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時年, 歲在星紀。距離樂邑淪陷一年又五個月。
距離歲行玄枵還有不足一年。
端陽節剛過,夏曆五月初七。晨起的時候,總感覺忘了什麼事情, 挺重要的, 昨天睡前還記得來着。死活想不起來, 於是先去碧凝宮審視弟弟有未早起晨讀。
遠遠就傳來陽正甫與龐修子的爭執聲, 龐修子大義凜然講着爲君之道, 寬厚仁孝,陽正甫則據理反駁,說爲今之計, 應不擇手段奪回天下。兩個老頭各持己見就差打起來了。
薄媚聽了好笑,又說不上來哪裡透着辛酸。如今薄野就只剩了一座殘宮, 幾十號人, 國不國, 家不家的,苟延殘喘罷了, 還談什麼爲君之道。未免多餘。
“龐師傅,陽大人。”薄媚笑着推門,怯生生縮在座位上的薄珏一下子撲到她身上,委屈地喊,“姐姐, 太傅和龐師傅又吵架……”
“聽到了。”薄媚笑着摸他的頭, “珏兒有未認真讀書?”
“有!”薄珏脆生生答, 又小心翼翼瞟那邊二人, “可是兩個師傅叫我讀的書不一樣, 我不知道讀哪個……”
“不是‘我’,”薄媚糾正道, “是‘朕’。”
“‘朕’是什麼東西?”
“……”薄媚,“‘朕’就是我。”
“‘朕’是姐姐啊,那爲什麼要我說?”
“……‘朕’是你。”
“到底是誰?”
“……”薄媚,“怎麼跟你說呢……”
“公主殿下——”兩人拜見歲黓公主,薄媚示意他們免禮平身。陽正甫明顯還是不服道:“公主,陛下正是學習的年紀,當認真通讀先賢典籍,何必讓這撥弄琴絃的糟老頭來摻和,他懂什麼,儘教些旁門左道,誤人君王!”
“喲,這話說得可不對啊陽大人,在下雖是司樂之官,但也讀過些些書,不敢信口雌黃。‘寬厚仁孝’何時成了旁門左道了?倒是陽大人口口聲聲的爭權興戰,生靈塗炭,纔是旁門左道吧?”
“哼!復國大業,刻不容緩!”
“君子愛民,治國有道。”
“婦人之仁!”
“殘暴之極!”
“好了好了,二位卿家莫吵。”薄媚哭笑不得,“請二位作珏兒的老師,一是因爲二位學識淵博,陽大人通曉政法兵法,龐師傅擅長文史禮教,算得上一武一文,又是兩朝老臣,可堪大任;二是因爲我無人可用,你們也知道,去年一戰,我樂邑朝野,死的死,散的散,留下來的寥寥無幾,然明知薄野大勢已去,仍願意留下的,不必說,都是忠良。所以二位就別再針鋒相對了,說到底,我們都是最後的同心人。”
這句“同心人”,不輕不重觸動了兩人的心。都不說話了。
其實說白了,留下來的都是偏執的人。明知道無可挽回,卻還在自欺欺人。衝着這份不畏生死的堅持,大家都很值得敬佩,不管彼此之間觀點如何不同、分歧如何之大。
像是大雨中抱作一團取暖的陌路人,終於變成了同路。難兄難弟。
門外有人大步颯踏,被人攔下。
“怎麼?攔我?”聲音清悅爽朗,帶着幾分不讓人討厭的跋扈。還是少年。
“子衿公子……”
“喏喏喏,老規矩,劍卸給你們,我空手進門。”叮鈴光啷一陣,門被推開。薄媚看到慕子衿時,他正大跨步進門,嘴角微揚看着薄媚。跨進來一隻腳,想起什麼,又退出去,自懷裡掏出一把革鞘匕首,扔給門外侍衛,“都拿好了!貴得很,你們賠不起。”
“媚媚!”他笑着喚一聲,隨手去揉薄珏的腦袋,“珏兒……陛下。”
“大膽!”陽正甫怒喝。慕子衿顯然不懼,悻悻地朝薄媚聳聳肩。
“你怎麼又回來了?”薄媚問。
“不回來去哪兒啊,我是你們的人質啊!”
“……”薄媚說,“我已經第三十二次放你回去了。”
“我纔不回去。”慕子衿大剌剌坐在椅上,拿起桌上李子啃一口,“你們宮裡的桃子比較好吃。”
龐修子和陽正甫:“……”
薄媚:“那是杏。”
龐修子和陽正甫:“……”
“好吧,管它是啥。”慕子衿一顆果子吃完,起身在陽正甫朝服上反反正正擦擦手,任他暴跳,不理,來推薄媚出門,道,“幾時了!還不上早朝去!”
“喂——”
陽正甫在後面追着大喊:“成何體統——”
慕子衿仍舊不理,只推着薄媚一路朝紫極殿快走。甩掉了陽、龐二人,一把摘掉薄媚鼻樑上的目望見。
“做什麼!”眼前猛然一霧,薄媚頓住腳步,下意識便伸手去抓。有人握住她的手,準確而有力,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暖,和五指的青澀。
“太醫不是說了麼,出太陽的時候不要總帶着目望見,壞眼睛的。”慕子衿漫不經心說,帶着責備,像囑咐小孩子,然後牽着她慢慢地走,“以後啊,要聽話,別逞強,別跟自己過不去。有我在,什麼目望見啊心頭血,旁的東西都不需要,我來照顧你就好。哎……你說你,還趕我走呢,叫我怎麼放心?”
薄媚朦朦朧朧去看他背影,去年來時還不及她高呢,現在已經超過她約莫一個發頂了。不由得感慨,小孩子長得真是快。
“你曉得心頭血?”她問。
慕子衿不說話。
“曉得也罷。”
慕子衿還是不說話。到了殿門外,本應在無人的地方放手,還她目望見。可是看到殿中三三兩兩列隊的朝臣後,突然改了主意,直接牽着她上了殿。讓衆目睽睽看着,他明目張膽牽她的手。
噓聲一片,卻沒人敢說什麼。慕子衿雖是質子,卻不是他們這個殘破朝廷惹得起的。他去年是隔壁蒼慕朝的太子,今年是隔壁蒼慕朝的皇弟。而如今出了宮門,普天之下,皆是蒼慕的王土。薄野名存實亡,大家心照不宣。
他回頭看她一眼,很喜歡她此刻臉上無知的表情,也喜歡她手指對他的依賴。不禁揚起脣角。
送她上了玉階寶座,方纔替她戴上目望見,又退到羣臣之中。舉目矚目她。薄媚恢復視物,發覺已經身處寶座前,責備地望了他一眼。他便揚眉衝她笑笑,像是在說“你奈我何”。
蕭長史在身邊陰陽怪氣地哼哼,慕子衿回頭看他,他便擠着鼻子小聲喃喃:“囂張!一點做質子的自覺都沒有……”
慕子衿懶得理他,轉回頭去,仍舊笑看薄媚。稍後薄珏進來,身後一左一右跟着陽正甫和龐修子,也算尊貴得體,不失禮數。待薄珏落座後,薄媚方纔在他右後方的位子上坐下。羣臣頂禮膜拜,包括慕子衿。
上朝,奏議。
薄珏拿不定主意,凡事都要回頭看薄媚的意思。薄媚點頭搖頭。
……其實奏報的也沒什麼大事,無非就是宮裡沒糧了,宮庫財寶快要變賣光了,東苑配殿昨日塌了,某某殿又漏雨了……
沒辦法,君臣幾十人已經被困在這殘宮中一年半了。方寸之地,能有什麼大事。
偶爾,慕廣韻會派人送糧來。但是作爲有骨氣的前朝遺孤,薄媚統統拒之門外。不僅如此,她自己也已經一年半沒有踏出過宮門。
閉關鎖國……不對,是閉門深居,就好像一羣人過家家。
——朝臣盡是些當初投奔歲黓公主的幕僚,年輕人居多,有抱負有理想有骨氣,無家室。老臣就只陽正甫及一干門客、龐修子、老宮人等等。大多數人沒有家眷,有家眷的一併接進來住在宮裡。將他們封了各種宮禁官員,大家一起操持殘宮,彼此也有個照應。
說起來當初宣明朝的大臣們,沒有死於戰火的,不是投降就是逃亡,一個個無膽鼠輩,連她招攬的年輕人都不如。
這一□□會上大臣們聯名上疏——再不想想辦法,大家都要餓死宮中了!
薄媚點頭:“……是時候行動了。”
大家等着聽她怎麼個行動法。
接下來薄媚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中坐在座位上一言不發近半刻鐘。然後終於有人忍不住出聲問:“公主殿下?”
“啊?”她有些茫然。
“我們……怎麼行動?”
她眨眨眼:“行動什麼?”
大臣們面面相覷。陽正甫深蹙眉頭,欲言又止。
慕子衿知道薄媚這是記憶中斷了一小會兒。近一年來她常常如此。過會兒就恢復如常了,無傷大雅。
不過每每見她如此,還是忍不住……緊張,又心澀。
果然,不一會兒薄媚又正正經經道:“大家在議論紛紛什麼?我們說到哪裡了?”
“說到要餓死了。”慕子衿說。
“是時候行動了。”她又說。
慕子衿忍不住笑,問:“那麼如何行動?”
“商步揚、聞悅聽命。”
“臣在。”
“你們二人,出宮去,挨門挨戶收稅。”
“……”
“我已同陽大人商議擬訂好了徵收賦稅的方案,按小戶收,家中無成年男丁者免,有老幼傷病者免,有服徭役者免,收成不好者免……”
“收幾成?”
“千分之一。”
“……”朝臣又面面相覷,“公主,這樣收,不是等同於無?”
“反正我們人少,先夠果腹就好,慢慢來,別逼迫百姓。”薄媚道,“不要強行掠奪,如我猜的沒錯,樂邑城中應還有不少願意支持我薄野復國的民衆。願意繳稅者,賜予薄野國民身份,就說我薄家願庇佑他不受苛捐雜稅剝削;不願繳者便罷,讓他們去做蒼慕的子民。”
“這是一計惠民良策,招攬民衆。”大家紛紛讚許,“但是……萬一蒼慕干預。”
“他不會——”薄媚與慕子衿異口同聲。對看一眼,沒說什麼。
散了朝,慕子衿看人都退盡,也不走。無意間聽到陽正甫的門客對他溜鬚拍馬,口齒間偶爾泄出“公主”的發音。陽正甫擡了擡手示意學生別再說下去,只隨意應了一聲:“……不會很久……”
“喂,你是不是忘記什麼事情?”慕子衿攔下準備退朝回宮的薄媚。
“什麼事情?”
慕子衿咬牙切齒:“你說呢?!”
“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薄媚又被慕子衿扒了目望見,不禁怒道,“帶我去哪兒?該去檢查珏兒習琴了。”
“就是的。”
“那爲什麼朝西走?”
“今日風和日麗,西牆的花開了,煞是美麗。我已叫龐師傅帶着珏兒去西牆下我用竹子新建的琴房去上課了。”
“西牆哪有種花?”
“有的。”
薄媚不再說什麼。路上幾番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問道:“聽說他有心讓位於你?”
慕子衿冷哼一聲:“別提他,煞風景。”
“是挺煞風景的。”薄媚點頭,“不過你總賴在我這裡也不是回事,你也看到了,我們宮裡沒糧了。”
“管你。”慕子衿道,“反正有你一口飯吃,就有我一口飯吃。”
“……”
西牆外起了宮殿,自打五個月前蒼慕遷都樂邑,隔壁就成了蒼慕皇宮。慕廣韻住在那裡。
不知道慕子衿三不五時拖薄媚去西牆下走走,是不是與此有關。
按說不應該。他已同父兄鬧掰了。
立在西牆下,正午的陽光抹過牆頭,明晃晃的。慕子衿有心,先撐起一頂白傘在她頭頂,方纔替她戴上目望見。
牆外隱約有琴音。在聽到這邊腳步聲時戛然而止。
薄媚看到牆頭一束白花,拼了命地綻放,拼了命地往牆這邊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