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江南

初到江南

宋子星等人又行了一日,眼看前方便是襄陽郡了。一路行來只遇到了幾個流寇,並未遇到太大阻攔。眼看進入江陵地界,入夜,一行人在一處深山安營紮寨,宋子星自車裡抱出花無多便察覺她滿臉淚痕。方知她已醒過了。

將她放入營帳內的軟墊上,他細緻地爲她擦了擦臉,便見她睜開了眼睛看自己。酒意已然散去,她面頰微有蒼白,望着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宋子星心中一緊,卻仍是笑了笑。將她扶坐起來,用墊子撐靠住,宋子星自身旁拿過來一碗雞湯,舀起一勺在嘴邊吹了吹,輕聲道:“你睡了這許多日子,身體虛弱得很,先喝點兒湯潤潤再吃些東西。”

他將雞湯送至她脣邊,她微微怔了怔,目光看向雞湯又看向宋子星,雙眼蓄滿了淚水,一眨眼便流下了臉頰。宋子星淺淺笑了下,自胸口掏出一方布帕爲她擦了擦,道:“事已至此,何苦與自己爲難。”

她聞言,茫然地靠躺了下去,雙眼無神地望着帳頂,眼淚便順着兩頰流到了耳後。宋子星目光一暗,將碗勺放置一旁,將她攬進胸口,沉聲道:“若然要哭,便哭個夠吧。”

她靠躺在他懷裡,感覺到他的胸口很溫暖,撫在後背的掌心熱度令她覺得安心,她絲毫沒有掙扎,任由宋子星抱着。她並未一直哭,漸漸地便在他懷裡昏睡了過去。

她身體十分虛弱,如果再不吃東西,恐有性命之憂。宋子星望着她昏睡的模樣緊蹙眉頭,緩緩渡了些真氣給她,便將她喚醒了過來。雞湯熱了一遍又一遍,終於還是喂她吃下了一小碗,方纔任她睡去。

花無多剛剛睡下,便有出外探路的探子來報,前日,徐清一行遭遇賊匪,損失慘重,兩個馬車也被賊匪搶走了。徐清亦身受重傷,此時性命堪憂。

探子說,襲擊徐清的這幫流寇乃是半夜偷襲,約有兩百餘人,入營後見人就殺,很是兇狠,且訓練有素,不似普通賊匪。一夜苦戰後,徐清這方損傷慘重,部下只餘十餘人殺出重圍,其餘全部喪命。

第二日,宋子星派了數十人和隨行大夫去接應徐清,自己則與武政協同其餘一百多人帶着花無多快馬加鞭趕往江南。

花無多雖然醒了過來,每日卻依舊昏昏沉沉,睡的時候總比醒的時候多。宋子星便騰出一輛馬車,專讓她休息。

隨行百人當中,並未有幾人見過花無多的真面目,雖然她未再戴面具,一來,她整日躲在車中無聲無息,二來,即便她下了車也會戴上面巾遮住面容。

車隊依舊向南行進,又行了數日,已過了江陵,眼看便要進入江南地界。

花無多自醒來便一句話都未曾說過,總是在發呆,偶爾會不知想起了什麼而流淚。每日裡吃的東西也甚少,無論宋子星與她說什麼,她總是神色懨懨的,很少反應,甚至有些排斥。即便遇到了攔路搶劫的賊匪,她亦連車門也不開一下。

花無多隨宋子星到江南時是深冬時節。

冬日江南也難掩蕭瑟,連日來一直陰霾多雨,雨不大卻總是淅淅瀝瀝地不停,越發陰冷,令人煩悶。

江南總督府在杭州,但宋子星的安南將軍府卻是在蘇州。

蘇州,安南將軍府邸。

花無多自來此地住下便偏安一隅,很少出門,時常一個人悶在屋子裡。

宋子星幾次來尋她,她都躺在牀上,將其拒之門外。宋子星在門外喚她時,她便說:“我睡着。”宋子星只好離去。

自她離開京城,便一直不怎麼答理人,平日吃的也極少,還常常不吃飯一個人悶在屋子裡,不梳洗不打扮,連面具也不再戴了。雖說近日裡時常下雨,不適合出門,宋子星卻也知道,她心情不佳。

宋子星自回到江南便很忙碌,平日裡也鮮少在將軍府,每日卻都抽空來看她,與她說些話,便是問候一句,喚她一聲,也從未有過間斷。雖然她很少理睬,他卻也不以爲意。有時候他二人見了面卻也沒話說,便只是坐在一起發呆,宋子星看着她,她則看着屋內一角,目光動也不動。直到他走了,她還在盯着那一角不知在想着什麼,滿目傷心與落寞。

一日,宋子星早早地回了將軍府,命人抱了三罈子陳年佳釀來到花無多的住處。據宋子星說,這酒是他在攻打穹窿山賊時藏書鎮百姓爲了感謝他而送的好酒。

聞到了酒香,花無多終於提起了幾分精神,也不管這酒從何而來因何而來,一口氣便喝了很多,卻還是沒怎麼說話。

宋子星偶爾問她一句,她便答一句,宋子星不說話,她便一直喝,直到落日西斜,將這三罈子酒全部喝光了這才作罷。

她酒量很好,可喝了這許多烈酒,卻也有些腳步虛浮。她有些狼狽地歪靠在了桌子旁,屋裡靜悄悄的,天色已黑,掌燈的丫環卻沒有來。

宋子星亦以手支頭半閉了眼睛,顯然也喝得有些多了。

沒過一會兒,她突然衝出屋去,將方纔吃下去喝下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宋子星聞聲亦跟着出來,拍着她的背遞給了她一杯茶水,本欲將她扶進屋,她卻甩開了他的攙扶,腳步踉蹌地自己走了回去。無意間卻在門口的臺階處狼狽跌倒,她推開宋子星的攙扶,翻身爬坐起來,剛起身,卻又手軟腳軟地跌坐了下去,忽然一笑,索性不再動了。

宋子星沒有吭聲,也隨她席地而坐,靠在了門邊。

她靠坐在臺階上,只覺夜風涼涼,吹在臉上一片冰冷,她伸手一摸竟有眼淚。什麼時候開始,她竟然哭了?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恥笑了自己一聲。

夜幕低沉,天空一片晦暗,無星亦無月,只除了夜晚徐徐吹來的冷風,吹散了她些許的酒氣。

她的臉埋在暗影中,過了良久,方纔輕聲道:“你知道嗎?其實是我欺騙了他,是我沒有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是我做錯了卻還任性地怪他欺騙我,負了我……”說到此,她再次淚如雨下,卻仍繼續道,“如果當初我告訴他我的身份,或許結果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我曾經以爲,如果他因我的身份而和我在一起,那不是我想要的,可是……”她邊搖頭邊流淚,擦去,卻又流出更多,似已難以控制,“可是,我……我現在想通了,後悔了。我時常想,如果那時候他知道我的身份,就會和我在一起了。我還是我,他還是他,又有什麼不好?身份就是身份,身份本來就是可以利用的,有總比沒有好,我當初爲什麼那麼傻,爲什麼看不清這一點?總以爲他們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不會對我純粹的好了,便故意隱瞞自己的身份不說,我怎麼那麼傻……”她將頭埋在自己的雙腿間,越說越傷心,越說越想哭,“現在一切都不能挽回了,再也沒有辦法彌補了。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呢?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的錯!”此時此刻她只想找個人訴說,不管那個人是誰。或許宋子星算不上她的朋友,可現下唯有宋子星在她身邊,也只有宋子星聽得懂她在說什麼。

她的言語有些亂,但宋子星卻聽得明白。他靠在門邊,半掩着眸光,輕聲道:“你沒有錯,即便你一開始就向他坦陳身份,他也不會選擇你。”

花無多聞言擡起了頭,不解地望向宋子星,見他此刻一反常態,有些不同以往的意興闌珊,她其實以爲他會笑話她的,可他沒有,不僅沒有還很古怪。她帶着疑惑問道:“爲什麼?我配不上他嗎?”

宋子星搖了搖頭,道:“不,你配得上,只是齊家在朝堂上的影響力是方家無法比擬的,而劉皇后當下最想要的是太后這個位置,只有齊家可以讓她如願以償。你們方家給不了劉皇后想要的。不只如此,恐怕有件事你還不知道,唐夜是劉修的表弟,唐夜之母是劉修的親姨娘。唐家一直與劉家往來密切,在你姐姐大婚那日,唐夜派人殺了李慷的叔父李道,假扮成他刺殺你姐夫李慷。李家對唐夜恨之入骨,李赦爲報殺叔之仇,暗中招攬了許多江湖人士追殺唐夜,所以……即便劉修知道你的身份,兩相比較,他還是會選擇齊家,選擇娶齊欣,而你……即便不被捨棄,也會處於較爲尷尬的境地。”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假李道刺殺姐夫李慷之事。驚訝過後,她半晌不語,想起自己曾爲唐夜做過一個面具,莫非那面具的本尊就是李道?她不再哭了,問道:“他爲什麼要殺李道?破壞姐姐的婚禮?”

宋子星道:“原因有二,第一,唐家與劉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唐夜是殺手組織的少主,實際上的領導人,唐家便是殺手組織的幕後支持者,而唐家背後是劉家。李家與唐家有些嫌隙,自然對劉家態度不明,劉家也感覺到了李家志不在他們,所以方、李兩家此次聯姻勢必對他們造成威脅,於他們來說,不如破壞。第二,你可知道當年你姐姐與殺手無音的關係?”見花無多點頭,他繼續道,“我想,唐夜之所以不想讓你姐姐嫁給李慷,未必沒有這個原因,無音的身份天下極少人知道,不過,我卻是知道的。”

“無音是誰?”花無多問道。

“無音便是唐家二公子唐楓。也就是唐夜的哥哥。”宋子星答道。

宋子星沒有繼續說下去,花無多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你所說的李家與唐家有嫌隙,恐怕也是當年李慷與唐楓之間引起的。”

宋子星點了點頭,淡淡道:“起因便是你姐。”

冬夜的風令她越發清醒,酒意已然散去,留下的清醒令她只覺苦澀。她不願多說姐姐的不是,只輕輕地哼了一聲,嘲諷道:“我還以爲自己的身份很重要很好使呢,原來我什麼都不知道,還如此可笑地高估了自己。”

宋子星坐在她身後,望着她的側臉微微出神,此刻的她沒有戴面具,頭髮也幾日未曾梳理了,胡亂地披散在身後,多了幾分落魄,更有幾分慵懶。可是即便是這樣的她,在這漆黑無月亦無光的夜裡也一樣美得動人心魄,他聲音不自覺地溫柔起來,輕聲道:“不必妄自菲薄,你的身份很重要,只不過,不是劉家當下最需要的籌碼。”

花無多沉默了下來,在她心裡並不盡然相信宋子星的話,雖然宋子星說的有幾分道理,但她知道,宋子星之語未必沒有勸慰自己的意思,避重就輕說了些與她聽。雖然心中明瞭,她卻仍願意更多地相信宋子星的話。只有這樣,她纔會好過些。

宋子星又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無論你現在如何後悔,如今他都已選擇了齊欣。”

是啊,他選擇了齊欣,思及此,她的心便痛得瑟縮。她捶了捶胸口,又捶了捶,好似這樣就能將胸口的憋悶理順一樣,可她明知道做這些都是徒然。

不能再想這些了,她告訴自己,思緒轉移,似忽然想到一事,回頭問道:“你爲什麼會帶我走?”花無多指的是宋子星從京城帶她來江南這件事。

宋子星聞言,輕輕地笑了起來,道:“你不是要來江南玩嗎?反正我也要回來,帶你不過是順路。”

花無多輕輕一哼,明知道他說的不是實話,卻也沒有心情去深究,又問道:“你怎麼知道我要來江南?”

宋子星似笑非笑道:“我猜的。”

明知道他說的是假話,花無多卻只是哼了一聲,看了他一眼,便挪開了目光,道:“你怎麼會突然去京城?”

宋子星今晚也喝得很多,聽她問到此處,不禁淡淡一笑,神色中多了些許迷離,似訴說又似在回憶,“當日你在洛陽與劉修掉入谷底,我一直遍尋不着,便聯繫了許多江湖中的朋友尋覓你們的蹤跡,直至在廬州發現了你們的蹤跡,可當我趕到廬州時,你和劉修已經走了。後來,我又得知你與唐夜一起趕往京城,我便動身去京城尋你,雖然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樣的情形,當時卻有一種預感,你會需要我。”

聽到“你會需要我”這句話時,花無多目光閃了閃,卻又不屑地撇了下嘴,顯然不信,道:“你幹嗎總是跟着我?哈,我知道,你也是因爲我的身份,雖然劉修不需要,可你卻需要,是不是?”花無多此話問得極爲直接,而且不留餘地,也不給宋子星絲毫顏面。花無多本就是這樣直來直去的性格,尤其面對宋子星時,有着本能的牴觸,也從沒給過他好臉色。此刻的她嘴角帶着諷刺的冷笑,看着宋子星似被說中心事般暗沉下去的眸光,心裡竟有種報復的快感。以宋子星的爲人,她並未期待聽到什麼滿意的答案。

宋子星嘆了口氣,面前的女子雖然受了傷卻渾身帶刺,雖然刺到的是自己,不知爲何無奈中竟帶了絲喜悅,他道:“你說得很對,如果你能嫁給我,並通過你、我聯姻的方式締成宋、方兩家盟約,宋家勢必如虎添翼,我爹、我叔父甚至我宋家上上下下都希望我能娶到你。當我猜出你身份時,這種念頭便有了,甚至現在也依然留有這樣的念頭。”

花無多哼笑一聲,道:“你回答得倒乾脆坦白。”

宋子星道:“這也沒什麼,我們生活在這世上,難免要被親情、權勢、慾望所左右,不同人選擇各不相同,也算情有可原。只不過,我此番帶你來江南,卻不是爲了讓你嫁給我。”

花無多才不信,冷言冷語回道:“你還能爲什麼?”

宋子星嘴角驀地一挑,突然湊近了些許,她急忙向後躲閃。她的閃躲看在他眼裡變成了一絲戲謔,他輕聲一笑,帶着幾許輕佻道:“我想讓你對我日久生情。”

這恐怕是花無多近些年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花無多嘴角抽搐兩下後突然大笑出聲,毫不客氣地指着宋子星的臉,噴笑道:“這皮……哈哈,這皮怎麼這麼厚。”

宋子星似不以爲意,將指着自己的指尖抓握在手裡,不容她掙脫。

他目光灼灼似火焰,將她的笑、她的落魄和失意以及她用滿不在乎試圖掩藏內心的膽怯,統統看在眼裡,不讓她掙脫自己的掌控,要讓她聽清楚自己接下來的每一句話。他帶着淺笑,清晰無比地道:“我這人有個毛病,對我來說可有可無的東西,我通常會不屑一顧,不過若這樣的人或事物成了我心心念唸的牽掛,我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得到,即便得不到,也因曾經盡過全力而不會後悔。當你掉落深谷,我得知消息驚恐交加,從途中折返回洛陽,動用一切手段四處尋你;當數日沒有你的消息我便數日不能閤眼;當我一獲知你可能還活着的消息,我坐立不安只想第一時間看到你;當我知道劉修將要娶齊欣,而你與唐夜正在趕往京城的路上;當我拋下一切千里奔波一刻不停爲了你趕往京城時,我就已打定了主意。”

“什麼主意?”她訥訥問道,不知不覺手心有點兒冒汗全身有些緊繃,不知是不是因爲方纔宋子星說話說得太快,令她一時有點兒反應不過來,還是當下宋子星的步步緊逼令她有些呼吸困難,總之,她下意識便問出了這四個字。

他一眨不眨地凝視着她,看到她沒了方纔的凌厲,目光中有着緊張還有幾分閃躲,卻仍固執着不退縮,便繼續十分淡定地一字一句道:“我要讓你愛上我!”

砰……花無多因一直向後躲,未注意自己已經到了臺階的邊緣,聽到最後一句話,一驚嚇便從臺階上跌了下去。此刻已顧不得肢體上的疼痛,她只覺此時此刻的宋子星看起來異常驚悚……

她瞠目結舌地望着宋子星,表情驚恐非常……

宋子星輕輕咳了咳,也不去扶她,自顧起身撣了撣衣襟的灰漬,扯了扯衣角的褶皺,瞥了一眼始終未發一語,雙目瞪得猶如銅鈴般大的花無多,自顧拂袖而去。走過花無多面前時,他腳步一頓,突然很不客氣地仰天大笑了數聲,那聲音嚇得花無多一哆嗦,猛地驚醒過來,便見他已然揚長而去。

花無多腦海裡忽然出現了三個大字:被耍了!

他孃的!烏龜星果然是天底下最令人厭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