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哦?”雖說心裡早想到了薄媚會鬧着離開,但沒想到會這樣節外生枝。慕廣韻聽到這話,當下也有點吃驚。
孟今古看他臉色不對,還當自己說錯了話,趕忙拿眼睛瞟向兒子求助。孟寒非嘆口氣,抱手看着慕廣韻。
“要命麼?”慕廣韻仍是不緊不慢,連酒杯都不曾放下。
“這我就不大知道了,反正宮裡來人說,讓我趕緊帶人馬去堵住各個宮門,不許雜人進出,也不許消息流出。尤其不能讓樂邑的人帶着消息離開。”
慕廣韻點點頭:“那大人快去吧,別耽誤了時辰被父親責罰。”
“那殿下您……”
“無妨無妨,我就當這裡是自己家……”
“不是,我是說……”
“閒話不說了,大人快上路吧。”
“……”
送走了上柱國大人,孟寒非關上門,又問說:“怎麼回事?”
“讓寒非看笑話了。”慕廣韻撇撇嘴說,“說實話,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或許內人也有一箇舊情人?”
“‘也’?”孟寒非道,“她知道你的事情了?”
“不巧,今日去杉木林,剛好被她看到。”說是不巧,慕廣韻臉上卻沒有一絲懊惱。
“你呀你……”孟寒非搖頭嘆息,“走吧。不去看看情況?”
慕廣韻晃了晃酒杯,慢悠悠放在窗臺上,一邊笑說了句“還真不想去”,一邊卻抖抖衣裳站起身來。
走在回宮的路上,慕廣韻卻有些恍惚。滿街的石板都映着清冷月光,星星點點,讓他想起清影殿裡那株剛剛開花的白桐。想起白桐,就又想起薄媚那日清晨站在樹下看他的樣子,眼中是沒有埋怨的。原以爲冷落了她十日,她是會暴跳如雷,因爲傳說她是蠻橫霸道的。可是她眼中竟然沒有一絲不悅,甚至還有些……細微的欣喜?
難道她真的有點……癡傻?
應該是癡傻。也想過她會不會是城府很深的女子,裝作若無其事。可是那樣的話,眼中也不該有欣喜。應該是癡傻。
今日在孟家酒喝得有點多,現在涼風一吹,還真是想入非非,該想的不想,不該想的自己蹦出來。慕廣韻嘀咕了一句:“寒非,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什麼感覺?”
“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怎麼了?”
“不對,是她的眼神……”
“如何?”
“有點熟悉。”
“熟悉?”
慕廣韻回答不上來,搖搖頭,自嘲一般笑說:“說胡話了,不用理我。”
回到宮中時,事態已經平息,一派風平浪靜。除了宮門內有人還在擦洗地上的血跡。那血跡陷入到磚縫裡,看着有些滲人。
孟寒非隨便拉了個人,問說世子夫人在哪裡。那人說已經被送回清影殿了。慕廣韻又問方纔發生了什麼事,那人說具體的不大清楚,只知道世子夫人突然騎着馬要出宮門,被慕侯趕來攔下,然後就把她帶走了。
兩人便又來到慕廣韻的清影殿中。遠遠就看到一樹白花搖搖曳曳,影影綽綽。殿前有不少士兵把守,正殿內燈火通明,傳出女子冷漠的聲音——
“慕莊,你好大的膽子,連我都敢軟禁?!”
“老夫不敢,殿下千金之軀,老夫怎敢怠慢。”蒼慕侯仍是那一副寡淡蒼老的語調,不卑不亢。有時就連慕廣韻,都覺得他講話聲音不溫不火讓人膩煩。他又說:“公主殿下若說要回京省親,老夫定當備足車馬貢品相送,可是如今,殿下說要悔婚……老夫倒想問問,我蒼慕國哪裡待公主不周到?”
“周到?你倒說說,哪裡周到?”
“應盡之禮節,吾輩無一不盡到。”
“禮節?”薄媚冷笑,“只有禮節,就夠了麼……”
“可是韻兒莽撞,惹惱了公主?”這是慕侯夫人小心翼翼的聲音,“公主殿下,妾身是過來人,不得不勸你一勸。夫妻之間,沒什麼大事,吵吵鬧鬧,過會兒便好,也實在不必大動干戈,牽扯到政事。婚事即已經結成,就不可輕易散了,這樣於你不好,也於韻兒不好,傳出去也有損天子陛下的名聲,你說是與不是?你如今年紀還小,不把這些當一回事,可是日子是慢慢過的,你將來就會懂得……”
“我不想待在這裡,再也不想待在這裡,不可以嗎?”慕廣韻本以爲她會控訴自己與女子私會,但她沒有,“來或是去,都是我的自由,你們憑什麼軟禁我?!慕莊,我問你,你項上人頭,還想不想要?你以爲你現在把我關起來,就萬事大吉了麼?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有朝一日,我總要叫你一一償還!”
慕廣韻在門外聽着,不由得冷笑一笑。心想,薄媚啊薄媚,你真不該說這樣的話,老頭兒怕的就是你叫你爹整他,你越是威脅,他越是不會給你離開的機會。然後又冷笑一笑。這回是笑慕侯,真不愧是他的父親,多少年來,依舊這麼滴水不漏,道貌岸然。
慕廣韻推門進去,一眼便看到對面孤身立着的薄媚,衆多侍衛嚴防門窗,卻不敢貿然接近她。許是因爲正打算騎馬離開,她特意將長髮綰在發頂,身穿淺褐色短衣褶褲,看起來頗像男子打扮,簡單清爽。她手上有血色,身上卻不見傷口。
慕侯夫婦站在這邊,與她對峙。
所有人都向慕廣韻投來目光,慕侯是隱怒的,薄媚是憤恨的。“你們到底想怎麼樣?!”薄媚咬牙切齒問他,問的是他,不是旁人。方纔語氣還氣勢凌人,現在聽起來卻有些無助,還有些藏不住的委屈。
慕廣韻看到她眼中晃動微光,卻始終不曾落下淚來。他又轉向父親,笑笑地說:“父親這是在做什麼?公主要走,你讓她走便是了。”
慕侯轉身,二話不說,一個巴掌扇過來:“混賬東西!婚姻大事,豈容你兒戲?”
房間內鴉雀無聲,連薄媚都愣了一愣。慕廣韻卻仍是那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腦袋偏了好一陣,才慢悠悠轉回來,說:“父親,我只答應你同她成親,也已經做到了。現如今是人家要走,你怎麼能怪到我頭上來?”
“你是故意做給我看的嗎?”慕侯沉聲喝道,“因爲我逼你成親,你就故意把它搞砸,給我看看你有多厲害,是嗎?混賬!你這樣爲所欲爲,知不知道,是在拿蒼慕國的命運開玩笑!”
“父親言重了。此時她要走,我們便讓她走了,也未必會有什麼不可收拾的後果,畢竟感情的事情,談不來就是談不來,以公主的深明大義,想必不會意氣用事。可是您現在……這舉動,可真就是冒犯了,他日公主若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狀,說我們軟禁於她……”說着無奈地嘆口氣,“父親您……又何必做到如此地步,陷自身於不義?”
“哼,你也曉得事態嚴重?”慕侯冷聲說,“我今日既然已經做到了這步,就不會輕易讓公主殿下踏出執古宮一步。”
慕廣韻無力地笑笑:“父親又曲解我的意思,我是說……”
“閉嘴!”慕侯甩袖,“從今日開始,你也不許再離開這清影殿半步!直到公主殿下原諒你爲止。”
“父親,”慕廣韻瞧了一眼薄媚,嗤道,“您不就是想讓我討好於她,博得樂邑天子的信賴,最好能一輩子都哄着她,換蒼慕國一世太平安穩麼?真是讓您失望了,這樣虛僞的事情,孩兒做不到。要做,您大可以自己去做嘛,您廢了夫人,迎娶公主,每日體貼溫柔地待她,這對您來說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想必很快就能暖化公主的心……”
“放肆!滿口胡言!”慕侯氣得又要打他,卻被夫人攔下來。夫人口口聲聲勸着“息怒”,說韻兒只是年輕氣盛,出言莽撞,不是本心。
“他都敢拿你我胡說八道了,簡直大不敬!今日敢口出狂言,明日就敢忤逆犯上,這還了得?!我不教訓教訓他,怎麼面對蒼慕黎民,怎麼面對列祖列宗!”
“夫君息怒,韻兒百般不是,私下裡罵一罵也就是了,萬萬不可動手打他,傷及父子感情不說,也會惹得夫君妄動肝火。都是妾身做得不好,這麼多年,都沒能讓韻兒從失去母親的傷痛中走出來,他纔會長成今日這種玩世不恭的性子……”
“是他大逆不道,夫人何必傷心自責……”
慕廣韻在一旁看着,只覺得夫妻二人一唱一和看着就跟演戲一樣,他有些不屑,不由得笑笑。又轉眼去看薄媚,她好像自從他進門,就一直在愣愣地看着他,沒怎麼說話。
她現在一副吃驚的樣子,好像沒料到慕廣韻會說出這樣荒唐的話來。
許是對自己太過失望了吧,慕廣韻無所謂地心想。正如她之前說的,慕廣韻,我看錯了你。
沒錯,他本來就是這副糟糕透頂的嘴臉,只不過是她抱有了不該有的幻想,是她看錯想錯了,怨不得他與她想象中的慕廣韻不同模樣。
慕侯終於在夫人的勸說下,平息了怒火,吩咐侍衛們裡外死死把守,不許公主離開房間,這才又轉向慕廣韻:“你出來,我有話說。”
慕廣韻跟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