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回到初初見時(終章)
太初元年。
四月。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酒氣翻飛,連帶着聚攏又飄散的柳絮,行人不會因爲這些迷人眼的事物而駐足。
蒙絡踮起腳踩上了地面的碎柳絮,腳尖在旋轉,裙裾飛揚。
她那滿頭花花綠綠的小辮兒留在了盛京城裡。
只束幾縷青絲更添女兒家的嬌媚。
她長大了。
蒙歌卻不敢苟同這一點,或者說,他害怕承認蒙絡已長成了大姑娘。
“絡絡,慢些,等等哥哥。”蒙歌在後邊緊趕慢趕,負着幾個人的包袱實在是難爲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一刀殺雞”的漢子了。
“好生巧。”
雲岫捧着瓷杯,盪開一笑,“我仍舊相信……人性。”
“知還,葉知還。”眉眼盈盈,他嘴角噙着歸於大地的春色,“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佛曰:不可說。”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雲岫探出手,捉住了他的手腕子,“你還未同我說,你的來歷。”
“有緣江湖再見。”寫煙叫來侍兒引着他們離開。
蒙絡和挼藍捧着零嘴兒,竊竊私語。
“塔木族,孔宿是三光聖使之一的‘星’,我在他之前。”
“析墨是扶桑一族的族女與他人私通所生,後被族長領回扶桑族。而那時候,族女已嫁入皇室,成了元十三的生母。元十三能成事,還是仰賴她的小哥哥念及親情出手相助,於情於理,她會善待析墨的。”葉驚闌爲她順着被風吹亂的鬢髮。
傳書與誰?
秦知年已然忘記自己的忌諱,指腹摁在了木桌上,往外一捺,“下一個。”
雲岫輕嘆一聲。
“叫什麼?”
“誰知是殺人不眨眼的九環大刀還是溫香軟玉刀?”
“非也非也。”秦知年從懷中取出一顆雕刻着繁複花紋的金鈴鐺,“贈予令愛。犬子配不上令愛,我不能亂點鴛鴦譜。”
“挼藍還在前邊跑着呢,也不知蒙絡能否看住這個玩心大的丫頭。”雲岫搔搔他的掌心,示意他鬆開手。
“貧嘴。”雲岫的沉下臉來,“我還未同你翻舊賬呢,你在大理寺卿府中的地道里將我生擒,送到了元清秋那裡……”
雲岫低聲說道:“不用這般仔細。”
一襲錦衣的男子攜着一名抿脣笑的女子的手,他的眉頭舒展開來,明眸一轉,瀲灩水波於那雙桃花眼裡有着勾人心魄之勢。
“這位手藝人,請笑納。”
“餓到話都說不出了?”葉驚闌挑高眉,眼中含笑。
蒙歌從她身後探出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
雲岫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便由得他去了。
“神棍之言,不信不迷便可。”
葉驚闌兩指夾住了她的手指,“別人是酒中仙,你只能是酒中鬼。再過幾月予你這些名酒,每種一大缸如何?”
他攬過雲岫的肩,軟聲哄着:“以後夫人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事事唯夫人是從。”
是這個人讓她有了從跌倒的地方爬起來的勇氣。
其實,他在心中劃掉了“秦知年”的名,他很是嫌棄和神棍結爲親家。
“莫里說,他們那裡的人會在許下願望時將銅錢丟入水中。”
“二位,裡邊請!”小二哥一甩汗巾,哈着腰迎着他們。
“適才某個人才說了事事唯我是從。”
雲岫蜷起手指,一彈,銅板兒彈進了湖水裡。
……
“還有何事未交代清楚的?客人就快要來了,下次你再這般,我就要罰你了!”寫煙帶着幾分嗔怒說道。
他們可不會管顧旁人的眼光。
“就連沙城那事也是元清秋布的局。”
“是一個溫柔的人。”想到暮涯,雲岫只覺自己的心柔軟了不少。
秦知年頷首道:“恰好如此,公子莫要多慮了。”
葉驚闌輕笑一聲,握住瓷杯,抿一口離人醉。
葉驚闌若有所思,秦知年的身邊不僅沒有那個名叫“小露露”的粗獷男子,也沒有言行怪異的林澈漪,獨他一人而已。
微風拂面,溼漉漉的月光碎在了湖面上。
甫一邁過門檻。
門上的環有了輕響。
寫煙僵着脖頸子,乍起一種“近鄉情更怯”之感,她不敢回頭。
葉驚闌與雲岫行至石橋。
這是葉驚闌曾說過的話,眼下看來,確實是這樣。
“公子將獲麟兒。”秦知年隨即搖搖頭,“不過不是我要等的那個小姑娘。看來是我算錯了日子,或說星象騙了我。”
葉驚闌兩指一拈,將金鈴鐺收入袖中,“但望諸事皆宜而非諸事不宜。”
雲岫正抱着一罈子離人醉往這邊走,“秦公子在等誰?”
元七和元十三將他當做籠中鼠,他亦當她們是股掌之間跳舞的雀鳥。
“夜深了,我們便不叨擾姑娘歇息了。”葉驚闌抱拳一禮。
說罷,秦知年扶着自己的腰一步一頓,緩慢地挪向門外。
“可你剛纔說的是兒子。”
她的手不自覺地撫上平坦的小腹,彎了彎眼尾,“那這個孩子便叫……”
各爲其主的事兒,爲了接近雲岫而來的他有着那些瑣碎的任務,分別來自元氏兩姊妹。
——你要想留在朝野之中,我就坐看你翻江倒海,蕩清世間險惡人心,還天地清平。但我認爲你更喜歡兩袖一揮,伴清風明月,快意平生,持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觀楚天闊,看大江流,飲一杯月下酒。我願遞上辭呈,隨你去到你想去的江湖之中,我可以不再是葉驚闌。
秦知年的指節一蜷,掐算着時辰,“幾月未見葉公子,二人行變作了三人行。可喜可賀。”
“等你腹中的女兒。”
現如今,雲輕營在一夜之間散了。儘管不是最佳之結局,但龍椅上的女人不得不笑着認了這個結果。
揣摩着話中的意思。
“我亦如此盼望。”秦知年起身,拱拱手,“恕在下有事先行一步。”
雲岫眺望前方,眉間凝集少許憂思。
更重要的是他給了她一筆銀錢才使得她在凌城站住了腳。
葉驚闌答的是,元清秋這人早就將這天下變成了一盤棋,她是下棋之人,不會分心思在某一顆棋子身上,不會管棋子是死是活,是喜是悲。而且她比元清洄更適合做一位帝王,既然能胸懷萬千溝壑,何懼天下人覆了她?
“不知那個說書人可還在。”葉驚闌悠悠說道,“太初元年裡,元七和元十三定能養活全天下的說書人。”
畢竟最後擔了罪責的是元清洄。
曾停給的是生蛛子,並非離草。
雲岫閉了閉眼,在這險象迭生的江湖之中,她還是堅信人有善良的一面,或許這樣的善良不關乎她,只關乎那人所在意,甚至說虧欠的姑娘。
寫煙舔舔脣,又說道:“萬翎樓的主子叫鸚鵡,鸚鵡是何許人也?”
“不知元清秋該如何對她的小哥哥。”雲岫的眉頭微蹙。
秦知年居然會主動與人交談!
雲岫眼尖,看見了一處,她的言語中是掩不住的歡欣,“葉……公子,我們就在那酒家歇歇腳如何?”
秦知年!
他端坐在桌邊,與木桌隔了兩三拳遠。細看之下,他還墊坐着一張織錦。
雲岫羞赧一笑。
“這個舊賬你已翻了數遍。”葉驚闌擡手揉了揉眉心。
雲岫放眼望去,依稀能見着“棲煙樓”,她微擡下頜,說道:“那時,你同玉華說的話應是你這個本該死去的人還活着,甚至還脫離了大神通的掌控吧。”
“狗蛋兒,好養活。”
一雙不會笑的狐狸眼裡竟泛起了淺淺的波光。
寫煙說話之音如順江而下的風,輕輕淺淺,“知曉了。”
“……”
葉驚闌沉下聲道:“聽神棍之言,我覺着我們的女兒得快些出生,不能讓那兩人的孩兒禍害了她。”
晚間,月上枝頭。
他將護佑雲岫的重擔放到了蒙歌肩上,蒙歌幸不辱命,更何況還有一個鋪就了一條大道予雲岫的“情敵”呢。
寫煙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在他的後面,還有兩人。
雲岫想到了這一年來歷經的事,不禁感慨道:“扶桑族雖小,族中養出的兒女倒是個頂個的人才。析墨、潮澈,還有元清秋。”
“我只是擔心蒙歌看不住那兩個小姑娘。”雲岫捻着袖裡的荷包,已是多月未見花鈿。倒是和黛粉傳過書信,得知他們安好後,她的心不再懸得老高。
“煙姐姐,這是你要的零嘴兒。”年輕的小廝小心地將手上的布包包放到了桌上,待到寫煙擡眸之時,他羞紅了臉,快步離開。
建在了明月樓之上的花樓。
“才一年罷了。”葉驚闌扶着雲岫跨過門檻,手背上捱了一記輕拍。
他虔誠地閉上雙眼,雙手合十。
棲煙樓。
從來就沒有偶遇,有的只是處心積慮的人在某一處拐點等待。
有如晴天霹靂。
“我想,葉大人應是解決了所有事後纔回到這裡的。”寫煙的眼波流轉,媚態浮現,那張素淨的臉早已添了許多脂粉。
葉驚闌順手撈過了雲岫懷中的離人醉,“夫人恐怕得爲了腹中孩兒,再等上幾月。”
她將目光投向門外,紛飛的柳絮裡是漸漸模糊的背影。
“娘子果然是天縱智慧。”
“你可不是未嫁的女兒。”葉驚闌毫不留情地拆了她剛搭好的戲臺子。
他又說道:“秦公子在此等候多時,不會只是爲了贈物吧?”
“綾羅春,離人醉,陳情酒,金玉露,沉霞釀,啼綠酒,滄陵酒……”雲岫掰着手指數着這些酒名,“明日我便要見着它們,每種一小壇。”
葉驚闌斜睨着他,說道:“難不成秦公子想要來個指腹爲婚?儘管秦公子是如此一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之人,想來令郎只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還是……不願擅自安頓了小女的一生。”
“寫煙姐姐,這是南坊的棗泥糕。”蒙絡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葉驚闌從袖袋中摸出了四個銅板兒,不多不少。
“不,萬翎樓的主人有且只有鸚鵡一人。”
“溫柔的人?”寫煙愣了神,“溫柔的人怎會去做那些個勾當?難不成還有那人的背後第二個主子?”
從門外傳來他發顫的聲音:“離人醉和陳情酒在櫃子裡……”
挼藍“咯咯”笑起。
“但是我連女兒的名都想好了。”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陰翳,垂眸的他似在爲這一胎不是小丫頭而感慨萬千。
雲岫順着酒香去到後院。
何其有幸,能夠在初初見時的地方得到可上眉梢的喜。
無論誰殺了誰,好像都無關緊要。
“不知相公給她的名字……”
她何嘗沒有問過他,你都死遁了,還頂着這麼一個名兒在江湖上晃盪,就不怕元清秋知道後新仇舊恨一同算?
卻聽得秦知年一言:“若是公子不介意犬子與令愛八字不合,撞上會有大麻煩,大可不要。”
“最近凌城的梨花開得正好……”雲岫喃喃道。
待到他們走後,寫煙提筆寫了幾個字——一切安好,有喜。
葉驚闌已是不願去回想盛京城裡那雜亂且無趣的日子了。
寫煙以手遮面,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想想也不差。”雲岫下意識地將手指與他緊扣,“我快要忘記離人醉是個什麼樣的味兒了。”
“既然迷谷裡那個小姑娘說了離草的作用,爲何你們還將計就計?就不怕曾停當真是給了離草?”寫煙問道。
“……”
被稱作“葉夫人”的感覺着實很奇異,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她忽地仰頭,“燕南渝,對你……”
濺起了一朵小水花兒。
葉驚闌知曉她的想法,故作不懂,“夫人可是餓了?那便歇歇吧。”
雲岫遙指橋下兩個牽着手沿路踩着月光而行的小姑娘,“我不是,她們是。”
“這倒也是。”
她有時會爲析墨惋惜,這麼好一男兒怎得沒能討得姑娘的歡心?可一想到葉驚闌,又覺緣分便是這樣,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只能是剛剛好。
葉大人表示很苦惱。
原來他很清楚,最怕的就是這種一清二楚的人在裝糊塗。
“秦公子,別來無恙。”葉驚闌順勢坐到了他的手邊,藉着寬袖遮掩巧妙地將他擺好的筷子折彎了一支。
“寫煙姑娘近來可好?”有一人輕聲一語。
娓娓道來的是這一年來所經歷的種種。
寫煙見多了江湖中的人與事,自然是不用講清便明白了,她在雕花木椅上放了一個軟墊,示意雲岫坐在上面,“我該是喚一聲‘葉夫人’了吧?說來慚愧,昨年還在夫人面前玩花招子,還望夫人原諒則個。”
他還在擁擠的大堂裡隔出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你覺着是誰,那就是誰。”葉驚闌反握住她的手,爲她暖着發涼的手掌。
有了蒙絡收秦知年的木雕娃娃的前車之鑑,葉驚闌猶豫着是接受還是拒絕。
“沒得到你的回答之前,那隻能算作憑空猜測。”
寫煙爲葉驚闌與蒙歌斟了酒,“月圓之夜,適合聽故人講故事。”
“你不是早知道了?”
“好,明日便去摘梨花,正好可以試試蒙絡的輕功有長進了沒。”
但有一點,他很確定,那便是析墨殺了季詢,析墨巧借巫蠱案,爲紅顏知己寧瑟瑟蕩清前路。只可惜,那人總在惦念着他的妻。
傳書與那個同她有過幾面之緣的男子——析墨。
雲岫瞭然道:“日?月?”
雲輕營終歸是個禍患,不除則會像一根深入肉中的毒刺,埋在血肉之中不偏不倚。
而且曾停有一個愛財的“優點”,更是好辦多了。一旦有了着手處,一切就迎刃而解。
隨後鉗住了秦知年的手腕,“神棍,你方纔說什麼來着?”
葉驚闌拈起一枚銅錢,丟到橋下。
他早已想好,不論最後誰勝誰負,到掙脫枷鎖之前,定是要先取得那人的信任……
雲岫偏了偏頭,“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
寫煙攥着一方繡花絹子,拭去眼角的淚花兒,“年歲越大,越容易感情用事。”
“給章銘出主意的人是正在駙馬爺老莊子做管家的那一個,曾是霽王的謀士。說起來,元清澗纔是個可有可無的棋子,身邊人皆是對他有所圖之人,連析墨這個‘用心’輔佐他的人也是因了元清秋。可悲,可嘆。”雲岫的手撫過粗糙的石欄杆,指尖停在了一根才冒了尖子的青草上。
葉驚闌笑說道:“這樣拙劣的哄人話兒,雲姑娘竟然信了。”
樓主寫煙早早便備下了一間清靜的屋子,她在等一個重要的人。
“……”對於秦知年的直言不諱,雲岫頓覺無語。
兩人在這春歸大地的景裡自成風景,引得路人時不時側頭瞧瞧。
她特地爲雲岫換上了溫熱的水。
雲岫輕聲說道:“我想要爲你釀一罈綾羅春,放在你的牀頭,免去你那日日思夜夜想,年年那個盼喲!”
葉驚闌怔住。
“算不得解決,只能說是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等到他睜眼後,雲岫問道:“你許了什麼願望?”
葉驚闌反問道:“那你又許了什麼願望?”
“我希望能夠重來,我這一生與你無關。”
聽得這賭氣的話,葉驚闌捧起她的臉,在她的額頭上輕啄一口,“我啊,許下的願望便是無論是否有重新活一遍的機會,或者說下輩子,我都要和你遇見。不管有沒有結果,我還是想要和你相逢。”
——The end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