答應一聲,飛快的轉身往裡載去。
過沒多久,從裡面急步走出一個六十多歲老蒼頭。
左首漢子跟在者蒼頭身後,指指門口,說道,“老管家,你出去看看,認不認識他?”
老蒼頭頭髮已經發白,背也有些彎了,但石中英一眼就認出那老蒼頭就是從小帶着他玩,也經常把他騎在肩頭的阿榮伯一石榮!
十年了,年歲不饒人,他已從一個孩童,長大成人,阿榮伯自然老了!
石中英只覺心頭一陣激動,忍不住叫道:“阿榮伯。”
石榮暮地一怔,他望着門前這個長大成人的藍衣少年,拭拭眼睛,驚喜的道:“少爺,果然是少爺口來了。”
帶着顫聲,三腳兩步奔出了大門去,上把抱住了石中英,熱淚盈眶的道:“少爺;天可見憐,你終於平安的回來了,老奴當年……”
他想說:“老奴當年聽到你落水,不知有多傷心?”但底下的話,他並沒有說出來。
石中英感動的也有些眼眶溼潤,問道:”阿榮伯,你一眼就認出是我了?”
石榮拭拭老淚,笑道:“少爺是老奴一手帶大的,別說看人,只要少爺一開口,聽聲音,也就聽得出來。”
右首漢子道:“老管家,這位真是少爺麼?”
石榮像是有着滿腹牢騷,重重哼一聲道:“石榮年紀大了,眼可沒瞎,連少爺都會認錯?”
左首那個漢子陪笑道:“老管家認得出來,那就沒錯了,老張,咱們還不快見過少爺?”說着,兩人果然一齊屈下一膝,跪伏下去,連連磕頭道:“小的該死,方纔不知真是少爺回來了,多有冒犯之處,還請少爺開恩。”
石中英道:“你們快起來,不知不罪,我怎會怪你們?”
兩個漢子一齊從地上爬起。
右首漢子低低的道:“老劉,你守着,我進去稟告總管—聲。
轉身疾快的往府裡奔去。
石榮道:“少爺,你回來了就好,老奴領你見老爺去。”
石中英隨着他跨進大門,一面問道:“阿榮伯,咱們的房子,怎麼都改建了?”
石榮道:“那是因爲老爺當上了武林盟主,經常有各地一方雄主,或是某幫某派的掌們人前來拜會,舊房子不夠寬敞,才改建的,算起來,也有六七個年頭了。”
石中英道:“爹當上了武林盟主?”
石榮道:“這是各大門派公舉的。”
石中英又道:“那麼街上那些小店呢,怎麼都拆掉了?”
石榮道:“也是因爲老爺當上了武林盟主,這條街,一面臨溪,街道本來就狹,爲了拓寬路面,這兩排店鋪就不得不折除……”
石中英心中有些不以爲然,問道:“那麼他們搬到那裡去了呢?”
石榮笑了笑道:“不遠,就在三裡外獅子山腳上,大家仍然叫它石家大街,是老爺出資給他們蓋的店鋪子,幾時老奴帶少爺去瞧瞧,生意真不錯,自從老爺當了武林盟主,連石家大街,都熱鬧起來了。”
石中英想起兒時情景,忍不住問道:“長根司務呢?還開不開糕餅店了?”
石榮笑了起來道:“還開着,少爺,你還記得他們做的綠豆糕麼?那是你小時候最喜歡的東西。”
石中英也笑着道:“自然記得,長根司務的綠豆糕,不但甜,而且豆沙多;但是我想念他們,我小時候認識的那些人。”
石榮道:“少爺認識的人,都很好,像賣麻粟的阿義,賣包乾的阿順司務,賣糖果的成康,連同長根司務,從前都是小鋪子,如今店面都開的大了……”
兩人一路談着,拐進二門左首一道長廊,正行之間,只見迴廊轉角處,正有一個人急步走出。
這人中等身材,凌眉鷂目,面頰瘦削;八字鬍子,年在四旬開外,身穿一件天藍繡花長袍,迎面笑吟吟的走來。一眼瞧到石榮陪着石中英進來,立即含笑道:”老管家,這位就是剛回來的公子麼?”
石榮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只是點點頭道:“正是咱們的少爺。”
藍袍中年人慌忙趨前一步,雙手抱拳,連連打拱道:“在下屈長貴,見過公子。”
石中英連說:“不敢。”
心中覺着奇怪,此人既不像家中下人,又不像賓客,不知又是什麼?這就回頭朝石榮問道:“阿榮伯,這位是誰?”
石榮只是冷聲說道:“他是咱們石家莊的總管。”
石中英暗暗覺得奇怪,忖道:“咱門家裡,還有總管?”
心中想着,不覺又朝屈長貴打量了一眼,只覺此人一臉笑容,人倒挺和氣的,石榮好象對他有些意氣。
屈長貴早已陪着笑道:“盟主就在書房,在下陪公子進去。”
石榮冷漠的道:“不用了,老奴會陪少爺進去的。”
屈長貴依然含笑道:“老管家說的也是。”
他側身讓兩人走在前面,然後隨在兩人身後而行。
經過一重院子,長廊盡頭,有一個月洞門,門內是另外一個院落,花木扶疏,一排三間精舍;門前搭着紫藤架,風和花香,深得寧靜之趣。
石中英隨着石榮,剛走近書房,就聽屋中傳出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石榮,聽說英兒當年墜水未死,已經回來,可是真的麼?”
石中英離家十載;但爹清朗聲音,聽來和從前絲毫沒有改變。這是十年來多麼懷念,多麼親切的聲音!心頭頓時感到一陣無比的激動。
石榮早已搶着答應:“回老爺,這是真的,真是天大的喜事,少爺已經回來了!”一面急着回頭道:“少爺,快…進去。”
石中英眼已經滿含着淚水,一步跨進書房,就看到迎面站着一個頎長的人影!
這人修眉朗目,面貌清愜,雙鬢微見花白,飄逸之中帶着點嚴肅!
那不是自己日夜思念的爹,還是誰來?
“爹!”石中英十年來積壓在心頭的這聲“爹”叫出口來,人已撲地跪倒地上,淚水也隨着奪眶而出。
六合劍石松齡終究是修養功夫極爲精純的人,神情鎮定如恆,只是雙目炯炯凝視着石中英,漸漸面有悽容,目中也隱含淚水,點頭道:”果然是英兒!”仰首向天,徐徐說道:
“這是上蒼保佑,不絕我石氏之後…”
說到這裡,兩行老淚,已經從面頰上直滾下來!
這是至情流露,深情感人!
石榮陪着少爺雙雙跪地,向老爺勸慰道:“老爺,少爺回來,這是天大的喜事,老爺該高興纔對。”
石松齡噙着淚光,舉手拭了一下,點點頭道;笑道:“老夫自然高興,唉,石榮,老關當年眼看英兒失足落水,那份悲痛,簡直如摧心肝,真沒想到十年之後,英兒還能活着回來,而且已經這麼大了。”伸手拉着石中英;溫言道:“孩子,起來,十年了,咱們父子重逢,當真恍如隔世,你讓爹仔細瞧瞧。”
屈長貴在旁笑道:“這是盟主盛德格天,公子才能化險爲夷。”
石松齡沒有理他,拉着石中英的手、走進書房,自己在一張紫檀雕花椅坐下,目光慈祥,從上到下,仔細的打量他,藹然笑道:“孩子,你也坐下來,爲父有話問你。”
石中英應了一聲“是”,在爹下首的椅子坐下。
石松齡回過頭去,朝屈長貴吩咐道:“屈總管,老夫今天不見外客,沒有什麼重大的事,你一律給我回了就好。”
屈長貴躬身應“是”,退了出去。
石中英心中暗道:“爹爹當了武林盟主,看來果然比從前忙得多了。”
石松齡回頭望望石榮,和聲道:“石榮,你也坐下來。”
石榮站在一旁,惶恐的笑道:“老奴從前跟老爺練過幾手拳腳,腰腳還健,站一會還挺得住,再說,老爺的書房裡,也沒有老奴坐位。”
石松齡知道石榮爲人拘謹,只是望着他淡淡一笑,沒有再說,回頭朝石中英問道:“孩子,你當年失足墜水,被洪水衝去,不知是什麼人把你救起來的?”
石中英因師父已有交代,心知自己從師學藝,是一件極端機密之軋爹自然知道,他老人家要這麼問,自然是爲了自己突然回來,好對外加改解釋。這就恭謹的答道:“孩兒是被一位過路的老人救起來的。”
石榮在旁插口道:“阿彌陀佛,這人真是咱們石家的大恩人。”
石松齡一手持須,注目問道,“這位老人家姓甚名誰?”
石中英道:“他是孩兒的師父,叫做狄谷老人,是位採藥的藥師。”
石松齡道:“你跟了他十年?”
石中英道:“是的,師父常年都在山中採藥,也教孩兒武功!”
石松齡微微一笑道:“他也會武功?”
石中英道:“師父說:在山中採藥,時常會遇上毒蛇猛獸,練武可以防身。”
石松齡問道:“他教你一些什麼武功?”
石中英道:“除了練功,師父還教孩兒幾套拳法,腿法、和一路叉法。”
石榮忍不住問道:“他怎麼不送少爺回來呢?”
石中英道:“師父也問過我,但我只知道咱們家住在百家大街。”
石榮急道:“我的少爺,咱們這裡是石門山石家莊,你說石家大街,你師父怎會知道?”
石松齡持須笑道:“英兒那時不過是個十歲的孩童,那會知道的那麼多?”
石中英心中暗道:“爹果然是和師父說好了的。”
石松齡接着問道:“那你如何會找回來的呢?”
石中英道:“那是三個月前,師父有二次從城裡回去,忽然問起爹的名字,孩兒說出你老人家的名諱,師父忽然拍着大腿笑了起來,並說:“那就沒錯了,他說孩兒可能就是石門山石家莊的人,說要送孩兒回家來。”
石榮急問道:“少爺,你師父也來了,他人呢?”
石中英道:“師父把孩兒送到含山,就回去了?”
這些話,自然都是狄谷老人教的,自然也是早和石松齡約好的。
因此,石松齡聽的不住點頭。
石榮輕“唉”一聲道:“這位老人家不但是少爺的救命恩人,也是少爺的師父,十年養育,恩重如山,少爺怎好讓他過門不入,就這樣走了呢?”
石中英笑道:“師父說他老人家是山野之人,我回來了就好。”
石松齡微微頷首,嘆息道:“你師父是林下隱士;世外高人,自然如閒雲野鶴,不慕浮名,是以不願和爲父相見,唉,爲父當了六年武林盟主,終日俗芳纏身,像你師父這樣的人,失之交臂,實在可惜。”
石中英心中暗暗好笑:“爹明明和師父是老朋友,裝作的真像,看來自己在巡谷學藝之事,果然是十分隱秘的了?但不知這是爲了什麼?”
正在思忖之際,忽聽走廊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腳步聲快得像一陣風,人還未到,已經響起一串銀鈴般的聲音,叫道:“乾爹,聽說外面來了一個叫石中英的人,就是乾哥哥……”
說話的又嬌、又脆,又快、又急,話聲未落,人已掀簾而入!
那是一個綠衣少女,身上穿的是一件翠綠的春衫,窄窄的腰身,窄窄的袖子,胸前繡着碗口大一朵鵝黃的花朵,配一條曳地百悄長裙,卻是天青色的!
使人一眼就看得出這少女一定很懂得穿衣服,顏色配得很好;清新脫俗!
她不過十八歲,生得很美,筆直的鼻子,新月般的眉毛,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配上紅菱般的小嘴,桃花般的臉頰,還有兩個迷人的小酒窩,如此美麗的姑娘,天下雖大,未必多見!
多上幾個,豈非會天下大亂?
她後聲未落,人已跨進屋子,這下,她窘住了!
因爲她看到屋子裡已經多了一個藍衣少年!
他,豈非就是她方對”口中叫的“乾哥哥”?但他,她並未見過面,對一個未曾見面的人,就叫他“乾哥哥”,豈不羞人?何況他又是這麼一個英俊少年!
她臉上忽然飛起一片紅暈,嫋嫋婷婷的在門口站停下來,低着頭,咬着嘴脣,若不勝情;但她一雙黑白分明的剪水雙瞳,卻正在偷偷的瞧着石中英。
石松齡目光一擡,藹然笑道:“琪兒,快過來,他不是外人,就是十年前失足墮水的英兒,你們是幹兄妹,快來見個禮。”一面回頭朝石中英含笑道:“英兒,她是你祝伯伯的女兒,叫祝琪芬,拜在爲父膝下,你叫她妹子就好。”
石中英雖然十歲就離開家、但爹提起祝伯伯,他就想起來了。
祝伯伯好像叫祝景雲,是華山派的掌門人,和爹最爲莫逆,一年之中,總要到石家莊來上一兩次,每次都要盤桓上幾天才走。祝伯伯也最喜歡自己,每次來,都要帶來不少吃的玩的東西。
他聽了爹的話,已經站起身來,但臉上不禁有些紅。
祝琪芬也果然款步盈盈的走了進來,帶着紅暈的臉上,豔若朝霞,朝石中英嫣然一笑,低着頭低低的叫了聲:“大哥。”
石中英的臉更紅,連忙還了一禮,也叫了聲:“妹子。”
石松齡看着這一對小兒女,似是老懷頗爲欣慰,持須說道:“琪兒,還是你領英兒去吧,看看他喜歡住在那裡?”
祝琪芬眨着一雙晶晶發亮的眼睛,偏頭道:“乾爹是要我領大哥去看看,那一個房間比較合適?”
石松齡點點頭道:“正是。”
祝琪芬忽然甜甜一笑道:“那就不用看了,東院我爹注的涵春閣,一切都是現成的,只要被褥換一牀就好,我猜大哥一定會滿意。”
石松齡笑道:“那是給你爹準備的,你爹來了呢?住到那裡去?”
祝淇芬道:“爹就是來了,每晚不是都在書房和乾爹下棋、飲酒,再不就論茗談天,十天裡也住不上一二天,乾脆叫爹住在書房裡好啦!”
石松齡含笑點着頭道:“也好。”
石中英聽爹和祝淇芬的口氣,好像那“涵春閣”,是專爲祝伯伯準備的,這就說道:
“那是祝伯伯住的,我隨便那裡都可以。”
祝淇芬嬌憨的一笑道:“你不用管,來,我們走。”
說着,轉身朝外就走。
石中英道:“爹還有什麼吩咐?”
石松齡揮揮手道:“你快去吧,淇兒會替你安排的。”
石中英行了一禮,纔回頭朝石榮道:“阿榮伯,我先走了。”
石榮道:“少爺先請,老奴也有事要走了。”
石中英掀簾走出書房。
祝滇芬已經站在長廊轉角處,輕輕蹙了下眉,嬌笑着說道:“你這人有些婆婆媽媽!”
她好像已經和他很熟了。
石中英臉上微微一紅,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祝淇芬舉起一隻纖纖玉手,輕輕掠了鬢邊被春風吹散的秀髮,和他走成並肩,偏頭問道,“大哥,這十年來,你一直住在那裡?”
石中英道:“一直隨着師父。”
祝淇芬斜脫着他,問道:“學武功?”
石中英道:“師父是採藥的,我跟着師父到處採藥,師父也教我練武。”
祝淇芬道:“你武功一定很好了,不知練的是什麼功夫?”
石中英不好意思的道:“我練的還是些莊稼把式,像‘六路短拳’,‘三十六路長拳’,“螳螂拳’,還有‘十二路彈腿’,”一路打虎叉法’。”
祝淇芬抿抿嘴,想笑,但她沒有笑出來,他說的這些拳法,都是江湖上極普遍的招術,武林盟主的公子,只學了這些普遍拳法,教人會笑掉大牙。
她咬着嘴脣,凝視了他一眼,問道:“大哥,你十年來功夫,只學了這些拳法?”
石中英道:“師父說過,任何拳法,“都有它的深奧之處,一個人練武旨在防身,藝在精,不在多。”
祝淇芬道:“大哥的師父一定是位高人了?不知是誰?”
石中英道:“師父只是一位採藥的老人,叫做狄谷老人。”
“狄谷老人?”
祝淇芬訝異的道,“我怎會沒有聽人說過呢?”
石中英笑道:師父除了採藥,很少在江湖上走動,妹子自然沒聽人說過了。”
他這聲“妹子”,聽到祝淇芬的耳裡,心頭忽然有一線甜甜的感覺!
出了東首一道腰門,就是一片花園。說它花園,其實是一大片山坡,外面圍着高牆,山坡間,茂林修竹,雜以桃杏,又因地制宜,建了幾幢小摟;又引來泉水,曲折成溪,溪上加以板橋,有白石小徑,曲折相通。
如今正是春光最好的時候,桃杏盛開,雜花如錦。
祝滇芬回眸笑道:“你看,涵春閣,就是在那裡了,景色好不好?”
伸出一根纖纖玉指,便朝一片花林中指了指。
石中英隨着她玉指看去,果見一片花林中,露出了一角小樓。
突然一陣微風吹過,身側傳來一陣非蘭非麝的花香,煎人慾醉!
石中英聞不出這是什麼花香,忍不住回過頭去。
花間小徑,自然極狹,祝滇芬指點着說話,自然和他靠得極近。他這一回頭,才發現這股淡淡花香,是從祝淇芬身上散發出來的。
他分不清是從她袖口,領口,還是秀髮上,反正他聞到了。
一時不禁聞的臉紅心跳,眼前一片花林,都有些模糊不清。
祝琪芬看他沒有作聲,只是望着自己袖管發呆。
她袖管本來就窄,這一伸手朝前指點,就露出了半截像羊脂白玉的手腕。她的纖手、玉腕,當然都很美,都很好看。
祝滇芬臉上又起了一陣紅暈,她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怎麼會時常臉紅。但她的眼睛裡卻在閃着光,似乎隱藏着什麼秘密。
兩人緩緩的踏着白石小徑,走過小橋。
橋下清流的溪流,照着一雙人影,好像發出輕柔的讚美。
這是恬靜的聲音!
涵春閣,是一個幽致的竹樓。
祝琪芬領着他走上小樓,樓上一共只有兩間,一間較大的是起居室,陳設並不華麗,但一桌一幾,莫不古色古香,精緻絕淪。前面有一條小小的走廊,你可以扶着欄杆,看到遠山含翠,花林如錦。
左首是一個房間,祝淇芬已經推開房門,回頭含笑道:“你來看看這房間是否滿意?”
石中英雖然回到家裡;但他對這個家感到十分陌生,現在就像客人般的被招待着。他舉步走進房間。這間房,原是給華山派掌門人祝伯伯準備的,不用說,房中佈置,當然是精緻而雅潔的。
石中英微微搖頭,望着祝滇芬道:“妹子,我不能注在這裡。”
祝滇芬奇道:“爲什麼?”
石中英道:“因爲這是祝伯伯住的。”
祝淇芬嫣然笑道:“我方纔不是和乾爹說好了麼?爹來,讓他住在書房裡好了。”
石中英道:“這不大好,我住到書房裡去,也是一樣。”
祝淇芬咬着嘴脣,直是搖頭。
她搖頭的姿態也很美!
“不,你不知道,爹來了,乾爹和他商討武林大事,一談就談到深夜,有時下棋,有時候飲酒,時間晚了,就睡在書房裡,這是他們多年來的老習慣,你住在書房裡,並不方便。”
石中英想想,她說的也是有理。
祝淇芬沒待他開口,接着笑道:“告訴你,這間小樓,說是給爹準備的,其實只是給爹放行李罷了,空着不是白空着,聽我的,你就住在這裡好了。”隨着話聲,輕盈的走過身去,走到左首窗下,伸手推開兩扇花格子窗,回頭招招手道:“大哥,你過來。”
石中英身不由己的跟了過去。祝淇芬伸手一指,說道:“那邊一片竹林子裡,有一角小樓,叫做翠翎小築,我就在那裡。”
石中英道:“你喜歡竹?”
祝琪芬眨眨雙眸,說道:“我喜歡綠色。”
石中英看她身上翠綠衣衫一眼,低聲吟道:“圓緊珊瑚節,鋒利翡翠翎!”
祝淇芬甜甜一笑,道:“那是皮月休的句子,原來大哥也懂詩,‘翠翎小築’,是爹題的名,就是根據這兩句詩來的。”說到這裡,忽然“哦”道:“大哥,你剛回來,一定累了,還是休息一回吧,我不打擾你啦!”
石中英想說:“我不累”,但這話豈不是等於留她,她雖是義妹,終究男女有別。
祝琪芬走的很快,快到門口,忽然回過頭來,說道:“我去叫人給你換一牀被褥,現在離吃飯還早,待會我會叫你的。”
說完,轉身就走。
石中英道:“不用換了。”
她走簡直像一陣風,只怕連石中英說的話,都沒聽見。
石中英走過去,在臨窗一張雕花案樞椅上,坐了下來。
離家十年,回到家裡,竟然如此陌生!
除了爹,除了阿榮伯,自己簡直像在陌生人家作客。他不禁搖搖頭,苦笑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石中英才起身,就有一名青衣使女替他送來洗臉水。
他盥洗完畢,使女就替他端上早餐。
他在狄谷,一住十年,都要自己動手,如今回到家裡,他真的變成了少爺,一切都有人伺候,而且伺候他的,是一名身材苗條,面貌娟秀的少女。
光是這一點,就使他很不自在。
他自然記得小時候,每天早晨,都要到爹的書房裡去請安。吃過早餐,他就步出“涵春閣”一路朝書房而來。
剛走到長廊的轉角處,就聽到書房裡有人說話,而且話聲說的極輕!
石中英自幼練功,而且經過當代九位高人的傳授,他的耳目,自然被訓練的特別敏銳。
這長廊轉角處,和書房少說還有六七丈距離,書房中兩人的話又說的很輕,換了旁人,自然聽不清楚;但石中英聽來還是很清楚。
那是總管屈長貴的聲音,說道:“是,是,回盟主,屬下昨天已經派人查了。”
接着是爹的聲音說道:“如此很好。”
他們自然是在談着公事,因爲爹是當今武林盟主。
石中英自然不會去注意他們的談話,這只是無意中聽到的,他腳下絲毫不停,繼續朝前走去。
只聽書房中傳出爹的聲音說道:“屈總管,你去瞧瞧,外面是誰?”
屈長貴方應了聲“是”
石中英已經接口道:“爹,是孩子給你老人家請安來屈長貴掀簾走出,堆起一臉笑容,躬身道:“公子早!”
他不論遇上誰,都是笑臉迎人,一團和氣!
石中英心中暗道:“屈總管真是一個好人,爹當了武林盟主,確實需要這樣一個人來幫他做事。”一面連忙含笑點點頭道:“屈總管早。”
說着舉步跨上石階。
屈長貴替他掀起了簾子,直等石中英跨進屋房,才悄然放下門簾,退了出去。
石中英跨進書房,就恭敬的叫了聲“爹。”
石松齡坐在一張高背虎皮交椅上,面露藹容,含笑道:
“孩子,你這麼早,就到書房裡來作甚?”
石中英道:“孩兒是給爹請安來的。”
石松齡一手持須,掀慰的道:“難爲你有這番孝心。”
他口氣微頓,望着石中英道:“你跟師父練過幾年拳腳,根基扎的還不錯,爲父是六合門的掌門人,一生以六合劍馳譽武林,自己兒子,總不能不懂劍術,從現在起,你必須在家裡安心練劍……”
他緩緩從椅上站起,伸手在案頭取過一冊不太厚的手抄本子,隨手遞了過來,坐下說道:“這是咱們六合門的‘六合劍法’,共有六六三十六劍,這本子解說的頗爲詳盡,卷首是六式本門練劍內功,練劍之前,必須先學會練劍內功。下面是三十六式劍法,都有圖文註解,你先把六式練劍內功練熟了,再循序漸進,依圖練習劍法,如有疑難之處,再由爲父加以指點,你先拿去仔細研讀。”
石中英在狄谷十年,就是沒練過“六合劍法”。因爲“六合劍法”是六合門的秘技,只有六合門的人才會,石中英的父親以“六合劍法”成名,師父自然不會教他“六合劍法”。
石中英聽得大喜過望,慌忙雙手接過。說道:“孩兒自當謹記。”
石松齡微微嘆一聲道,“爲父自從當了武林盟主,這幾年來、武林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取決於爲父,整天很少有空閒的時間,連教你劍法的時間,都抽不出來,不過這本劍譜,爲父化了多年心血,才手錄下來的,上面註解的很詳細……”
剛說到這裡,只見總管屈長貴匆匆走入,躬身說道:“啓稟盟主,腔炯派藍掌門人來訪。”
石松齡倏地站起身來,一面朝石中英揮揮手道:“孩子,你回房去吧,爲父要出去迎接藍掌門人,也許有什麼公事要談。”
石中英一手捧着劍譜,躬身道:“孩兒告退。”
石松齡沒等他說完,已經率同屈長貴,急匆勿的往外迎了出去。
回到“涵春閣”,祝淇芬早已等在那裡,看到石中英回來,就迎着叫道:“大哥,你一清早跑到那裡去了?害人家等你老半天。”
她今天換了一套粉綠的衣裙,兩條烏黑的辮子;一直垂到胸前,辮梢上,結着兩條粉綠絲辮的蝴蝶結!
看去更顯的清新活潑,人比花嬌!
石中英不敢朝她多看,只是笑着道:“妹子久候了,我是到爹書房去了。”
祝淇芬目光朝他手上一溜,問道:“大哥,你真用功,手裡拿的是什麼書?”
石中英笑道:“是爹給我的‘六合劍譜’,要我自己看着練……”
祝琪芬小齧一順,說道:“乾爹真偏心,我纏着要學,他老人家只教了我幾手,就說沒時間教,你才一來,就把劍譜交給了你。”
石中英道:“爹也是說沒時間教我,纔要我拿回來自己練,咱們以後一起練好了。”
祝淇芬披披嘴道:“不知乾爹是不是肯傳給我呢?這是你們六合門的獨門武學,江湖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是獨門武學,都是傳媳不傳女的,我……”
她原想說:“我只是乾女兒呀!”;但她說到“傳媳不傳女”,忽然發覺自己說漏了嘴,粉臉突地飛起一片紅暈,羞澀地低下頭去,沒再說話。
石中英本來覺得她很會說話,也活潑,現在卻發現她很溫柔,很會害羞。
過了好一會、祝淇芬臉上紅暈漸漸褪去,眨着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嫣然笑道:“大哥,你知道我一清早就來找你,有什麼事嗎?”
她一笑,臉頰上就浮現出兩個小酒窩,很甜。
石中英搖搖頭道:“不知道。”
祝淇芬偏着頭道:“你猜猜看。”
石中英道:“你不說,我如何猜得着?”
祝淇芬眼波流動,輕笑一聲道:“你來。”
伸手拉着石中英的手,朝房裡就走。
石中英只覺她拉着自己的手,軟綿綿的,柔若無骨。
他從小就跟師父到巡谷去,一住十年,別說沒和女孩接觸過,連女孩子的影子,都沒見過一個。
一回到家裡,就遇上一個嬌滴滴的乾妹妹,一顰一笑,已經夠惹人憐愛。
這下,她纖纖玉手,拉着他的手,就像通上了電,一時但覺面紅耳赤,心頭狂跳,嚎喘說道:“妹子,你這是做什麼?”
祝淇芬拉着他的手,走進房門,才放開手,指指牀上,回頭瞟了他一眼,嬌笑道:“你瞧。那是什麼?”
牀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堆悄疊整齊,簇新的衣衫。
有寶藍色,天青色,深銅色,和眼下最流行,最時新的鵝黃色、梅紅色,件件都是輕羅製成,色彩鮮豔奪目。
石中英不覺一呆,問道:“這些衣衫,是妹子去買來的?”
況淇芬甜甜一笑,道:“纔不是呢,街上買的衣服.裁剪不合身,手工又差,那怎麼能穿?”
她輕盈的轉了個身,面對着石中英,接着說道:“這幾件衣服,是我昨晚逼着幾個嫫嫫趕夜縫製的,你快試試,合不合身?”
她不待石中英開口,接着說道:“明天,有好多客人會來,我爹也要來,不給大哥趕製幾件衣服,怎麼出去接應賓客?”
石中英聽的奇道:”明天有很多客人會來?家裡有什麼事?”
祝淇芬輕笑道:“有什麼事?明天是一年一次的例行集會、乾爹是武林盟主,還有兩個護法門派。一個是爹(華山派),另一個是八卦門的高伯伯,另外還有幾個,那是乾爹的朋友,也會一起來。”說到這裡,忽然咦道:“大哥,你快脫下來呀,試試合不合身,也好叫她們重新縫製。”
她逼着他脫下藍布衣衫,然後取了一件梅紅色夾衫,雙手提着衣領,伺候道:“大哥,快來穿上看看。”
石中英臉上一紅,詛泥的道:“妹子,還是讓我自己來穿。”
祝琪芬笑着催道:“我說你這人。婆婆媽媽,沒錯吧?你是我大哥,我伺候你穿,這有什麼不對的。”
石中英只得伸手穿上衣衫,一面扣着衣鈕,覺得甚是合身,這就說:“妹子,你真能幹,好像量着我身裁的,只是顏色太鮮紅了。”
祝淇芬咕的笑道:“這是梅紅,不像大紅那麼刺目,是眼下京朝少年最流行的春裝顏色了。”
她以欣賞的眼光。上下打量着石中英,喜孜孜的挑着眉毛說道:“正好。再合身也沒有了,大哥穿上這件衣衫,纔是翩翩公子呢!”不待石中英開口,接着笑道:“我喜歡穿綠色,但大哥不能穿,否則變成慘綠少年了。”
石中英笑道,“妹子真會說笑。”
說着正待脫下。
祝淇芬忙道:“大哥就穿着了,還脫下則甚?你是不是不喜歡這顏色?”
石中英道:“這都是妹子給我挑的顏色,我怎會不喜歡?”
祝淇芬星眸之中閃過一絲喜悅,瞟了他一眼,輕笑道:“原來大哥也很會說話。”
正說之間,只見一名青衣使女急步走了進來,朝祝淇芬福了福,說道:小姐,莊主有事相請。”
祝淇芬輕輕皺了下眉道:乾爹又有什麼事了?一定是什麼東西找不到了,纔來找我。”
一面回頭道:“大哥,我去去就來。”
翩然朝門外行去。
石中英看着她後形,忖道:“這位妹子,真是又聰明,又能幹,祝伯伯把她過繼給爹做乾女兒,自然是因爹家裡沒人照料,纔要她來的。”
心中想着,隨手拿起劍譜,走到窗口一張椅子坐下。
翻開第一頁,見上面寫着:“六合劍譜,六合門第十一代弟子石松齡沐手敬錄”字佯。
他雖然十歲就是離開了家;但爹這一手端正謹嚴一筆不苟的楷書,他一看就認識。
這是“多寶塔碑”的字體!
他不禁記得小時候,爹叫自己寫的情景,一筆一劃,都是爹握着自己小手寫的;今爹當上了盟主,連劍法都沒有時間教了,要自己練了,他心頭不覺升起一絲悵觸!
離家十年,好像父子之間的距離,也拉遠了。
不,爹還是那麼慈祥,那麼關切自己,只是當上了武林盟主,要處理許多天下武林大事,分去了對自己的敵犢私情。
他一頁一頁往下翻,這冊劍譜,共分上下兩卷。
上卷記載的六合門源流,論劍法,論練劍忌害,劍法歌訣,及六式練劍內功圖解。
下卷纔是三十六路劍法的圖式,每式都有詳細註解。
石中英掙下心來,一口氣把前面幾篇文字,都仔細的研讀了一遍。
六式“練劍內功”,原是練“六合劍”的基本功夫;但石中英十年之中,經九位名師循循誘導,一身所學,已到爐火純青之境,看過一篇,就完全領悟,自然毋須再練。
接下去就是三十六式“六合劍法”,石中英翻到後面,發現一共只有三十個劍法,後面只寫着:“第三十一式迴光返照”字樣,卻沒有圖文,最後的幾頁,全是白紙,似是尚未寫完。
這最後六招,自然是“六合劍法”最精絕的劍招了。敢情爹寫到這裡的時候,就當選武林盟主,沒有時間寫下去。
這一天,他除了吃飯,整天都專心一志,浸淫在“六合劍法”上,他身邊沒有帶劍,就以指代劍,在房中依式練習。
祝琪芬上午走後,也一直沒有來過。
三十招劍法,經過他一天研練,差不多已瞭然於胸。
晚飯後,石中英在走廊上站了一會,感到春寒抖峭,夜霧極濃,回進屋中,越發覺得無聊。
當下就在起居室中,擺開門戶,以指代劍,把白天研練尚未純熟的三十招”六合劍法”,演練起來。
他一身武功,得到九位名家的傾囊傳授,自然早已融會了各家的精英;但他重視“六合劍法”。因爲這是他石家家傳的劍法,爹因“六合劍法”而成名,他是爹的兒子,非精通?
六合劍法”不可。
爹外號“六合劍”,那當然因爲是六合門的掌門人,精通“六合劍法”,但“六合劍”
的另一意義,是指在爹劍下,從無走得出六合之人。
石中英一意練劍,他打算先練熟三十路劍法,再向爹請示最後的六招。
此時以指代劍,在房中展開劍法,練到心領神會之處,不知不覺意在劍光,體內真氣流動,隨着他劃出的劍勢突然透指而出!
就在此時,門簾掀處,一個苗條人影,很快從門外閃身而入。但石中英以指代劍的一記劍勢,也正好劃到,指風嘶然,夾着森寒的劍氣,從苗條人影身邊擦身而過!
苗條人影口中驚“啊”一聲、嬌軀輕晃,在電光石火般的時間,一下閃了開去。
好快的身法!
這下,完全出乎石中英的意外,他武功精純,能發自然能收,同樣在電光石火之間倏地斂手。
苗條人影站停下來,一張春花般的臉上似驚似喜,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霎不霎盯着石中英,輕輕的道:“大哥,你好精純的功夫。”
她,自然是祝淇芬。
石中英臉一紅,郝然道:“妹子,又在說笑了,我只是一時無聊,照着爹的劍譜,胡亂練着玩的。”
這話倒也不假,“六合劍譜”就翻開着,放在桌上,他確是在依圖練習。
祝淇芬自然看到了;但她親自經歷,遇上了強烈劍風,總不是假的,要是換了個人,這一記就躲閃不開。其實她縱然不及時躲閃,石中英也已及時收勢?
無意之中,兩人都展露了一手極高的功夫?
這是掩飾不了的事實。
祝淇芬咬着嘴脣,默默的走了兩步,不知她心裡在想些什麼?斜看了桌上的劍譜一眼,說道:“大哥,你把它收起來吧!”
石中英依言覆上劍譜,說道:“妹子有什麼事嗎?”
祝棋芬轉身朝裡問走去;低低的道:“我有話和你說。”
裡問是石中英的房間,她毫不避嫌的當先走了進去。
她是他的乾妹妹,當然用不着避嫌。
石中英跟着走入房中,一面說道:“我聽春嬌說,妹子今天很忙。”
春嬌,是在“涵春閣”伺候的使女。
祝淇芬道:“我爹傍晚時光,已經來了。”
石中英喜道:“祝伯伯來了,我要不要去看看他老人家?”
他想起少時候祝伯伯最疼自己,聽到他來了,自然感到十分高興。
祝玖芬柳眉含蹙,微微搖頭道:“這時候,爹正在書房和乾爹討論武林大事。他們說的是機密事兒,什麼人都不能進去,你看,連我都被攆出來了,你自然也不用去啦。”
石中英道:“那麼妹子要和我說什麼?”
祝淇芬輕盈的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擡頭道:“大哥,你也坐下來咯,我們慢慢的說。”
石中英不知她要說些什麼?但看她一本正經的神情,好像真有事兒.當下隔着一張茶几,和她對面坐下,說道:“妹子現在可以說了。”
祝琪芬一雙亮晶晶的眸子,凝注着他,問道:“大哥,你真是十年前落水的石中英大哥?”
這話問的好不突兀!
石中英不覺一怔道:”你懷疑我不是石中英?難道我還會冒充?就算我冒充,阿榮伯總不會認錯人吧?”
說到這裡,心頭突地一動,想起自己回來之後,只見過爹兩次面,他老人家雖然和從前一樣的慈愛;但在自己感覺上,總好像缺少一點什麼?心念轉動,不由的急急問道:“莫非是爹在懷疑我?”
祝淇芬臉色微變,輕笑道:“你別瞎猜,誰說你是假冒的來着?只是你回來的太巧了。”
石中英奇道:“我回來的太巧,這話怎麼說?”
祝琪芬道:“也許這是巧合,因爲明天是一年一次例行集會。”
石中英道:“這和我回來有什麼關係?”
況淇芬道:“這且不去說他,但至少有一件事情瞞着我,我纔會這樣問你。”
石中英道:“我有什麼事瞞着你了?”
祝淇芬道:“你說你師父是採藥的巡谷老人,他教你的武功,是長拳。短拳,螳螂拳、彈腿和一路叉法?”
石中英點點頭道:“就是這些。”
祝淇芬披披嘴道:“那你方纔使的那一招呢?”
石中英愕然道:“我方纔使的是《玄武爭鋒》,《六合劍法》第十九式,怎麼?妹子覺得那裡不對?”
祝淇芬道:“但你使出來的這一記劍招,明明帶着凜冽劍風,總不是假的吧。”
石中英心頭暗暗一凜,登時想起師父說道:“雖親若父子,也不能吐露隻字”的話來,不覺聳聳肩,笑道:“妹子這話越說越玄了,我身邊沒有劍,才照着劍譜上的圖書,隨手比劃,胡亂練習,連一點架勢都談不上,那會劃出劍風來?”
祝淇芬疑信參半,但他說的又不像假話,一時咬着嘴脣,偏頭望着他,說不出話來!
她還是有些放心不下,過了半響,忽然壓低聲音說道:“大哥,說實話,你這次回來,是不是有特殊的目的?”
石中英心頭又是一跳!師父確實說過,存一件艱鉅的任務,要自己去做;但師父並沒有說出什麼事情?自己也一無所知,因爲這是極端機密的事。
他臉上不期流露出驚訝神色,認真的道:”妹子,你究竟想到了什麼?我簡直不懂你指的什麼?”
他跟第九位“師父”學過易容術,因此裝作得很像。
祝琪芬低下頭,雙眉微蹙,好像懷着極大心事,一臉俱是關切之色,幽幽說道:“大哥,你應該相信我,如果你這次回來,真是另有目的的話,你對我說實話,我不會說出去的,也許我還可以幫助你。”
親若父子,都不能吐露隻字,何況祝淇芬只是乾妹妹?
這是師父臨行時諄諄囑咐之事。
石中英雖然覺得祝淇芬這番話,也是一片真心;但也使他從祝淇芬的話中,聽出果然有一件十分隱秘的大事。
他望着她,臉上一片迷惘,說道:“妹子,謝謝你的好意;但我還是聽不慌你的意思,我回來,因爲這是我的家,一個從小失去家的人,心裡會如何惦記着家,如何惦記着爹,回家會有目的麼?”
他說的真情流露,這是真心話,半點不假。
祝淇芬好像有些失望,但又感到安慰;仍然低低的道:“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大哥也不必放在心裡,尤其不可在乾爹的面前提起,也許是我猜想的不對,因爲……”
她輕輕“唉”了聲,又道:“唉,我原是一番好意,看來還是回去的好……”
說着已經站了起來。
石中英怔怔的望着她道:“妹子是說,要我回到師父那裡去?”
祝淇芬搖搖頭,嫣然一笑道:“不,大哥誤會了,我是說,我對大哥說錯了話,還是回房去的好。”
隨着話聲,她已翩然朝門外走去——
文學殿堂赤雷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