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
因爲大雨, 提前放了工,雲和坊裡只剩了孤芳和孩子們,還有一名老婦在廚竈間做飯。
孤芳只好親自去應門。雨又開始淅瀝。
一開門, 入眼的是一個青衣紅傘的影。紅傘下, 那男子半片薄銅面具遮臉, 只露出挺直的鼻樑和涼薄的脣。但, 分明能感覺到他目光中的堅定執着。他望着她。
“公子買琴嗎?”她幾乎是怔了一瞬, 不知爲何腦中閃現過莫名熟悉的錯覺,彷彿見慣了這青衣紅傘的影,“明日再來吧, 今日打烊了。”
他望着她,輕輕搖頭。
“那麼?”
“我來尋人。”他的聲音如雨微涼, 大概是被風吹的, 有些輕微的顫抖。
“舅舅——”院子裡小秋聽到慕廣韻的聲音, 興高采烈奔出來撲到他的腿上。慕廣韻舒一口氣,抱起她問:“弟弟呢?”
“在裡面。”
“怎麼可以亂跑呢?”
“阿心姐姐說家裡有好多小夥伴, 邀我一同來玩呢,我就帶着弟弟來了……”
“我說,怎麼可以不告訴爹爹就自己亂跑呢?爹爹和舅舅都會擔心,知道嗎?”
“對不起嘛舅舅……”小秋癟嘴委屈。
罷了罷了,她一這樣, 他就只能繳械投降。揉一揉小臉, 柔聲說:“好了, 我們去接弟弟, 我們回家。”
“等等。”孤芳攔住慕廣韻, 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你就是十九的舅舅?”
“十九?”慕廣韻瞅了瞅小秋, 瞅見她懷裡的桃木牌子。
“你這是反悔了嗎?拋棄孩子以後良心發現了嗎?我想說,接孩子回去可以,但是,但是!請你們善待他們,無論……無論你們家裡是怎麼樣一個複雜的情況……”
“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們並沒有遺棄孩子。”慕廣韻耐心地說,“我們就住在隔壁,孩子在門口玩耍時不見了。想來是小秋頑皮,誤入了雲和坊的門,給姑娘添麻煩了。”
“隔壁?逍遙無天?”
“是。”
“昨日聽聞有人搬來了,也未及前去恭賀喬遷之喜,是我雲和坊怠慢了。”
“諸事未定,不曾上門拜訪,是我們失禮在先。”
而後兩下對看無言。
慕廣韻看了看院中:“可否……”
“請進。”
庭院青石鋪就,滿地深深淺淺的積水,十幾名孩子在屋裡屋外三三兩兩地玩耍,最大的不過十一二歲,最小的尚在咿呀學語。四面牆下堆放着高高的木材,雨中散發出木頭的清香。
天井中嘀嗒漏下雨水。
“放在這裡怕是要受潮的。”
“實在太多,倉庫堆不下了。”
“桐木?”
“是。”
“白桐還是泡桐?”
“泡桐。”孤芳道,“白桐很難栽種的。”
“我院中倒有一株。”
“哦?”孤芳舉目向隔壁牆頭望去。
“不是這裡,是故居。”
“哦。”
慕廣韻來到小木輪車旁,蹲下身小心翼翼撫了撫寒水熟睡的臉。
孤芳冷眼看着他的動作,許久,纔出聲道:“我有香茗,公子可願賞光?”
“好。”慕廣韻吩咐小秋在走廊裡照看好弟弟,自己隨孤芳進了客廳。
孤芳進門時把慕心喚來了身旁。
“公子貴姓?”香茗嫋嫋,孤芳端着茶盞笑問。
“林。”慕廣韻看着她道,“林倫。”
“那你們家那位……”
“趙,趙公玉。”
“孩子……”
“趙憶秋,趙寒水。”
“哪裡人士?”
“嵐陵,青闕縣。”
“來上陽作何?”
“經商。”
“何商?”
“兵器,醫藥。”
孤芳點點頭,抿一口清茶:“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你想看?”
孤芳笑了:“無端端地戴着面具,若不是面貌醜陋就是故意吊人胃口。無論是哪一種都叫人心生好奇,而我是一個正常人,你說我想不想看?”
“你想看,便給你看。”慕廣韻爽快地摘下面具,死死盯着她,捕捉她眼中有無波瀾。
似乎沒有。除了陌生,就是掩飾下的驚歎。“公子好相貌。”她笑着稱讚,那麼雲淡風輕。
“來而不往非禮也。姑娘可否也回答我幾個問題?”
“請說。”
“姓‘孤’?”
“是的。”
“很特別的姓氏。”
“沒錯。”
“哪裡人士?”
“原明昭國。”
突然沒了問話。因爲他斷定她在說謊。
“眼睛……”慕廣韻頓了頓,望向她,“不戴目望見,也看得見嗎?”
他看到她捧茶的動作滯了下,杯中滾燙的水灑了幾滴在手背上,她吃痛般垂眼:“什麼東西?”
“沒什麼。”慕廣韻轉開頭,看到滿院子的熱鬧,孩子們踩着水追逐歡鬧,每個孩子脖子裡都掛着一個號碼牌,“這些都是你的孩子?”
“是啊,收養的。戰爭裡沒了父母,怪可憐的。”孤芳淡淡地說,“哦,你別誤會,不是我多麼喜歡孩子,是孩子總喜歡黏我。逃荒的路上,我不過予過他們一飯之恩,他們就跟定了我。唯有這阿心,是我自己生養的孩子。”
“阿心……”慕廣韻看了看坐在孤芳腳踏邊的女孩,約莫八、九歲的樣子,懷裡的牌子上刻着“一”。她正癡癡地望着自己。
“姑娘生了一顆慈悲心吶。”慕廣韻望着茶水笑着說,而後看到小秋扒着門框探頭探腦,“你瞧我這兩個孩子如何?”
“什麼如何?”
“比你的這些孩子加起來如何?”
“什麼如何?我不明白。”
慕廣韻不知爲何情緒有些激動:“我來告訴你,這兩個孩子,他們很好,很優秀。”
“是很好啊……”孤芳感到莫名其妙。
“那你爲什麼——”爲什麼寧願對那些無關的孩子好,也不肯對自己的孩子好。
其實,四年前當他將子衿埋葬在軒丘故地回到青闕山後,立即看到了竹門上一封遲來的信,信上子衿說殺害孩子的兇手不是薄媚,全是一場誤會,並說薄媚身邊正是危機四伏,一再強調要哥哥趕緊帶人來救他們,他會在此之前盡力拖延轉圜。
縱然不是她傷了孩子,但她還是罪大惡極。誰讓她活着,卻不出現。
“他們很好,可他們的孃親不要他們。”慕廣韻的語氣又恢復了最初的平靜。
孤芳一時無話可說。
“頭痛病還會時常發作嗎?”
孤芳愣了愣:“我們以前認識嗎?”
“當然不認識。”慕廣韻笑着說,說完突然起身,抱了小秋和寒水出門,頭也不回,“天色不早,在下先行告辭。我們,來日方長。”
“喂……”孤芳一頭霧水,起身跟了出去,看到牆下立着他遺忘的紅傘,剛要喊住,他已經奪門而去。
“娘娘……”慕心扯她衣角,把她的神識扯了回來。
“阿心,這個人,你從前見過嗎?”她心神不屬地問。
“好像……見過的……”
“見過?!你說見過?”孤芳意外道。這是四年來慕心第一次表示可能見過的人。鑑於她失憶了,慕心基本充當了她的識人工具。
“嗯,我記得……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好像住在一個很大很大的院子裡,那時候我應該是見過那個人的……記不大清了,那天晚上,他好像抱着娘娘看戲來着……”慕心費力地回憶着,但她那時只有四五歲,能記住這一點已算是難爲她了。
“是麼……”孤芳望向門口,突然有點晃神。住在很大很大的院子裡……還抱着自己看戲啊……那會是她的……夫婿嗎?難怪剛纔看到他的臉時,心底不自知地砰然動了一下。那種熟悉到入骨入髓的感覺,是從何而來?
“爲什麼?”她喃喃自語,有些不解,“爲什麼不認識的人紛紛來假裝是故人,真正認識的人卻又不肯與我相認。爲什麼呢?過去的我,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
四年前,當薄媚清醒過來時,已經身在狂奔的馬車上。而她前塵盡忘。
身邊只有一個小丫頭,抱着她哭鬧不停。她喚她“娘娘”,而不是“娘”,那想必……不是親生的吧?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丫頭是她空白過去唯一遺留下來的線索,是失憶的她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司徒夏慕心”。
這……
薄媚表示,慕心比較好聽,又簡單易記,就叫慕心吧。結果發現死活想不起來自己叫什麼名字了。
後來不知道怎麼就打起仗來了,不知道怎麼就沒人管她們的馬車了,然後薄媚就開始帶着慕心在漫漫黃沙裡流亡逃生。
期間穿越過屍橫遍野的戰場,跟隨過流離失所的流民戰俘,吃過沾血的饅頭和餿掉的冷飯,當然,路上順便收養了一些沒了爹媽的孩子。本來想着先帶他們離開水深火熱,等戰爭停歇了再一一送去找他們在世的親人。
後來發現戰爭根本停不下來,孩子們卻都漸漸對她產生了依賴。反正她也是孤家寡人,索性就一直相依爲命罷。
當然,在那個到處都流傳着“燒殺搶奪奸/淫擄掠”的恐怖消息的時代裡,薄媚也曾奇怪過自己逃難途中爲什麼從來沒有遇到劫色這種事情,畢竟她是照過河水的,知道自己長得相當不錯,並且她早已時刻警戒。
最後發現大概是因爲她堅持三個月不洗頭不洗澡的緣故,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混跡難民之中,十分的不打眼。
當然,也可能是這一場戰爭來得太突然,時局又瞬息萬變,大家實在沒什麼心情奸/淫擄掠。
不管怎麼說,真是萬幸。
更萬幸的是,她剛剛帶着孩子們逃回中原,就遇見了弟弟孤薇。
當然,是孤薇從流民營中一眼認出了她,並自稱是她的弟弟。他告訴她她的名字是“孤芳”。那時孤薇還只是齊瑧身邊的一名副將。
薄媚不認識孤薇。完全不認識。
私下裡問慕心時,慕心也說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孤薇此人。
但幾個月來逃亡的命運已將她磋磨得微有些圓滑世故,她觀察了孤薇幾日,見他對自己是當真很好,並且彷彿真無歹心,而自己身上也着實沒有什麼值得他利用的地方。在這亂世裡,爲了自己和孩子們的生計,孤芳試探着接受了他的好意,隨他來到上陽城,在孤將軍的鼎力支持下開起了琴坊。就當他入股,來日會還的。
本來齊瑧稱帝后,作爲齊瑧親信,孤薇是打算直接接孤芳進宮的。可是孤芳不肯。藉口說孩子衆多,實則心有防備。
但孤薇是真的待她很好。前不久她的眼疾惡化,整日整日化膿,不得視物,是孤薇找來東夷神醫爲她換了一雙健康人的眼,這才根治了她多年視物不清的頑疾。當然代價是殘忍的,奪了一名戰俘的眼睛。風險也近乎九成,所幸最後成功了。這些是她病癒後才得知的。
經過此事,她對孤薇既感激,又有些怕。
——孤薇分明是她不認識的人,卻爲何要假稱是她的弟弟?而今天這個林倫……明明是故人,爲何卻不肯相認?
“姐姐早知道我要來嗎?站在這裡等我?”孤薇的笑聲帶着朗朗風華,還有他那特有的超出年齡的沉着,從照壁方向傳來。
天井瓦片上有水滴落在孤芳手上,她下意識把手從紅紙傘上拿走,不小心帶倒了傘,濺了滿裙的水。
“阿薇來了?”
“嗯。城外起戰了,來看看姐姐這裡是否還好。”
“城外起戰,我這裡有什麼不好……”
“方纔那人是誰?”
“來訂琴的。”
……
慕廣韻出雲和坊大門的一瞬間,聽到車馬聲。下意識戴上面具,然後便與一名趾高氣昂的青年人打了個照面。
兩人不約而同對看一眼。錯身而過。
他一瞬間覺得那青年人十分眼熟。但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