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腿又見雞腿(上)
原本喧譁的園子一下子靜了下來。
花無多心裡咯噔一聲,暗歎唐夜就是有讓熱鬧的場合瞬間冷下來的本事,她此刻竟想的是這個,絲毫不擔心自己的歸屬問題,當然,公子翌即便要去了也是白要。公子翌與她,誰是丫鬟誰是公子這個事情說不準的。
公子翌目光流轉,微笑道:“那怎麼好意思。”言下之意,竟是並不拒絕。
唐夜卻道:“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眼見公子翌吃了癟,花無多想笑卻又不能笑得太過明目張膽,實在憋得有點難受,面頰微微抽搐,被公子翌盯了一眼,抽搐更烈。
公子琪已然用杯中物擋住了溢出嘴角的笑意。
李赦不語,自與身邊之人說話,他身邊坐着一位公子,面貌與他有幾分相似,卻更爲年輕,神情舉止頗爲恣意,目光有意無意地瞥向這邊。
宋子星、公子修和其他在座數人,均不語,靜觀其變。
公子翌隨即竟擺出一副瞭然的模樣,言之灼灼道:“我就知道唐兄捨不得。”
衆人聞言,忍不住看向唐夜,只見唐夜不再言語,儼然默認了。
一時衆人目光均聚在了他身後的丫鬟身上,丫鬟長相普通,並無出色之處,不過一雙眼睛靈動蘊藏異彩,雖是丫鬟裝扮,青衣布裙看起來極爲樸素,身段卻是婀娜,此刻夕陽灑在其後,便是隨意站着也有種說不出的動人嬌俏。
衆人見狀均暗自揣度,此女或和唐夜關係匪淺,前陣子傳言唐夜的丫鬟是方家二女方若兮,衆人早已私下猜疑揣度,方纔唐夜來之前,李赦卻已提及那些只是傳言,並不是真,便就此不了了之。而今見唐夜剛進來其丫鬟便成爲一大話題,均起了幾分興趣,但礙於唐夜而不敢輕易造次。
園子靜了片刻,衆人各懷心思。
花無多也想到了這點,從衆人探索的目光中,想到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想到上午宋子星的提醒,不自覺的有些鬱鬱不樂。
這時,李赦一鼓掌,園中步入數名舞姬,舞姬個個身材高挑曼妙穿着大膽暴露,樂聲起,舞姬隨樂而舞,舞姿婀娜,園子氣氛霎那熱絡了起來,也多了幾分奢靡之色。
在座都是些年輕人,均由李赦邀請而來,除了遠地而來的京城吳翌、劉修、吳琪、杭州宋子星、江陵劉瑾、建安陳東耀等世家子弟外,還有一些頗有來歷的年輕才俊,有些來自外地,有些卻是洛陽本地的名門望族,俱有些來歷,這李赦天南海北的交友倒甚廣,而且個個不俗。
酒過三巡,一衆公子輕狂姿態畢露,望着場內酣舞的舞姬,舉止放肆。不知是誰提起了洛陽美人記,立刻惹來公子翌的關注,一人說,洛陽美人,城東楚田秀,城中李琴(李赦的姐姐,李家獨女),城西金家三小姐金思釵。其中除李琴已嫁人外,其餘二女均尚未婚配。提起這洛陽第一美人楚田秀,洛陽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美人擅長音律,彈得一手好琴,酒後說起美人衆位公子言辭輕佻,樂此不彼。
一人道:“楚姑娘傾國傾城之姿,一雙玉手,彈奏出的樂音更是美妙無雙,在下平生從未見過再比之更美的女子了,別說是洛陽第一美人,便是天下第一美人,依在下拙見也是當得的。”
公子翌聞言目光錚亮,十分神往道:“不知這楚美人到底長的如何?若能親眼一見,當不枉此行了。”
衆人正搖頭說難見難見,便聽李赦笑道:“翌公子想見楚姑娘也不難,剛巧阿姐今日回得家來,楚姑娘來探望阿姐,現下正在府中,我這就派人請來與大家一聚。”
聞言,在座公子都來了精神,公子翌更是拍着大腿大聲喝好。惹來花無多無盡唾棄。
今日的公子修似有心事,一直清清冷冷地喝着酒,偶爾擡起的目光也只若有似無地看向花無多和他身前的唐夜。
提起美人,公子翌最爲在行,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京城美人。從杏花春雨的杜芊芊到明媚小築的丁巧兒,不消片刻,這位來自京城的公子便和衆公子們打成了一片。
公子琪在旁有些好笑地看着公子翌的如魚得水,搖頭輕笑。
言談中,自有人問起了聞名天下的美人齊欣,公子翌竟先看了一眼公子修,方纔說了幾句齊欣之美,公子翌口才絕佳,說起美人時更是形神俱備,衆人聽過之後,均被撩起了心頭火,有人迷離感嘆,不知是洛陽的楚田秀美還是京城的齊欣更美。
劉瑾聞言笑道:“這有何難,一會翌兄見過楚田秀後便能爲大家解惑了。”
衆人忙道有理。
至始至終,來自東南建安城的陳東耀雖一直聽着衆人之語,卻似乎興致缺缺,只偶爾看一眼整晚出乎意料話極少的宋子星。
宋子星酒喝的不多,話也不多,不知在想着什麼事。
酒過三巡,花無多已然知道李赦身邊之人是誰,正是李家四子李勘。李勘與李家長子李慷、三子李赦並非一母所出,李勘年幼時隨其母移居蜀地,弱冠時便接手了李家在蜀地、西南的生意,很少在中原露面所以洛陽少有人識得,而今自也是爲大哥李慷大喜之事回來。看外貌,李勘年紀與公子翌等人不相上下。
席間花無多無聊,便多看了李勘兩眼,卻意外地發現李勘身後的丫鬟每次爲其斟酒時臉都會紅一下,就連爲其補菜的丫鬟也是眼神飄忽每看一眼李勘臉便更加紅上一分,甚爲有趣。不知是不是因爲看得有點多了,李勘終於回看了她一眼,她馬上將目光移開。
放眼望去,此間公子各有丰采。
宋子星似笑非笑中卻又帶着冷眼旁觀的疏離,今日意外的話不多,只與李赦客套了幾句話,酒也喝得甚少。偶爾掃視幾眼院內衆人,令人瞧不出其有何心思。身後站着的正是隨從徐清,花無多想到自己換了面具,徐清肯定認不出來,心裡不禁有些得意。
席間恐怕最喜說話,笑容最多的便是公子翌了,爲公子翌佈菜的丫鬟笑容也最多,時而不知聽到了公子翌何種輕浮言語,臉一瞬便紅透了。公子琪笑看着一切,目光遊離在衆人間,時而微笑,時而搖頭,明明在仔細聽卻又似置身事外,院內火光閃爍映得他面如冠玉令人一望便難以抑制地心跳加速,花無多看了他一會兒,便覺有些熱,用手給自己扇了幾下風。
公子修一貫的不喜言語,卻不容忽視,只偶爾與他人客套幾句飲下杯中物,此刻不知在想着什麼,目光似有若無地掃向花無多。此番遇見,花無多總覺得公子修似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卻總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而劉瑾卻在席間談笑風生,認識了很多人。
唐夜一夜少話,也少有人上來與他敬酒,幸好旁邊坐着宋子星與陳東耀,沒發生三步無人的尷尬場面,花無多自認爲像自己這般有膽有色敢立於唐夜身後其實是十分可敬的!
花無多並不知道,唐夜的座位是有意被如此安排的,他身邊的兩個人可不是普通的公子,自然不會出現在晉王府時挪凳子的尷尬局面。而陳東耀與宋子星素來不和,中間隔着個冷漠的唐夜剛好。
歌舞暫歇時,李赦講起了近日洛陽發生的趣聞,李赦口才極好,衆公子均聽得津津有味。
站久了,花無多愈感腹中飢餓,便直直地盯住了唐夜桌前的酒菜,尤其是那個散發着誘人色彩的油亮雞腿。花無多舔了舔嘴脣,吞嚥下口水。不期然擡頭,便看到對面公子翌拿着一個雞腿,明顯故意地上晃下晃,晃得她眼睛發直。
花無多向公子翌使了個眼色,公子翌輕搖了下雞腿。
花無多拼命使眼色,公子翌挑了下眉,繼續晃着雞腿。
花無多手握成拳在胸前打了個叉,公子翌微微將嘴擺成了O型,繼而一挑嘴角,那神色那舉止將花無多氣得差點跳起來。
花無多眯起了眼睛目露兇光死死地盯着公子翌,公子翌眨了眨眼,示意花無多向上看,花無多隨意一瞥,便看到上座李勘正在打量着她,立刻垂下了頭去。
半響後,花無多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李勘,見他沒再看着自己,復又擡起頭來,對公子翌目露兇光咬牙切齒揮舞拳頭使盡眼色,原本淺笑的公子翌終於露出驚恐神色,向她遞了個眼色,她馬上會意,目露得意,先退出了園子。
因席間衆人目光均被李赦所說趣事吸引,當下除極少數熟悉的人外倒沒其他人注意到花無多和公子翌“刀光劍影”般的“暗送秋波”。
此時太陽已然落山,院外遊廊上已掛滿了燈籠,花無多沿着遊廊走到了深處,未料想遊廊盡頭卻又是一處園子。與他們所在院子不同,此處自有一番景象,四周假山礫石林立,中有溪水流過,水上石中又藏有小橋。
花無多靠在假山一角,望着潺潺流水,靜聽着四周聲息,不一會兒,便聽到了腳步聲,一探頭,便看到了手拿雞腿的公子翌。
月下,他翩然而來,錦衣玉帶竟與方纔有些不同,少了幾許輕狂多了幾分沉穩。花無多躲在假山後,偷偷望着他,突然想到了書中所說月下私會情郎,心突然砰砰跳個不停。
公子翌輕輕咳了咳,花無多復又探出頭去,便被他的目光抓個正着。不得已,期期艾艾地走了出來。
公子翌一挑眉,很不以爲然地道:“多日不見,怎麼這般扭扭捏捏。”
聞言,花無多眉梢一挑,棄了方纔的胡思亂想,一把奪過他手中雞腿大口吃了起來。
公子翌站在她身邊,目光灼灼,嘴角含笑,笑意直達眼底。見她吃得急切,不禁恥笑道:“你怎麼越來越不濟了,以前當我的保鏢有吃有喝不說,連我都敢打,怎麼如今淪落到當人家丫鬟餓肚子的地步了。真沒錢花了,怎不來京城尋我?”
花無多邊啃着雞腿邊含糊道:“此事說來話長。”雞腿入口香酥,花無多因餓吃得有些心急。
見她不答,只撕咬着雞腿,顯然餓壞了,公子翌笑了笑,不再追問,又道:“原來是你假扮的方若兮,也難怪,若不是真的方若兮,也只有你能以假亂真了。”
“方若兮就那麼重要?”花無多突然問道。
公子翌目含深意,帶了絲戲謔道:“你若不是假的,就能感覺到方若兮這個身份的特別之處了,只可惜……在你進來之前,李赦已將你的身份澄清了。”
聞言,花無多扯了扯嘴角,終未成言,最終變成了不屑地撇嘴。
公子翌笑了笑,道:“你緣何受制於唐夜?”
花無多不甚在意地回道:“我中毒了。”
公子翌微微蹙眉,沉吟半響,道:“你明日來城西青華居找我們,讓琪幫你瞧瞧。”
“嗯。”花無多點了點頭。
二人再無它語,花無多繼續啃雞腿,公子翌靜靜地站在她身邊,目光一瞬也不曾離開她,被他這般盯着看,花無多竟沒覺得絲毫不自在。
夜色慢慢降臨,越來越暗,也越來越靜,溪水隨風波動,偶爾有落葉掉落水中,輕輕緩緩的聲音。見花無多手中的雞腿已只剩下骨頭了,公子翌淡淡道:“我和琪都很想念你。”
花無多聞言一怔,一偏頭,便看到了身邊明亮清澈的眸光,心爲之一跳,吶吶道:“我……我也……”我了半天,話還是沒能說出口,便見公子翌一笑,似已瞭然。
她忽然覺得氣氛有點怪,便道:“你們也是來賀方、李兩家大喜的?”
“不盡然。”公子翌目光流轉,似不願多說,只道:“你不知道,自從你離開書院,許夫子天天唸叨你,後來知道了你的身份,再也不放過我,說我把他的徒弟弄丟了,就得拿自己頂數,近日更是變本加厲天天折磨我,你看。”言罷伸出十指給花無多看,“十指全是老繭,不瞞你說,近日彈琴彈得我在京城名聲大噪,現在在京城,我的琴技可是首屈一指無人能及了,琪也甘拜下風,哎……此番出來,也是躲一躲衆多好琴者對我的追捧啊。”
斜眼看清公子翌月下自我陶醉萬分無奈的摸樣,花無多嘴角抽搐。
公子翌好似沒有察覺花無多的異樣,依舊顧影自憐嘆息着,每嘆息一聲,花無多嘴角便是一抽。在最後一次嘆息與抽搐中,他擡眸道:“我先進去了。”
“哦。”花無多應了聲,便看着公子翌漸漸遠去,直至身影消失在遊廊盡頭,才收回目光。
月亮慢慢升起,花無多一人站在假山暗處,知道宴席沒那麼快散去,腹中已有一個雞腿墊底,便不急着回去。忽然覺得方纔的公子翌似乎有些不同了。哪裡不同,一時又說不上來。
想起了公子翌方纔的話,心情頓感沉重,方若兮的身份真的那麼重要嗎?唐夜利用它,宋子星在意它,就連公子翌也……輕輕一嘆,自假山中走出,一擡頭卻看到了公子修。
花無多一怔,他什麼時候來的?剛想到此,便見公子修自袖中拿出一隻雞腿遞到了她面前。
花無多如今不餓了,便不急不忙地接過了雞腿,笑了笑,道:“謝謝修。”放在嘴裡慢慢吃了起來。
公子修靜靜地望着她,似想到了什麼,目光移到了遠處。片刻後,輕聲道:“你我之間何必這麼客氣。”
花無多一歪頭,笑道:“這不是客氣,是禮貌。”
公子修目光又移到她的臉上,微微一笑,遞過來一張紙條,道:“這是我在洛陽落腳的地方,如果有事,你可來找我。”
花無多伸出手去想要接過,可一看自己手指油光光的又不好意思地收了回去,正不知怎麼辦,就見公子修掏出一方布帕,握住了她的手指輕輕擦了起來。公子修擦得極爲認真,只擦得花無多臉紅心跳,幾番試圖抽回手指,卻又被他抓了回去。
月下的公子修,目光緩緩流動着不知名的情緒,握住她的手指細細爲她擦試着,雖溫柔卻不容拒絕。
花無多被擦的有點呆。
不知過了多久,紙條放進了她的手心裡,方纔聽到公子修對她道:“我先進去了。”
“哦。”她應了聲,便見公子修背影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盡頭,心裡涌起了不知名的異樣之感。忽然很想追上去問他一句:“你也是爲方若兮而來的嗎?”
一低頭,看見手裡還抓着沒吃完的雞腿和已被擦乾淨的左手,忽然明白,他們做這些,都不是爲了方若兮,而是爲了自己。想到此又覺開心起來,便啃咬起了手中雞腿。
吃了半天,終於將第二個雞腿吃乾淨了,丟了骨頭,剛要往回返,就見迎面走來了一人。
月色下,那人玄衣錦帶,腰間美玉在月下熠熠生輝,行爲舉止透着俊雅溫柔,本是微笑着,卻令人不敢輕易靠近,似怕褻瀆了他近乎完美的無瑕。花無多怔怔地看着月下翩然而來的公子琪,突然想到了四個字:公子如玉。
就在花無多發愣的時候,公子琪已然走到近前,自身後神秘兮兮地拿出一物放在了她眼前,一隻在月光下發着油油光亮的雞腿。
花無多一時說不出話來……
公子琪察言觀色,問道:“怎麼了?”
花無多皺眉,道:“爲什麼大家都喜歡偷雞腿?!”
聞言,公子琪看了看雞腿,又看了看花無多腳下的雞骨頭,想了想便明白過來,不禁失笑,道:“這個好拿出來。”
“可我已經吃了兩個了。”花無多蹙眉。
公子琪笑道:“那便不吃了,我只是擔心你還餓着。”
花無多還是接過了雞腿,慢慢地咬了起來,問道,“你們都擔心我餓嗎?”
公子琪靠近了幾分,輕聲道:“我們都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