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格在兩個舉着火把的戰士的左右簇擁下走向那個身材高大的身影。
那個身影是一個很特殊的人。他的特殊並不是在於他的體型,也不在於他渾身的毛茸茸,也不在於他手腳的粗大,也不在於他所穿衣物的簡陋,而是在於他的渾身觸目驚心的傷痕。桑格久經戰陣,什麼樣的傷殘沒有見過,可是卻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一個傷痕累累重重疊疊的人,他身上幾乎沒有哪個地方沒有傷痕,而且在傷口之上,顯然有多處重複受傷的痕跡,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絕大多數的傷痕都是燒紅的烙鐵直接燙上去所造成的,可以想象得到他曾經經歷的生存環境的惡劣。但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站立在桑格的面前,自然而然的顯露出一種無形的霸氣,有氣沉淵嶽的感覺,令人不敢小看。
桑格仔細的看了看他身上的繃帶,毛利伯格毫不遲疑的將繃帶鬆開,露出裡面的傷口,的確是米奇爾步槍子彈所命中的傷口。楊夙楓準確的命中了他的肩胛骨,使得他的右手始終無法伸展自如,荊棘林中的鮮血果然是他留下的。
“什麼人?”桑格嚴肅的喝道。
“盎格斯人毛利伯格,響應主人的召喚,應約而來。”高大的身影含糊不清的說道,但是聲音顯得很深沉,很難聽得清楚。
“毛利伯格,請暫時舉起你的雙手。”桑格緩緩地說道。
毛利伯格神情肅穆,緩緩地舉起了自己的雙手,獸皮一樣的簡陋衣服滑落,衆人這才注意到他手臂上的密密麻麻的紋身,似乎有很多類似於壁虎之類的東西,從顏色來看,似乎是一出生就紋刻有的。除了手臂上面以外,他身體上的其他地方也有很多的令人不寒而慄的紋身。
桑格揮揮手,一個藍羽軍戰士上去搜查了這個魁梧大漢的渾身上下,從他的褲腿裡掏出一把牛皮小刀,雖然刀子很小,但是刀刃處發出極其細弱的藍色的寒光,顯然是鋒利異常。果然,桑格將刀刃朝上,在上面輕輕地飄落一根頭髮,小刀輕而易舉的將頭髮切成兩截,無聲無息的飄落在地上。
“這是我們盎格斯男人的護身小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請你還給我。”毛利伯格嘶啞的說道,他的聲音好像兩根生鏽的鋼銼在摩擦,聲音十分的艱澀難聽。不經意間,桑哥忽然發覺他的舌頭居然是隻有半截的,而且似乎帶着一片焦黑色,難怪說話的語調總是含糊不清。
“毛利伯格,跟我來。”桑格很拗口的叫着這個盎格斯人的名字,然後將他引領到楊夙楓的營帳。
楊夙楓正蹲在地上看着牆壁上的地圖發呆。在不速之客毛利伯格的眼中,楊夙楓顯得臉色有點蒼白,似乎睡眠不足的樣子,但是他的眼睛裡十分的明亮,而且隱隱透露着一種無法形容的光彩,他看起來精神相當的不錯,不過眉頭卻因爲地圖上的某個地方而緊緊地皺到了一起,那個地方,就是德雷達瓦。
“神聖的主人,你忠實的僕人毛利伯格前來拜見您!”毛利伯格搶在桑格的面前生硬的叫道,然後深深的躬下腰來,向楊夙楓虔誠的敬禮。
楊夙楓似乎在思索什麼,過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注視了毛利伯格一眼,似乎也有些驚訝於他的外形,不過很快就恢復了異常,漠然的說道:“瘟神,我不是你的主人,你叫錯了。”
毛利伯格微微一愣,表情顯然非常的怪異,似乎碰見了什麼難以預見的事情,緩緩上前一步,突然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深深的垂下頭去,艱澀生硬的聲音緩緩而低沉的說道:“偉大而神聖的主人,我們盎格斯人的預言已經預料到你的出現,偉大的騎士將會跋山涉水的前來救助我們,令我們在烈火中重生。埃德斯特羅姆的時代結束了……”
袁映珞瞧瞧的出現,送來了薄薄的一張紙,上面記錄着毛利伯格的詳細身世和所經歷的事情,其中最突出的一句話就是被抓四次,逃跑四次,是埃德斯特羅姆的追捕名單上緊緊排列在蘇菲采薇之後的第二人。毛利伯格實際上只有三十九歲,但是看起來飽經滄桑的他已經接近五十歲。
楊夙楓看了看,然後將情報資料遞給桑格,桑格果然在上面看到毛利伯格的綽號“瘟神”。這綽號的由來也很簡單,腦是因爲毛利伯格和埃德斯特羅姆仇深似海,每次見面都要製造無數的鮮血和屍體,在四次逃跑的過程中,毛利伯格殺了足足三四百個埃德斯特羅姆的心腹官兵,“瘟神”的名字也由此而來。
楊夙楓並沒有立刻叫他站起來,而是緩緩地坐回了桌子旁邊,手指頭無意識的敲打着桌面,發出單調的令人煩躁不安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冷峻的聲音慢慢的說道:“我從來不相信預言,那都是騙人的……但是我相信你的誠意,不然……”
毛利伯格又是恭敬的垂下頭來,緩緩地說道:“毛利伯格知道,主人饒恕了我的性命。若不是主人手下留情,瘟神已經變成了死神。”
楊夙楓輕輕地搖搖頭,淡然說道:“你在荊棘林中地反應的確很快……你起來吧。”
毛利伯格緩緩地站了起來,比坐下來的楊夙楓要高出足足半個身軀,橫向也要粗壯一半,但是在楊夙楓的身邊,他就像是最虔誠的僕人和保鏢,垂手而立,顯得恭敬而謙卑。
楊夙楓目光炯炯的看了看他,緩緩地舒了一口氣,有些悲愴而感慨的說道:“艾因多的盎格斯人啊……”
聽到“艾因多”三個字,毛利伯格的眼睛裡泛起一絲絲的血紅,臉色也在瞬間變得堅毅而陰沉,拳頭也緊緊的握住,手臂上脖子上條條青筋隆起,目光變得狠毒而陰冷,充滿了百折不回的不擇手段復仇的神情,讓本是兇人的桑格也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
艾因多,那是多少永遠不能化解的鮮血和冤魂啊!
每一個盎格斯人身上都有一個相當悲慘的故事,毛利伯格更加如此。
毛利伯格的故事裡每一個字都浸透着血和淚。
如果要在埃德斯特羅姆的衆多仇人中挑出幾個對埃德斯特羅姆仇恨最深的,盎格斯人肯定榜上有名。在塔林王國的民族構成中,盎格斯人乃是第三大民族,在最高峰的時期,曾經有超過一百萬的人口,然而,隨着埃德斯特羅姆的上臺,盎格斯人很不幸的成爲了埃德斯特羅姆發泄的對象,經過十多年的殘酷殺戮,盎格斯人基本已經滅絕。
在盎格斯人最繁盛的時候,他們所聚集的艾因多地區,大約有三十多萬人口,當地的盎格斯人依靠種植可可和咖啡,還有采集草藥爲生,他們顯得悠閒而自足。然而,塔林王國的內亂不可避免的波及到了他們,爲了自保,盎格斯人也組建了自己的武裝,選派一些堅強的男人保家衛土。由於一系列的混亂的原因,他們不幸的成爲了正在崛起中的軍事強人埃德斯特羅姆的敵人,在一個月色悽美的下着冰冷的綿綿秋雨的夜晚,埃德斯特羅姆的軍隊包圍了艾因多。
在那個連月亮都要躲藏在雲層不敢出來目睹血腥屠殺,連綿綿秋雨中都變得暗紅的那個晚上,艾因多的二十多萬盎格斯人成爲了埃德斯特羅姆倒下的犧牲品,屠殺和強姦在那個晚上被髮揮得淋漓盡致,每個人的陰暗面都得到了充分的釋放,到天明的時候,艾因多已經沒有了活着的盎格斯人,連只有五六歲的小女孩也被慘絕人寰的捅爛下體活活的痛死,阿修羅地獄已經不能形容那晚的艾因多,被人一刀砍死乃是最幸福的命運。
艾因多血案以後,埃德斯特羅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對全國的盎格斯人發出了追殺令,在敵人的鋒利屠刀下,盎格斯人的零星反抗很快變成了一邊倒的屠殺,經過多年的殘殺,盎格斯人終於完全消失在塔林王國的民族序列中,甚至連鳳霏霏的情報部門也認爲盎格斯人的確已經滅絕,只有楊夙楓才知道,盎格斯人並沒有滅絕,他們只是消失在了塔林王國的北部山地,不過,楊夙楓之前也沒有想到過會遇上他們。
“你爲何而來?”楊夙楓平淡的問道。
“爲了主人的召喚。”毛利伯格的恭敬神色和他的兇悍表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的兇悍的眼睛亮帶着一絲對於未知事物的恐懼而看着楊夙楓身後牆上掛着的米奇爾步槍,就是他,讓他在這十年的時間裡,第一次流出了受傷的鮮血。
楊夙楓輕輕地皺皺眉,他當然不會相信這麼天真的說法。無論對方說的多麼的動聽,都是爲了背後的利益而已。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既然大家的目的都是打倒埃德斯特羅姆,那麼結成盟友也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如果真的相信對方會因爲一個預言而永遠效忠自己,除了伊莎貝爾公主之外大概誰也不會相信的。
“我用我們整個民族的效忠來換取一場殺戮,我們要夷平德雷達瓦,將那裡的一切人和物都化爲灰燼。”毛利伯格鋼銼般的聲音終於有了一點點的感情,但是那是冷酷無比的語調,也代表着堅強無比的決心。
楊夙楓再次皺皺眉,他相信對方的確有這樣的願望,不過,也許還不止於此,爭奪打倒埃德斯特羅姆之後塔林王國的權力和利益纔是最重要的。
桑格冷冷的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毛利伯格聲音低沉的說道:“請帶上你的隊伍跟我來。”
楊夙楓點點頭,帶了一個排的戰士們跟在毛利伯格的後方,僅僅轉過一個小小的山崗,就看到在前面的一個山坳裡,聚滿了殘存的盎格斯人,大約有兩千餘人,基本都是老幼婦孺,青壯年都很少,但每一個青壯年都是全副武裝。這些殘存的盎格斯人沒有哪個青壯年和老人身上是沒有傷殘的,而數百個兒童和青少年顯然營養不良,但是他們的仇恨的目光是毫不掩飾的,那是寧死不屈的眼神。他們就是塔林王國土地上的所有的盎格斯人的幸運兒,以前過百萬的盎格斯人,就剩下他們這兩千多人的種子了。
楊夙楓自然注意到了那些盎格斯人所謂的勇士們,他們都用清一色的短柄狼牙棒,顯得十分的猙獰彪悍,也不知道他們在這些崎嶇的山間是如何整天帶着這件沉重的兵器活動的,但是他們的眼神,無疑是堅韌的不屈的。也許他們的存在,僅僅就是爲了復仇,爲了推翻埃德斯特羅姆,如果沒有這個信念的支撐,他們中的許多人也許早就離開了人世。
在所有盎格斯人的前方,擺了一個巨大的銅盆,盆裡面裝着清澈的烈酒。
毛利伯格的眼睛裡只有楊夙楓,向他請示過後,他走到銅盆的旁邊,割破自己的手指,將鮮血滴入水池中,然後退開,跟着最年老的盎格斯人也顫微微的將鮮血滴入銅盆,其餘的盎格斯人也將各自的鮮血滴入銅盆,最後毛利伯格出來,站到已經變成粉紅色的銅盆邊上,對着天空唸唸有詞,然後裝了一碗血酒,灑到地上。
看着毛利伯格端上來的濃郁的血酒,楊夙楓竭力忍耐住自己心頭的嘔吐,在衆目睽睽之下將血酒一口氣喝乾,意識一陣模糊之間,彷彿看到了整個德雷達瓦已經變成了一片的廢墟。
“好!”盎格斯人中發出一陣強烈的喝彩聲。
毛利伯格大聲吼叫着,接着將其餘的血酒分喝完畢,完成了整個的宣誓儀式。
忽然間,毛利伯格舉起雙手,指着天空,厲聲尖叫着說道:“父老鄉親們,我們知道,投靠藍羽軍是我們唯一能夠繼續生存下來的道路。承蒙列祖列宗的保佑,我們神聖的主人收留了我們,指引了我們繼續前進的方向。我們盎格斯人願意以最虔誠的心靈向天發誓,我們願意投靠藍羽軍,願意效忠於楊夙楓領主。但是,在獲得我們的效忠之前,我們必須充分進行一場血的洗禮,那就是德雷達瓦。”
所有的盎格斯人羣情激憤,不停的大聲喝道:“德雷達瓦!德雷達瓦!”
楊夙楓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凝重的點了點頭,德雷達瓦的命運再一次被牢牢的上鎖了。
晨曦悄悄的從東方伸出了一絲絲的小臉,天邊顯得一片的血紅,紅得就像是人的鮮血
德雷達瓦的清晨依然像往常一樣的安靜。
作爲埃德斯特羅姆的家鄉,這裡的人們充分的享受到了權力帶來的好處,除了埃德斯特羅姆的本族親人之外,其他族人也因此而沾光不少。這本來是一座很偏僻的城市,原來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驛站,後來因爲交通的發展才逐漸演變成一座小城鎮,人口也逐漸增多,但是它在過去的數百年間始終默默無聞,直到埃德斯特羅姆的出現,這裡才真正的興旺起來。
埃德斯特羅姆對於塔林王國首都多比讓顯得不太感冒,也許是他討厭裡的海風,有傳說他很害怕坐船,一上船就會頭暈,所以,他很少到多比讓去,反而是在自己的故鄉德雷達瓦停留的時間不少。德雷達瓦除了有埃德斯特羅姆專門歇息的行宮,還有衆多的建築規模宏大裝飾華麗的城堡和莊園,都是埃德斯特羅姆的心腹大將們的住宅,這些裝飾華麗的宮殿式建築裡面都收藏了大量的珍寶,而對於美食和美女的挑剔也使得這裡的商人們獲利豐厚,流連忘返。
爲了保持自己家鄉的純潔性,埃德斯特羅姆還特別頒佈了一條有關於血統的法令,禁止一切沒有埃德斯特羅姆血統的人在德雷達瓦常住,他們只能作爲短期的遊客而到德雷達瓦瞻仰埃德斯特羅姆的雕像,任何時候都不得超過三天,否則將被處以極刑,使得當地人不自覺地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然而,在天元1728年6月1日的凌晨,還沒有任何一個德雷達瓦當地人意識到魔鬼的爪子已經伸入了這塊非常排外的地方。在這個寧靜的晚上,絕大多數的當地人都睡得十分的香甜,包括負責這裡的日常管理的埃德斯特羅姆的叔叔,阿萊桑德羅公爵,也在只有十四歲的年輕妾侍身上大展雄風以後,睡得好像豬一樣的深沉。一名侍從官悄悄地進來看了他一下,然後又趕緊出去了,將前來報告信息的某位將軍攆出了大門。
“我們發現了一些來歷不明的人……”那位將軍試圖着急的將事情敘述清楚,但是忠誠的侍從官沒有給他機會,他揮揮手,阿萊桑德羅公爵大人的兩條聞名塔林的狼狗就撲了上來,將那位將軍攆得遠遠的,他只好狠狠的跺跺腳,帶領一絲絲的遺憾離開這裡。當他走過一片開闊地的時候,忽然旁邊的草叢裡躍出兩個深綠色的人影,一下子就將他摁倒在了地上,嘴巴里塞上布條,然後飛快地拖走。
月色清冷,剛好照耀到兩條深綠色人影的鋼盔,還有鋼盔上的鮮紅的五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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