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那舞姬在池中曼舞時, 慕廣韻並未在意。心中盤算着下月與流火、東戈三國會盟的事。屆時孟今古也會來,代表蒼慕。那麼便是四國會盟。
鼓點起起落落幾回,舞曲換了一支又一支, 一殿觀衆拍手稱讚, 大嘆驚豔。唯獨慕廣韻把着酒盞心不在焉。酒盞遞到脣邊方被孟寒非攔下。自從受刑, 莫說烈酒, 就是正常的飯食, 他都難以下嚥。這要喝下去,怕是會要了他的命。這酒盞本是擺着做樣給旁人看他一切如常的,怎的他自己倒忘記了?
近來常常如此, 行事顛三倒四。也不知是斷魂的毒深了,還是他心不靜。
那舞姬舞了半晌, 見慕廣韻無動於衷, 腳下拍子有些泄氣。擡頭看那梁氏貴族, 見他眼神示意,便嫋嫋娜娜移動至慕廣韻座前, 獨爲他一人翩躚起舞。
“君上朗朗風華,也難怪一向眼高於頂的梓卿姑娘多少裙下臣都看不上,唯獨對君上仰慕傾心……”
梓卿?便是之前流亡石橋的那個梓卿吧,原來最後被這梁氏買去了。到底歌女舞姬,再矜持也是待價而沽的。慕廣韻這才稍稍擡眼。未及看到她的面紗, 便見她伸過來勾他酒盞的玉手皓腕上, 鮮紅藤蔓纏繞着一朵嬌妍的花, 當下有一刻恍然, 心想薄媚怎會在此?
很快反應過來, 不是薄媚,是芳華劫。又是公子桀的人?
他捉住她的手腕, 翻手便去揭她臉上面紗。那梓卿一旋身躲過,似乎故意引他追逐呵捧,吊他上鉤。
慕廣韻笑笑,仍舊坐着,無動於衷。他平生最厭惡女人身上的風塵氣。他不厭惡直率的風塵女子,而是厭惡自以爲聰明、喜歡將男人玩弄於股掌的女人。而很可惜的是,通常風塵女子都具備此種特性。
所以他一向厭惡歌女舞姬。逢場作戲尚可,糾纏就無趣了。
梁氏貴族見他不上鉤,這份殷勤獻不上,有點心急了,乾脆直接舉了酒道:“君上,梓卿乃我墨頤第一美人,樑某有幸,前日偶得,想着君上喜好音律舞樂,特此獻上。還望君上笑納——”
慕廣韻回敬他一尊,笑稱:“多謝美意。但想必大家也知道,餘此生只有一個妻子,便是歲黓公主薄媚。當初和離,確是情非得已,但心底始終不能忘懷舊日情分,也不打算移情尋歡。大家,往後不需動此心思。”
一片鴉雀無聲。梁氏有些尷尬,梓卿也駐足在舞池中不知所措。微風揚她面紗,卻始終沒有揚過脣角。隔着黃紗,她定定望着座上男人淡漠的臉孔,羞憤得無地自容。
他把她說的那麼不堪。甚至不渴望看到她的臉。這跟想象的不一樣。
“但是,盛情難卻。”將一殿人晾了許久,慕廣韻方纔淡淡開口,“梓卿姑娘的舞技確實天下無雙,餘就留她在新宮中教習歌舞。下不爲例。”
“君上浩恩。”
留她,是想着打聽公子桀下落。宴席還未散,先遣人帶她下去了。宴席散後,慕廣韻感覺頭腦有些昏沉,便回屋去歇息。
身上傷雖好了,但腹上幾道交叉裂痕實在傷得太深,包紮多日不見風,化了膿,近來高熱不退。
他褪了衣服,自己上藥。突然有細微腳步聲靠近,門被人輕輕推開,小心翼翼走到他背後。他凝神聽着,是女子。
那女子遲疑了好一會兒,方纔顫抖着聲音開口:“廣韻——”
只這一聲,他脊背徹底僵了。幾乎遲疑了經年許久,方纔轉身。看到夙白的臉,已是淚痕滿面,左眼眼角那一粒硃砂,沐在滾滾熱淚中,格外鮮豔奪目。他心下一痛,呼吸有些遲滯。
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竟也就站在那裡無動於衷了。張口想喚一聲“阿苦”,卻好像身體裡有什麼力量在阻止他吐出這個名字。彷彿過去許多年裡,在他的回憶深處,雲和山的阿苦漸漸鮮明深刻,軒丘白歌的夙白卻漸漸模糊空洞,也不知有意無意,他夢時醒時,潛意識裡總把這兩個名字分開來記憶,彷彿是兩個截然不同之人。
以至於她死去五年,不知不覺裡,坦然接受了她回不來的真相,痛也慢慢淡了。除了對阿苦的眷戀,幾乎淡忘了夙白的所有細節。到底還是喜歡她作爲“阿苦”時的模樣,而那個楚楚可憐、心懷仇恨、甚至害薄媚灼傷雙目的夙白……他無法替她辯白,便有意不去想起。
加之近來心中一個愈演愈烈的猜想……雖然明知可笑,雖然在夙白重現的一刻就已不攻自破,但到底對他有所影響。那是不該有的妄想。
現下面對夙白,心中默默生出一種愧疚,爲自己這些年的心猿意馬,也爲心中尋不到的驚喜歡欣。意外重逢,本該驚喜歡欣的。
他愣怔間,夙白卻已情難自已撲到他身上來,緊緊抱着他,哭泣不已:“廣韻,廣韻,我總算找到你了……”
她擠得他傷口尖銳疼痛,他蹙一蹙眉,想問一句我一直都在明處,你要找到很容易,爲什麼說“終於”?開口卻只道:“怎麼回事?”
“當年……姬銘帶兵向蒼慕施壓,要慕侯交出我的性命。又派人將我從執古宮中抓走,帶到她面前。還好,就要行刑的一刻,哥哥……伊祈哥哥來救我。雖仍是未能脫身,我最終身中數箭滾落山崖,但好在一息尚存,先被哥哥找到。他將我的血衣和一具被他打落山崖的面目全非的樂邑士兵的殘軀帶去給姬銘看,說我已死,方纔保住我的性命。後來我與哥哥走失,又聽聞他喪生火海,再後來我四處飄零,苦苦求生。輾轉多國,做過卑微傭人,做過大家奴僕,做過街坊小工,只爲苟延殘喘,續一口氣,以盼來日能回到你的身邊……後來……後來被人窺伺身上這一點姿色,不僅□□尊嚴,還將我賣入歌舞教坊,被那些道貌岸然的王公權貴買來送去,輾轉求生……”
慕廣韻閉了閉眼,將手搭上她的身體,遲疑一下卻未收緊:“五年,爲何不來找我?”
“因爲樂邑要將我趕盡殺絕,普天之下,任何人都對我得而誅之,我試過尋你,可是道阻且長,我走不到……我也不想再連累你,只能隱姓埋名地活着。這一次得知你做了墨頤合樂侯,與我近在咫尺,於是費盡辛苦,終於求到梁氏的關係……見到了你。”
慕廣韻沒有說話。當真如此嗎?她何時變成這樣,對他也滿口虛僞,真假難辨。五年,她還活着,卻五年不讓他知道,任他痛苦自責,心灰意冷。何其殘忍。其實當初從石橋回來,慕廣韻因對“梓卿”這名字感到懷疑,便遣人去粗略打聽過此人身份——
墨頤第一舞姬,善舞,善琵琶,風流成性,水性楊花。周旋於權貴高層,尋常人不得見其傾國容顏。曾同時與墨頤沈月君、公子留、王孫稠等人糾纏不清,氣死了沈月君正妻,意圖取而代之,遭棄。三年前由丞相引見君王,獲青睞,成爲墨頤侯秘密獨寵的姬妾。後墨頤國破,她見靠山大勢已去,獨自逃亡。後來墨頤國君被慕廣韻擒獲。
然後她出現了。
其實最初聽到“梓卿”這個名字時,慕廣韻也曾懷疑過是否故人。但只是一閃念,未在意。在得知此人品行後,更加堅定想法,心道絕無可能是他的阿苦。也未深查。
……如今事實證明,真的是她。如此面目全非地回來了,他一時……難以接受。抱着她,卻有些生分。總覺荒唐,總覺不是真的。
夙白察覺,敏感地退一步,問:“廣韻可是嫌我骯髒?”
“不。”他攬她入懷,像是爲證明自己不變初心,還覺蒼白,又收緊些手臂,“是我當年沒能保護好你。無論如何,是我的錯。”
“以後,我們……”
“以後我不會讓你再受到任何傷害。留在我身邊。”
夙白破涕爲笑,連連點頭,說:“好。我們,再也不要分開。我陪你走到,君臨天下。廣韻,你諾我的事情,還算數嗎?”
慕廣韻不自知蹙了蹙眉,不知爲何十分不喜她這樣說話。仍道:“算。”
而後兩下無話。
當夜夙白宿在慕廣韻房中。慕廣韻則在榻邊枯坐一夜。看着榻上人愈發美豔的容顏,一點硃砂如淚垂在眼角。心下恍恍惚惚,總覺此情此景,有些陌生。陌生得想要逃離。
怎麼突然一下子,離世多年的故人,就這樣活生生重現在眼前了呢?並與從前判若兩人。不禁感嘆,原來魂牽夢縈的重逢,真的實現了,也不過如此。並沒有想象中的激動不已,也沒有痛哭流涕。到底活得太久,時過境遷,再美好的事物也經不起時間蹉跎,如花會凋朽水會逝。空惘然罷了。
他覺得,這個阿苦,已不是他心中深深眷戀的那個阿苦了。也許有些回憶,就該當作一份純真美好封存心底,再不翻出,永不續寫,讓它無暇。哪怕是斷章取義,也隨它不完整去罷,莫讓日後完整的認識玷污了它斷章的純粹。眼前這個人,無論是夙白還是梓卿,跳離開阿苦的影子,他覺得,自己已經融不入對她許過的深情中了。
他生而淡漠。算來平生二十六年,只愛過一次,動情兩次。現在都平息了。
大業在前,兒女情長都罷了。
不過,他仍是會好好待她,日後也會如約送給她曾許諾的一世榮華。一是爲償還當年沒能保護好她,彌補這些年來她所有的飄零悽苦;二是爲不能再愛她做最大的補償。
畢竟她是個女人,且曾是他的女人,再聰明算計,也是可憐之人。這一輩子,也只有靠他了。只是多的,他給不了了。
天光矇昧,他悄然離了房間。走過門廊轉角,方纔想起一事,又折回屋中,喚醒夙白,問她:“你認得公子桀?”
夙白迷濛半晌,方道:“不認識。”
“那你手上的圖案……”慕廣韻拉過她的手,揭起輕紗袖子,果然看到纏臂而上的鮮紅花紋,蹙了蹙眉。
“這個啊……”夙白有些茫然答說,“當日我跌落山崖被哥哥救起,逃亡的路上昏迷過去,醒來後哥哥不見了蹤影,我身上的傷也都變成了這個樣子……”見慕廣韻面色陰沉,她小心問道,“這是什麼?”
“芳華劫。”
“芳華劫?”
慕廣韻放開她,坦白告知:“是一種同心蠱毒,噬心而活,子蠱與母蠱同生同死,命繫一線。”
夙白有些驚愕:“芳華劫……我聽說過,是公子桀的東西。聽說、聽說他身邊的人都被他種了芳華劫,而母蠱在他心裡,一損俱損。他以此來控制手下的忠誠。怎麼會……”
“你當真沒有見過桀?”
“不知……”
“下蠱的時候沒有感覺?”
“沒有,我在昏睡……”
“也不知他的下落?”
“從未聽聞……”
慕廣韻沉默不語。夙白怯生生道:“廣韻,我該怎麼辦?你、你會救我嗎?”
慕廣韻頓了一頓,道:“會。”
……
八月桂花,九月秋雨,十月霜寒。
樂邑有一種特別的能力,就是粉飾太平。任外面多亂,這裡仍是一副歌舞昇平。尤其一戰方捷,更是有些沾沾自喜。雖然這一場勝利並非樂邑的功勞。薄媚知道腐敗根深蒂固,要整治,不是一朝一夕能成。進諫天子,天子卻唯唯諾諾,朝中勢力左右都不敢輕動。
薄媚在歲黓公主府添置一些桌椅書案,文史經集,召集天下文武英才,草草組建起公主幕僚,意在培養棟樑之材,日後根除朝中腐敗勢力,重建朝堂清明。盡是些風華正茂一腔熱忱的有志青年。正式認命蕭長史爲公主府將兵長史,也算對得起他老爹給他起的名字了。
這一秋,風平浪靜。平靜得有些過分。
樂邑在這樣的風平浪靜中,繼續開始籌備八年後的百年大典。芸芸衆生卻不知曉,他們已經等不到八年後了。
平靜中終於爆發出風波。夏曆十月,蒼慕舉兵北上。十二月,吞併昌雲。
樂邑責問蒼慕何以無故出兵,一向規行矩步的蒼慕竟然連謊言也懶得編造,只自顧自部署軍隊。薄媚一看版圖,方覺大事不好。
這樣一來,慕廣韻與慕莊接壤了。他們父子……該不會早已預見今日格局?那樣的話,就太可怕了。
朝臣們仍未察危機,只道諸侯之間相互傾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隨他們去吧,正好慕莊跟慕廣韻父子合不來,讓他們對上頭一番自相殘殺兩敗俱傷也好。我們還是不要管的好。眼下到了年關,樂邑的事情還忙不過來……
鼠目寸光。
好在有陽正甫等人同薄媚一起主張危機論,諫言天子趕緊籌備兵馬,防守西、北。並遣使者日夜兼程赴西北僅存之薄姓侯國激雷,請之派兵隔斷二慕領地,如肯聽令便將二慕之間直接通達樂邑的西北走廊賞賜與之。上一次墨頤之變,激雷就曾拒絕出兵,理由是被西戎糾纏分不開身。現在西戎歇戰了。
這一次信使一去不返。
殊不知不止西、北二慕,樂邑周邊,早已是危機四伏。她若仔細審視地圖,可以發現蒼慕、流火、東戈、合樂四國,早已連成了一個圈,樂邑正陷其中。
……
夏曆十二月底,蒼慕、流火、東戈、合樂四國會盟。約定各自先清掃腳邊障礙,夏曆來年二月初一,從四面八方,一同攻進樂邑。
到了如今,目標一致。四國深知不可內鬥,彼此放下猜疑戒備,公平盟約——先攻佔皇宮與社稷壇者,稱帝。其餘兩國,封王。(二慕一家)
百年興衰榮辱,成敗在此一舉。
勝者不得不遵,輸者不得不服。
會盟結束後,慕廣韻收到一封樂邑來信,是薄媚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