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擯棄天下

唐夜與劉景大軍追來時,劉景並未多看一眼倒在地上的花無多,只以爲她是吳翌的近身侍衛,顯然身受重傷已被吳翌棄了,士兵上前探了一探,發現還有氣息,便回報給劉景。劉景剛想命人將花無多拘了,便聽身後唐夜道:“把她交給我。”

劉景瞥了他一眼,問道:“他是何人?”

唐夜道:“故人。”

劉景微一蹙眉,便大聲道:“繼續追。”

劉景急於率軍繼續追趕吳翌,自始至終因地上那人身形不似吳翌,一眼也未曾多看。

唐夜下馬扶起了花無多,探了探她的脈搏,便將她抱放在馬上,與跟在身邊的方圓一同將她帶走了。

唐夜與方圓並未帶花無多折返劉景軍中,只在山中紮了帳篷爲花無多治傷止血。花無多兩日後方纔醒轉過來,見身邊之人是唐夜,不禁也吃了一驚,而後便道:“謝謝。”

唐夜“嗯”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夜晚山中微寒,他生了火堆,靜靜地爲她熬着藥,火光印在他臉上忽明忽暗,她與他之間默默無聲。他們原本是指腹爲婚的夫妻,卻因後來種種變故成了今日這番模樣。她與他在一起,從來都是她多話他少話,而今她也少了話,變成了沒話。這已是唐夜第二次救她,上次在下楓谷一戰中,也是唐夜暗中救了她,劉景當時身負重傷無暇他顧,事情便交由他全權處置,也是他暗中換人戴上元白的面具被當衆處死。

當藥煎好,唐夜倒入碗中遞給她時,她接過藥一口一口喝了下去。唐夜望着她,她目光觸及,方即移開。

喝完了藥,她忽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你說。”他淡淡道。

“你當初既然不是爲了許傾城,又緣何退婚?”曾經不敢問的事情,如今也能心平氣和地問出口了。

靜默了一會兒,唐夜道:“你既然逃婚,便是不想嫁給我,既然如此,我便如你心願。”

“你竟如此善解人意。”她對這個答案嗤之以鼻。

唐夜忽道:“難道你想嫁給我?”他問得極爲平淡,平淡到花無多怔了怔,而後笑道:“你我當初並不相識,你不想娶我,我亦不想嫁給你,而今亦然。我今日一問,也不過是想知道當初我的逃婚之舉是不是也正中你的下懷,其實,你原本就不打算娶我,對嗎?”

燒斷的木枝咔嚓一聲輕響,在暗夜中顯得很是清晰。他面色隨着火光忽明忽暗,似蒙了層薄霧,令人辨識不清,半晌方道:“對。”

花無多一笑,道:“這次我們去上黨,是不是你發現了我的蹤跡,猜到翌也在,所以聯合劉景在中途設伏?”

“是。”他平靜地答道。

“是雪域天丹,是你給我吃的藥引來了小白蛇,對嗎?”花無多再無法平靜,有些激動地追問道。

“是。”他再次承認了。

“果然是你……”她頹然苦笑,不禁搖頭道,“你怎麼會在我身上下這種藥,難道很久以前你便沒想要放過我?……”

唐夜沉默不語。

她忽然想起一事,神情激動道:“當初我和劉修在廬州被皇后找到,也是你……?!”

唐夜道:“是。”

見他答的如此乾脆,她反而一怔,想起自己與劉修當初的點滴,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堵在胸口,原本蒼白的臉色越發無色。

唐夜忽道:“不僅如此,我當初還想殺了你姐夫李慷,壞了方、李兩家聯姻,將你打落山崖的黑衣蒙面人也是我派去殺吳翌的殺手。”

她一怔,悵然道:“既然如此,你今日雖救我一命,我卻也不欠你什麼了。”

唐夜淡淡道:“你本就不欠我。”

她忽覺得很累很疲憊,閉上了雙眸,將頭伏在雙腿上不再言語。

夜晚,林間。星光灑滿大地,篝火熾烈燃燒,火光映在彼此臉上,閃閃爍爍,彷彿訴說着彼此的心事。

唐夜拿出長簫吹奏起來,又是那首再熟悉不過的曲子。曲畢,花無多悠悠嘆道:“又是這首曲子,轉眼已有兩年沒聽過了,可惜沒有名字。”

唐夜道:“當時沒有,而今我將它取名爲《思念》。”

花無多聞言一怔,便聽唐夜又道:“這首曲子是我孃親生前所作。”

花無多道:“你孃親倒是個才女。”

他微微頷首,似憶起自己的母親,目光變得柔和:“我孃親出身高貴,與澈王之母是親姊妹,她不僅會譜曲更擅長書畫,她看似溫婉實則性情剛烈,當初我姑姑揹着她與父親私下定下你與我的親事,我孃親便反對得極爲激烈。”

花無多問道:“你孃親爲什麼反對?”

唐夜平靜地道:“因爲我姑姑所愛之人是你的至親。”

其實早在他說起忘憂來歷之時,她便隱約猜到了幾分,這一刻得到唐夜親口證實,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唐夜姑姑唐倩爲了配忘憂不惜性命,她的愛極端而慘烈,爲她與唐夜定下娃娃親原因想來也不會簡單。思及此,她忽然明白了唐夜此言的另一層含義。他自幼便也是不喜她的,所以纔有後來的悔婚。

她幽幽望着火堆,想起她與唐夜的恩恩怨怨不由得苦笑,人生似乎總是活在一個個環中,解開了這環卻被另一環套住。想到這些,心下微感悵然,忽而想起了公子翌,一股說不出的柔情填在胸口,不知他現下是否已然平安,他可又欠了自己一條命呢,他欠自己的,這輩子恐怕都還不清了,既然還不清,就讓他用下輩子一併來抵債好了,她脣邊露出一抹笑意。

這時忽聽遠處傳來踢踢踏踏的馬蹄聲。

花無多聞聲擡頭,看到一人由遠及近而來,待到近處方纔看清,竟是公子語。溫語當年雖與吳翌十分親近,但因其父之故,終究投靠了劉修。

如此深夜又是荒郊野外,忽見溫語獨自一人趕路,花無多疑惑甚多。

溫語迎着火光而來,待到近處一眼便看到了未戴面具的花無多。他先是一驚,而後一怔,神思有片刻恍惚。

他騎馬奔到近前,翻身下馬。望着花無多,他一時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終究只沉沉喚了一聲,“無多。”他還是喜歡叫她花無多,而不是方若兮這麼陌生的名字。

花無多自然聽出其中含義,公子語還當她是同窗,一時有些感慨,卻心中溫暖,笑問道:“語,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溫語聞言,目光一暗。看了一眼她身邊的唐夜,他躬身一揖。當初在南書書院讀書時,衆人便對唐夜十分崇拜,即便均是同齡人,卻對他存了幾分恭敬之意。而今溫語對唐夜亦是這般想法,“毒王”唐夜,在他們看來是個傳奇般的人物。

唐夜只點了點頭,沒有吭聲。

幾人圍坐在火堆旁取暖,沉默不知不覺蔓延,令人覺得有幾分壓抑。花無多心神恍惚,竟也沒有吭聲。

良久,溫語忽然道:“翌死了。”

原本攏着柴火的花無多忽然一怔,彷彿覺得自己幻聽了。

溫語繼續道:“翌臨死前,他對我說……”

花無多麻木地坐在火堆邊,她茫然地望着溫語,彷彿開口說話的不是他,而是她的錯覺。

溫語眼中似有水光,嚥下一抹痛楚,他平靜緩聲道:“翌說,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就是和你在一起。”

“你說什麼?”花無多在笑。

溫語一哽,大聲道:“我說翌死了!”

花無多全身一震,繼而搖頭失笑,道:“語,即使你討厭翌,追隨修,也不能騙我說他死了。”花無多在笑,“語,我們同窗時間雖然不長,你也不能這麼騙我!”

“我不是,我沒有!翌的確死了,他真的死了!我親眼看到,他死了!”溫語驀地站起身來,神情萬分激動。

“語!”花無多突然大吼一聲,溫語一驚。她僵硬着臉色,凌厲地望着他。半晌,她忽而換了笑臉,似怕自己太大聲驚到溫語一般,小聲哄勸道:“語,我知道你是在開玩笑,語,別開玩笑了。只要你說實話,我不會怪你騙我的。以前的同窗,我最喜歡你的直言快語了。語,只要現在你說自己在開玩笑,騙我玩的,我不會怪你的,真的。”

溫語一怔,目光閃過悲痛,緩緩道:“無多,他死了,他真的死了,他的屍身此刻就掛在魏城的城牆上,已經掛了兩天了。”他邊說邊流下了眼淚,用長袖拭去。

“不可能,那日他明明已經走遠了。”花無多搖頭否認。

“他又回來了,他回來是爲了你,他怕你死,他害怕失去你。他說,他不能言而無信,他再不能丟下你,他說,他寧願和你一起死。”說到此處,溫語似能感同身受般哭了起來。他邊哭邊道:“那日他回來尋你,便遇到了劉景的軍隊,他被團團包圍,劉景當即下令命弓箭手射殺他,死活不管。事後,他被運到魏郡交給澈王處置,我看到他時,他已經奄奄一息了。他對我說,他此生最快樂的日子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時光。他說,今生不能與你白頭到老,來生定要與你攜手不棄。他死的時候面帶微笑,口中還喃喃說着,這江山有你才如畫。他臨死前手中緊緊抓着這幅畫。”溫語自懷中掏出一物遞給花無多,是一幅染了血的畫。溫語道:“我看了一下,這畫畫的是你和他在書院,我怕劉景收走,就偷偷收了起來,原本打算留作紀念。如今在此見到你,還是還給你吧。”

空氣似在此刻凝結,暗夜變得寂靜,只除了火堆燃燒的噼啪聲。時間悄悄流逝,溫語擦了擦頰邊淚水,見花無多始終不接畫,便擡頭向花無多看去,只見她此刻目光呆滯,毫無焦距,似看着他手中的畫,又似沒有。他輕輕喚了聲,沒有反應,他大聲喊也沒有反應,她就這樣呆呆的,雙目無神地望着他手中的畫,任憑溫語如何呼喚都沒有了反應。

就在溫語束手無策彷徨擔憂時,卻忽然看見花無多微微一笑,鮮血自嘴角緩緩溢出,竟閉上了雙眼,無聲地軟倒在了地上。

唐夜將她抱起,探向她的脈搏,不理一旁公子語的焦急詢問與方圓望着他的複雜神色。

暗夜中,昏迷的花無多突然驚醒了過來,她全身顫抖,踉蹌起身,衝出帳外就躍上了馬背,拍馬絕塵而去。

隨後追出的方圓看向唐夜道:“少主,我們……”

唐夜道:“我們跟去。”

聽着越來越遠的馬蹄聲,根本沒睡着的溫語痛楚地閉上了眼睛,輕聲道:“翌,你我同窗一場,我能爲你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兩日前,他得知劉景抓了吳翌入魏城,便偷偷尋了機會去牢中探望,直到看着吳翌在他面前閉眼微笑着死去。

他心情十分低落地將此事稟奏了澈王劉修。劉修聽聞吳翌死訊時微微一顫,這時,在一旁的謀士張軒卻興奮地建議將吳翌的屍身掛在魏城城牆上一振三軍、二懾吳琪之軍、三潰西京侯之勢。

聽到這個建議,他極力反對,言吳翌畢竟是皇族,雖已身死,澈王也不能做侮辱皇族的不仁不孝之事。卻被張軒以極爲懷疑的目光譏諷,說他是吳翌臨死前最後一個見到的人。

他聞言驚怒,言及吳翌是自己同窗,臨死前見一面有何不妥。

張軒卻似抓住了他的把柄般,道:“聽說你在書院時,便與吳翌極爲親近。”

張軒所說是不爭的事實,若不是因爲自己父親的緣故,他必定追隨吳翌。就在他口不成言時,他看到了劉修懷疑的目光,他忽覺任何辯駁都沒有了意義。劉修這種目光,已不是第一次。

那是兩個月前,他忽然收到家書,得知家父病重,心急之時便與澈王告了假回家探望老父,並衣不解帶地日夜侍奉在父親牀前。沒過幾日,父親病逝,他又忙着父親的喪葬之事,在父親的靈堂前守了整整七日。在安葬了父親後,他與朋友飲酒時,酒醉無意中言及自己若不是爲了老父,也不會一直鬱郁不得志。

這句話,讓有心人聽了去,輾轉被劉修知道,那時劉修就是用這種目光望着他。

而張軒,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當面令他難堪,背地裡還腹誹他,不過是因爲他在編寫《江山美男志》時,被張軒知曉,張軒又是請客又是送禮,百般討好他,想讓他將自己的名字也排在裡面。張軒其貌不揚,他不願做違心之事,讓自己花了十分心血寫的著作失去了權威性,便沒有應之,張軒自此便開始嫉恨他。

他深深一嘆,驀地睜開雙眼,起身收拾行裝,毫無留戀地上馬而去。他已看清,也已明白,他終究不適合這亂世之爭,還是尋一僻靜處安度終老吧。

公子翌的屍身在大風中如斷線的木偶無力搖晃,枯白的臉色、緊閉的雙眸再不見往昔風采。

魏城下,寒風蕭瑟,風過,沙粒吹打在人臉上,生疼生疼的。

城牆上的劉軍挺立於風下,駐守魏城堅若磐石。

而今成王屍身就在城牆上,更增強了他們取勝的信心。

卻在這時,士兵們同時在風中聽到一聲淒厲的哭喊,那撕心裂肺的聲音,即便白日聽來也令他們悚然而驚。

他們舉目而望,只見一個披散着頭髮的白衣女子,瘋了一般由遠及近迅速而來,眨眼間已到城下,卻在靠近城牆的那一刻倏然停步。她高昂着頭,癡望着城牆上的屍身,半晌都未動一分。

她面色蒼白,神色淒厲,髮髻散亂,衣衫隨風張狂飛揚,大風吹開了她的頭髮,露出一張臉來,美得驚人!

這一刻,所有城牆上的士兵均看得怔住。

風中,她站得筆直,眼中只有被吊在城頭隨風無力擺盪的那具屍身,是他嗎?爲什麼看不真切,她不相信。他說過,禍害遺千年;他說過,要死也定要死在她後面,因爲要先看着她死;他說過,即便是死也要死得玉樹臨風風流倜儻。又怎麼會這般悽慘?她不相信,她要上前看個真切。

呆滯半晌的守城參將李爲,忽然發現那女子一縱躍起飛過了護城河,正如箭一般向城牆飛來,腦袋轟的一聲,倉皇指着女子,大喊:“放箭!”

弓箭手被這聲大喊震醒過來,慌忙舉箭射向女子,一陣亂箭,生生將女子逼落到了城下。

城下,女子仰望着城牆上的屍身,身子晃了晃,雖未中箭卻似已站立不穩。

她看清了,真的是他,真的是他。一瞬間,她胸口似破了個洞,空蕩蕩的,再也補不全。

她再一次不顧一切地飛身而上,卻又是一排密密麻麻的箭擋住了她的去路,將她逼退。手臂被箭頭擦傷流出血來,她似毫無所覺,一擡頭,再次衝向城牆。

守城參將被城下女子的瘋狂模樣驚住,調派了更多的弓箭手上了城牆。片刻,已有百隻箭羽同時對準了城下女子。

她再次跌下城牆,一支箭插在她的肩頭,她卻不管不顧,望着城牆上的屍身和無數瞄準自己的刺目箭頭,忽然仰天嘶喊:“劉——修——”

卻在這時,得到奏報的澈王劉修大步登上了城牆,他的腳步有些凌亂,守城參將李爲看到他剛要躬身行禮,卻已被推倒在一旁。他一眼看清城下女子,似猛地一震,一揮手大聲道:“全都住手!”

城牆上的弓箭手聽令,均放下了手中指向女子的箭。

城下女子佇立在風中,單薄的身子踉蹌搖晃,似已站立不穩,肩頭和手臂的鮮血染紅了白衣,刺目鮮明。她似控訴似埋怨似痛恨,指着城牆上的劉修,一字一句道:“他已死了,爲什麼還要這麼折辱他?他雖是你的敵人,卻也是我們的同窗啊!他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縱然死了,縱然死了……”說到此處,已嘶啞不成言。縱然死了……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她忽然跪了下來,向劉修磕下頭去,他聽到她嘶啞的聲音,“劉修,把他的屍身給我!劉修,我求你,我求你!”每說一個“求”字便磕一次頭,每磕一次頭便說一個“求”字。

隱約間似有什麼在這一刻崩塌,她從未求過自己,也從未這般求過任何人,她的驕傲即便面對他另娶她人時也未曾掉過一滴眼淚,他知道她有多驕傲,可如今卻爲了吳翌這般懇求着他。原來,她心裡最在意的是吳翌,是吳翌啊!想到此,嫉妒啃噬着他的心,一寸一寸,令他失去理智幾近瘋狂。

劉順已認出了城下之人,見劉修此刻神色彷徨,目光瞬間冷了下去。

城下女子一聲聲哀求,求的是敵軍成王的屍身,毀的卻是一直以來因她而痛苦,不停折磨自己的王上。這一刻,劉順的恨意達到極致,轉身便對城下女子大聲道:“城下妖婦,成王已死在我王上手中,你此來不過是自尋死路,想要成王屍身……”他的話尚未說完,已被劉修一掌打飛出去,撞在身後城牆之上,口吐鮮血不止。

城牆上一陣慌亂,劉修狠戾地看向劉順,卻見劉順在笑。劉順掙扎着爬起身來,似笑似哭道:“王上,爲了劉家,爲了這些與你出生入死的兄弟,此刻斷不能心軟。請王上三思!就算此刻你將劉順打死,劉順也斷不能讓王上因她而一時心軟,毀了王上大業!”劉順匍匐在地,因身受重傷而口吐鮮血抽搐不已,卻仍堅持着一寸一寸爬到了劉修腳下,死死地抱住,早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守城參將李爲單膝跪下,重重道:“王上英明,成王屍身斷不能在此時歸還。”

城牆上的士兵一瞬間也跪下齊聲道:“王上英明。”

這時,澈王妃齊欣與其他聞訊趕來的衆位將軍也上了城牆,齊欣看了一眼城下女子,但俯身跪拜下來,擲地有聲地懇切道:“王上,吳翌屍身是打擊吳家軍最有利的一招,如今吳家軍十萬兵馬即將兵臨城下,爲王上大業,爲劉氏一族,爲衆位爲王上拼戰沙場的將士,望王上以大局爲重,斷不能將屍身給了那人!”

其餘衆將也紛紛跪下請命,當中亦有包括公子紫陽與公子誆等人的身影。

齊欣又道:“這一年來,她與吳翌朝夕共處,二人想必早已兩心相許盟定三生,她如今不顧生死也想要回吳翌屍身,心裡早沒當年對王上的情分了,王上斷不可爲了某日舊情,不顧大局,請王上三思!”

劉修眼中的瘋狂一寸寸暗了下來,直到沉寂爲一潭死水,已因齊欣那句兩心相許盟定三生打了死結。

城下,一聲妖婦,早已喊醒了花無多。

她緩緩擡起頭來,站直了身子,挺立於風中,卻仍顯得那般單薄而無助。

聽清了城牆上所有人的話,她驀地狂笑起來,聲聲道:“劉修,還記得嗎?大明湖畔,我們曾一同承諾過,要記得那日的日出,若誰死了,那麼活着的人就要替死了的人記得。劉修,劉修!你聽着,翌死了,我死了,你就要替我們記得,那是誓言,終身不能悔改!”言罷,她再次衝向了城牆上的屍身,義無反顧不死不罷休。

望向再次飛向城牆的她,劉修目光痛得瑟縮,一把取過了自己的黑白羽翎箭,斷了箭頭,搭了弓上,拉滿,三隻無頭箭同時朝她的方向射出。第一箭,第二箭,第三箭,她一箭都沒有躲,三支箭帶着莫大的勁力毫不留情地射入了她體內。

還記得在廬州竹海他們親手蓋的小屋前,他能同時射三箭時的興奮與她的手舞足蹈。彼時,他在她眼中是天下間獨一無二的修。她爲他驕傲,爲他而覺得幸福。他說:當初在書院的比試,若再來一次他必然能贏。她聽後不僅不生氣還替他開心,內心還暗自藏了幾分得意自豪,因爲他是她的修。因爲他說,他是爲了她而苦練,因爲那樣才能保護她。

眼見她一箭都不躲避,生生受了他三箭,重重地跌落出去,在地上拖出數丈血跡,直到撞到巨石上方纔止住去勢,再無飛上城牆之力。他閉上了眼睛,生生斷了手中的弓和箭筒中所有的黑白羽翎箭,箭尖刺破了手掌,滿手的鮮血也察覺不到疼痛,直到全部斷了,棄於地上。

從此,他再不用箭。

她仰躺在巨石上,鮮血從嘴角溢出,身上的箭傷是那麼的痛,痛得她只看到滿眼刺目的紅。

她想要坐直身體,卻一次次力不從心地倒下,她想笑,出口卻變成了咳。她擡起手臂,握住了胸口那隻黑白羽翎箭的箭尾猛地拔出,噴涌而出的鮮血染盡了衣衫,繪成了忘不去的恨。

他閉上眼,壓下口中的血腥之氣,轉身踉蹌下了城牆。

若不是你心中最愛,那便恨吧。他如此告訴自己,卻只覺眼前一黑,一腳踏空,跌撞在城牆下。有人過來攙扶,卻被他狠狠推開,卻再也壓不住口中的血腥之氣,生生吐出口血來。

旁邊有人驚恐地叫了聲,“王上。”

他擡眼看向公子紫陽,道:“無礙。”推開他,正欲起步。

卻在這時,突聽城牆上劉欣大聲道:“弓箭手準備!”他一怔,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驟然襲來,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便聽齊欣似用了全身力氣喊道:“放箭!”

一瞬間,他停了心跳,“不要”二字驚顫地脫口而出,無力又惶恐,輕易便被離弦的箭聲淹沒吞噬。

他瘋了一樣躍上城牆推開衆人向城下望去,卻看到了一個永遠身着黑衣的人護在了她的身前。

是唐夜。

恍惚間看見無數支亮晃晃的箭頭全都飛向了自己,她躲不開,也不願再躲。箭聲破空而來,劃出錚然之聲,她絲毫也不覺得害怕,望着城牆上那不復往昔飛揚風采的屍身,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她閉上了眼睛,揚起一抹笑意,彷彿回到了那一日,滿園盛放的菊花中,他閒適地坐在亭下看着書,聽到腳步聲,回眸望向了她。

她伸出手去,動情地喚着:“翌。”

唐夜與方圓幾乎與花無多同時趕到。

唐夜以爲劉修並不會傷害她,可他錯了。

他看到花無多跪下向劉修卑微地乞求,他聽到花無多說起大明湖畔往事的淒厲笑容,他亦看到劉修向她射出的三支箭,她不僅沒躲還迎了上去,當上百支箭頭同時射賂她的時候,他甚至看清了她滿足的笑容。他想都沒想便飛身撲了上去。方圓伸出的手也只抓住了他衣衫的一角。

面對花無多難以置信、驚呆的面容,他輕輕地揚起了嘴角。

眸中閃過一抹柔光,那是一抹從未對世間任何人展現過的柔和,卻僅僅在這一剎那面對着她,綻放。

他閉上了眼睛,鬆懈下來的身體依靠在她僵硬的肩頭。這是他第三次救她。也是最後一次。

曾經……

每晚,他都會躍上房頂吹簫,他的簫聲是一種指示,讓棠棣的人知道他的位置。自從第一次開始,陪伴他,聽他吹簫便像是成了一種習慣,每晚他都吹簫,每晚她都會坐在他身後,聽他吹簫,而後睡着。

可惜那晚對面來了個不請自來之人,即使如此,她還是沒撐多久。聽到身後淺淺的吐氣聲,他放下嘴邊的長簫,轉頭,望了她一眼,只一眼,便轉過頭去,微一沉吟,便無聲無息地起身,自行回屋歇息去了。

那夜,月亮就在眼前,出奇的明亮和美,他睡不着,便坐在屋內擦拭着長簫,忽然聽到院中有異響,聽聲音應該是屋頂的她醒了過來,順着虛掩的窗縫,無意中看到她在院中玩起了他有意不曾讓人打掃的落葉,一個秋天的落葉,已累積得很厚。夜色下,一襲紅衣的她,腳踏鹿皮短靴,在地上施展着輕功,旋轉,移步,落葉在她腳下凝聚而後散開,鋪展於地,似形成圖字。而她卻站在中央,頭頂月亮,月光下掐起了腰,仰天大笑,樣子竟是那般張狂得意,卻詭異地沒發出任何聲音……那模樣……讓他頓生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一會兒,見她走進了房裡,四周也沒了聲響。沉吟半晌,他終於推門走了出去。站在方纔她無聲大笑時所站的地方,向地上看去,只見地上有序鋪展的落葉已被秋風吹散了些,但仍隱約可猜出地上落葉鋪散開來所寫的字。

幸福。

直到那一刻,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佇立在這個位置,不知不覺間直到晨曦。

而此刻,風早已將“幸福”二字吹散。

那是他此生從未抓住過,也不再能抓住的東西。

曾經……

當他自黑暗中睜開雙眼,第一眼望見的就是她蒼白無生氣的臉,緊緊環抱住他的手臂,有着他從未感受過的執着和守護,弱弱渡過來的內力,是她臨死前也不放棄的堅持。他心中在微微悸動,因從未有過。異常明顯而無法令他忽略的悸動。

她說:“我還不想死……啊……”

他其實知道他們不會死,卻不告訴她。

她說:“昨天我背過你,今天換你揹我。”

他試圖甩她下去,她卻死扒着不放,彷彿被逼無奈,他揹着她走。心中卻涌起了不熟悉的歡喜,那是他第一次揹着一個女人。

她背對着他偷偷流淚,那是他從未在她眼中見過的傷心,心忽然沉了下去,因爲知道,那悲傷是爲了誰。而讓他們分離的人卻是自己,他矛盾着,複雜着,到了京城,當她說要走時,他毫不猶豫地先行離去,他以爲事情可以到此爲止,他再不會與她有交集,可她的身影總會不期然浮現在腦海,揮之不去,他終於明白自己其實是在逃避。

明明可以不去劉修的喜宴,可一種莫名的牽念讓了出現在了那裡。她的傷心,他全看在眼裡,在她揭穿身份的一刻,令他震驚的不是她的欺騙,而是,她竟是他指腹爲婚的事。

那是,他此生有機會擁有卻也不能抓住的東西。

錯過了開始亦錯過了結局,靠在她的肩頭,他淺淺笑了起來,閉上了眼睛。

他從未笑過,從未。

方圓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重重地跪在地上,望着唐夜的屍身,眼中空洞無淚,似看不慣他身上的一根根刺,麻木地伸出手去,握住唐夜背後的箭羽,猛地一拔,而後又握住另一支……

直到拔完所有的箭。滿身滿手的鮮血,他方纔站起來,挾起昏死過去的花無多及少主唐夜瞬間遠去,天邊破空傳來絕厲的誓言,“我方圓對天發誓,棠棣必爲少主唐夜報此血海深仇,至死方休!”

唐夜猝死的消息傳回唐家,當唐家之主唐卓山看到唐夜千瘡百孔的屍首時,悲痛欲絕。唐夜是他一直引以爲傲的兒子,這個兒子不僅長相出衆,對他孝敬,還博學聰穎,每當有人提起唐家、提起唐夜他都甚感驕傲。這個兒子彷彿一則傳奇,在江湖中有着不敗的地位,也標榜着唐家在江湖中不可動搖的地位。想起自己爲了妹妹一意孤行給他定下方家這門婚事,才導致他今日爲了方家那個禍水女兒不顧性命,死得如此悽慘,他越想越是內疚。那一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卻在酒後,無間中看到自己的妻妾因唐夜猝死不僅不悲還偷偷暗喜的神情,他悲怒之下殺盡了自己的所有妻妾,而後消失於江湖,從此不知所終。

自唐夜死、唐卓山消失後,唐楓接管了唐家,成爲唐門之主。天下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唐楓就是曾經血洗江湖的殺手無間,唐家纔是殺手組織棠棣真正的幕後黑手。此時,接管棠棣的卻不是唐楓,而是方圓。原本與劉家有親戚關係的唐家,也因唐夜之死而變成了仇家。

城牆上的齊欣聽到了方圓破空而來的恐嚇,她不僅毫無懼色,還微微地笑了。想起半年前,她入宮面見皇太后劉雅,太后拉住她的手道:“修對女子一向淡漠甚至有些排斥,這與他小時候的一段經歷有關,你也不必掛懷。他畢竟是個男人,還正值年少,你可以試些其他辦法,劉家的香火便靠你了。”

齊欣道:“是。”

太后點了點頭,招了招手,一個婢女遞過來一包東西,皇太后取過來,遞給齊欣:“修最近勤於政務,我聽宮中御醫說他近來睡眠不太好,偶爾還會做夢頭疼。這是迷迭香,對他有些助益,你可以點在他的屋裡,你拿着。”

齊欣垂下目光,道,“多謝太后賞賜。”

太后道:“今日哀家有些累了,你下去吧。”

齊欣施禮道:“是。”

當晚,劉修亦被太后喚去,留在宮中用了晚膳,回來時已近子時,已然有些醉了。太后灌了他不少酒,劉順扶他下車時,雖見他神色清冷,腳步卻有些虛浮,瞭解他的劉順便知道他已經醉了。

回了自己的寢房,劉順伺候他更衣,他揮退了劉順,倒在牀上便欲睡。

屋裡飄着一股淡淡的暗香,很好聞,他緩緩欲睡時,可越發覺得口乾燥熱,他扯開了裡衣,丟在一旁,可燥熱越發厲害,身體裡流竄着不知名的情愫。這時門打開,復又關上,有一個腳步很輕地走了進來。他微微睜開眼,夜明珠被紗覆蓋,幽幽的暗光映出一個女子的身形,他有些看不清,微微晃了晃頭,復又看向那人。她身着白色薄緞,頭髮披散在肩後,低垂着頭,玲瓏的曲線令他腦袋轟的一聲,他越加恍惚。那女子緩步走了過來,一步一步,他緩緩掙扎着起身,似看到了竹屋外,那個剛剛泡完

溫泉向他笑着走來的女子……

他看不真切,再也等不及她一步步走向自己,一把將她拖過來,昏暗的夜明珠映在她的臉上,他顫抖地撫摸她的臉,似遙遠而痛苦的思念。每晚他都會夢到她,而今晚的夢尤其真切,尤其難耐。

女子輕輕一顫,手指撫摸到他裸露的胸前,他悶悶哼了一聲,似有些疼痛難忍,突然將她抱住,壓在牀上。

他熾烈的脣壓在她的脣上,輾轉吸吮。房裡淡淡的暗香,似有若無,令他熾熱難忍,身下的女子似一縷清甜甘露,令他狂躁不安。這是夢嗎?他已弄不清楚了,他扯掉了她身上的衣物,火熱的身軀覆上身下有些顫抖的嬌軀上。

齊欣有些害怕,又有些企盼,這是劉修第一次這般主動親近她,她顫抖着,任由他狂亂地吻着自己,感受到了他的急切和焦躁。身體的貼近,炙熱的氣息糾纏,交疊的雙脣,遊移的雙手,令她忍不住輕輕低呤。她聽到劉修剋制又狂亂的暗啞聲音,“我要你,你是我的!”

她輕輕一顫,難掩心中的戰慄。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轉無比美好。從拿到這香時,她便知道這不是普通的迷迭香,但當劉修抱住她時,她內心是何其的喜悅。她的夫,她的天,她愛劉修,從第一次在大明湖畔見到他起,她便被他吸引。吳翌的糾纏令她的虛榮心得到滿足,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還有美貌,她值得獲得世間所有男兒的傾心愛慕。

劉修在進入她身體的剎那,令她疼痛,她微微掙扎,卻也同時感覺到了劉修的安撫,一瞬,她放鬆了下來。因爲他的愛憐,當他完全佔有她時,她有些迷亂,正有些不知所措,便聽到劉修嘶聲輕喃,“無多……”

他終於放開了她,翻身沉沉睡去,迷迭香緩緩燃盡,只留一縷香塵,在屋中繚繞不散,凝成了她刻骨銘心的恨。

她怎能放過她?她一定要殺了她!

公子翌死後,年邁的西京侯得知消息後便一病不起。西京侯一生只有兩子,大兒子早亡,二子吳翌雖非自己尊重卻等同親生。吳翌寄託了他一生的希望,吳翌之死如利刃入喉。他痛苦難當,雖病重卻還欲披掛上陣報殺之仇,可惜,卻在未出徵前病故於府中。臨死前,他將女吳多多與兵權交給了吳琪。

在此之前,同年四月,宋家軍大敗劉謹,晉王一蹶不振,宋家軍借勢揮兵北上,長驅直入,拿下江陵等地。六月,宋家軍在洛陽李家的幫助下攻入洛陽,直逼東郡。

與此同時,宋子星收到密報、成王吳翌死,屍身懸掛於魏城之上。宋子星聞訊大驚,暗領數十騎馬不停蹄夜奔向魏城。

同年六月,成王吳翌死後,北王吳琪在低迷了一段裡間連戰連敗後,卻與宋子星私下見了一面,而後似突然醒悟了一般,整合了因吳翌身亡西京侯病故而士氣低落的吳家軍,傾全力與劉景決戰在東郡。大戰後,東郡幾乎被夷爲平地,滿目瘡痍。劉景慘敗,終究死於吳琪之手。

劉景戰亡的消息傳回京城,原本回吳翌身死沉浸在勝利在望的喜悅中的劉家全然震驚,皇太后與劉國丈甚至夜不到寐,寢食難安。

自晉王大敗,劉景又亡,洛陽、東郡連續失守,劉家雪上加霜,儼然大勢已失。

自棠棣少主唐夜身亡後,唐家與讓家決裂,棠棣殺手更是傾巢而出,沒日沒夜地襲擊魏城澈王劉修府邸,不僅暗殺澈王和澈王妃,還暗殺劉修手下得力的幾員猛將,甚至一些殺人不眨眼的死士連府中的無辜的丫環和僕役也不放過。如此,日夜不停,整個王府所有人整日提心吊膽人心惶惶,許多人受不了偷偷自府中跑了。

皇太后聞訊,急忙從京城調派了數名江湖高手到魏城,保護澈王與王妃安全。但即使如此,數名高手也疲於奔命,焦頭爛額。

而今,魏城外三十里,除北王吳琪的軍隊外,東南方向宋家亦來,將魏城團團圍困。北有吳琪,南有宋子星。圍困劉家目前唯一一支主力軍,劉修。

一連數日,劉修無心政務,躲在屋中,不吃不喝。任由誰呼喚哭訴都無用,包括王妃齊欣。

門窗緊閉,劉修手中拿着一束斷髮,反覆地摸着,望着透過窗櫺射入屋內的光線一點點出現,再一點點消失,如此反覆。

經多日打探,探子回報,方若兮已經亡故。據探子說,她的屍骨埋在了一處名曰竹海的陌生之地。探子說,竹海在哪裡,他從未聽說過。

他聽到這個消息,久久沒有反應,而後萬念俱灰般將自己關在屋裡,不管什麼殺手,不管一切。

他沉浸在思念中,思念着她,痛苦並刻骨銘心地思念着。

她死了,死在他的手裡。那三支箭,她一箭都沒躲,不僅沒躲還有決迎上去。她是故意的,她早已不想活。她想死在自己手中,她的屍骨埋在了竹海,並未和吳翌埋在一起。她爲什麼要埋在竹海?那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地方,那個有着他此生最美好回憶的地方。他想,她心裡終究是有他的,她是愛她的,而她死在了自己手裡,竟死在了自己的箭下。

他反反覆覆地想,不停地想。

日復一日,他回憶着他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時而微笑,時而失神,他沉浸在回憶中,不可自拔。

直到吳琪揮軍玫入魏城,他都未曾走出房門一步。

吳琪大軍攻打魏城時,齊欣再也忍不住,命人撞開了他的房門,卻發現只三日的功夫,房內的他已憔悴得不成模樣。

齊欣站在門口,震驚得連邁入屋中的力氣都消失殆盡。自知道方若兮已死,只三日,他便憔悴成這般模樣,言若兮在他心裡竟那麼重要,比什麼都重要,她早已心知肚明,卻一直難以接受。

她緩緩邁入屋中,她不願相信,她哭倒在他腳下,逼問他:“方若兮在你心裡就那麼重要嗎?那我算什麼?我算什麼?”

她聽他喃喃道:“她的命,比我自己的也重要,我爲了能讓她自由自在地活着,屈服於姐姐,娶你爲妻。但她死了,她死了,她死在我的箭下,我親後殺了她,我曾經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他緩緩地拿起桌上的酒壺爲自己倒了杯酒,而後毫不猶豫地一飲而下,齊欣知道那是什麼。正驚呆時,聽他道:“吳琪不會放過我和你,你快走吧。”

齊欣聞言,不怒反笑道:“不,我不走,我既然嫁給了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不苟活於世,我又豈能獨活,我一直知道你心裡有她……我一直知道……”說到此,齊欣眼中已有淚光,似千般委屈卻又萬般無奈,均化作一聲嘆息。她亦拿起桌上的酒壺顫抖着爲自己倒了一杯,一仰頭,飲下。而後一陣哀傷,眉間隱有萬丈光芒,她帶着些許自豪地輕輕笑道:“但與你並肩打天下的是我,站在你身旁默默支持你的是我,與你結髮爲妻的也是我,就算黃泉路……伴你左右的也只會是我!”

劉修微微一顫,低聲道:“你又何苦?”

火光越發逼近了月華殿,殿中燭火幾乎燃盡,夜如此沉,卻又如此亮,亮得刺眼,亮得悲涼。

齊欣淡然笑道:“修,這一世我們不能偕老,盼來世我們早些相遇相識。你不做王侯將相,我不做世家美人,不再生逢亂世,只做一對平凡夫妻,平安一世,白頭到老,好嗎?”千般期許,萬般哀求,她哀憐地望着劉修,心中渴望着……

可得來的終究只是沉默。

她痛楚萬分,想起一事,苦笑道:“吳翌臨死前曾說了些話,並託溫語轉告方若兮,此事我一直瞞着你。”

劉修微微一怔。

“吳翌臨死前的話,我也聽到了。”劉欣嘆息一聲,繼續道,“他說,直到臨死這一刻,他才發覺,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就是和她在一起。他說,今生不能白頭到老,來生定要與她攜手不棄。”察覺到劉修和身體一瞬變得僵硬,她依偎得更近更緊。憐惜着他的癡情,痛苦着他對自己的無情。

吳翌的話如一支箭狠狠地刺進了劉修的心,直到此前,他仍嫉妒着吳翌,便是死,他也沒資格對無多說出同樣的話,終究,沒資格。

火已燒進了大殿,灼熱令他閉上了雙眼,似看到吳翌臨死前對無多說的此番話的心情和姿態,歷歷在目,痛不欲生。

毒已入心,痛徹心扉,齊欣忍不住微微顫抖,卻仍努力堅持,盡力忍耐,顫抖着輕聲道:“修,而仿,我想與你說同樣的話。此生此世,我從未後悔嫁給你,在我的記憶裡,最美好的時光,也是能和你在一起。”

身邊的女子緊緊地依偎着自己,即使是死也不離不棄,即使明知心中無她也只存着微薄的念想,只盼着許下來生,而他……嘴幾張幾合,始終難以成言。

恍惚中,似看到城牆下,她奮力拔出插在胸口的箭,噴涌出的鮮血染遍衣襟,怨恨地望着自己。

他嘴角溢出了鮮血,緩緩流淌入脖頸,他輕輕地笑了起來,便是來生……來生……他悲痛到了極致,緩緩閉上了雙眼,從此再未睜開。

淚流滿面的齊欣,已然在他身邊不動。

澈王與其王妃死後,殺手組織棠棣便在江湖中銷聲匿跡。

當吳琪面對滾滾大火的魏城劉修府邸,聽士兵說澈一一及澈王妃在裡面飲鴆自盡時,他淡淡地不知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已經聽不見的劉修聽:“無多並未死,那不過是我與宋子星故意放出來的假消息。修,雖然我恨你,恨你將翌的屍身掛在城牆上,恨你狠心傷了無多,令她在生死之間徘徊,但如今我方纔明白,你愛她之心,不比任何人少。”

不過短短一個月,公子琪已然變了模樣,消瘦而憔悴,卻多了從未有過的剛毅與凌厲。

魏城破。

半個月前。

宋子星帶着昏迷的花無從來見他,求他爲花無多醫治。

當日,探子回來報,吳翌身死,花無多被劉修射殺,連中三箭,身負重傷,後城牆上數箭齊射,唐夜擋在她向前,二人均當場身亡,屍身被唐夜的手下帶走。

聽到這個消息,他腦中嗡嗡作響,他們都死了,他一時不知道如何自處。一個是他的摯友,一個是他深埋在以底從不曾……

當宋子星抱着花無多出現在他面前時,他腦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自己眼前看到的女子是真的還是假的,生怕伸手一觸便憑空消失了。那種幻象,欺騙過他太多次。觸手溼潤令他顫抖,她竟然還活着。

同年六月,一女子騎馬奔入營地,手中抓着一封書信,神情憤怒而緊張。

她奔入軍中,尋到主帳位置,不顧士兵阻攔,直直衝入帳中。直到看到屋內坐在牀邊的男子,她先是一怔,急聲道:“哥,你真打算帶着她遠赴天山求醫?你若是走了,宋家怎麼辦?我怎麼辦?帳外這些爲你出生入死的將軍,士兵又怎麼辦?你爲了她丟下我們全然不顧了嗎?哥,你明知道她心中最在意的不是你,你爲何還要……”

來者是宋家大小姐宋子音,半個月前,她執意跟隨其兄宋子星星夜趕來魏城,只因,她得知北王吳琪亦在魏城。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來,只知道,他在魏城,而她這兩年中越發對他相思刻骨,她拒絕了無數個求親者,只因想親口問他一問。沒想到,在她支支吾吾尚未說明要付出的理由時,兄長已然看穿一切地同意她隨行。

他們一行數十人輕車簡從,沒日沒夜地奔波了一天兩夜,剛到魏城外,便看到了十分驚人的一幕。

方若兮,這個謎一樣美得令天下失色的女子,這個哥哥放在掌心疼寵,甚至日夜憂心害怕失去的女子,竟滿身是血地躺地魏城下,只爲了要回成王吳翌的屍身,而“毒王”唐夜插了滿身的箭,慘死在了她懷中。

那一刻,她與哥哥都已明白,方若兮對吳翌,豈止是同窗之情,就算劉修,也比不上吳翌在她心中的特殊地位。那一刻她亦明白,哥哥爲什麼會在得知成王死訊後不顧一切地跑來魏城。

宋子星聞言未置一詞,此刻,他想的不是這些,他想的卻是唐夜死後仍掛在脣邊的笑,那笑深深地扎入他心底。

當他自失了方寸的方圓手中要回她時,她已氣息微弱,手卻始終緊緊地抓着唐夜腰間的長簫,如何都分不開,無奈之下,只得將那柄長簫一同隨她帶走。

當大夫診斷她已萬念俱灰不想活下去時,他痛到不敢相信,心都空了。

無論她心裡有誰,他都不在乎,可當得知她要死了,他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

爲了她,他可以低聲下氣地去求精通醫道的吳琪及當月王吳鼎,爲了她,他什麼都可以放棄,即便是迷唾手可得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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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說對他失望至極,竟然爲了個女人放棄所有男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權勢、地位,叔父說這天下什麼女人沒有,要找出比她漂亮的又有何難?他只笑不駁。

叔父不是他,江山、權勢、地位的確是每個男人一生樂此不疲的追求渴望,能達到最高點,的確令他血脈賁張。可這一切終究抵不上可能失去她的痛苦,爲了她,他願意放棄這原本可得的一切。因爲在他心裡,她是最重要的,勝於這江山,他一向知道自己要什麼。也從來都把最重要的東西緊緊地抓在手裡。

後世或許會有人笑他宋子星愛美人不愛江山,是個胸無大志的窩囊廢,但他宋子星只有這短暫的一生,若然少了她相伴左右,若然此生最重要的東西都丟了,他還行政剩下什麼?

權勢、地位、江山與她之間,他選擇她,義無反顧。

宋子星淡淡地對宋子音道:“如今局勢,四川唐家雖支持我們,但劉修殘餘多爲吳翌、吳琪同窗,多有降靠吳琪。若宋家與吳兵對峙,勝負對測。多年來,百姓飽受遊離戰亂之苦,早已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江南本爲富庶之地,也因我們宋家征戰多年富庶不在,百姓生活難以持續,我們都不想再打了,一切都該結束了。”

“哥,你不要騙我,我雖然是一介女流,也看得清天睛形勢,吳琪自吳翌身亡便無意爭霸天下,劉修、劉景已亡,劉謹等已不足爲懼,而今皇位對你來說可謂唾手可得。”宋子音有些氣惱地指着牀上昏迷的方若兮,道,“你卻甘願爲她放棄這一切,哥,我真的不明白,她真的值得你這麼做嗎?尤其,尤其我聽大夫說,她因腹中中箭,今後很可能再不能生育,你是家中唯一男丁,你難道……”

“別說了,我意已決。”宋子星面色一沉,打斷了她的話。

“哥,爲什麼?這到底是爲什麼?”宋子音猶自不能相信。

宋子星看向牀上昏迷不醒的花無多,輕輕撫上她的髮絲,道:“我本無意這江山這天下,之所以去爭去奪,只不過想證明我宋子星可以做到,如今我已做到,我此生無憾。放棄這一切,的確不容易,可我意已決,你多說無益。我做這些,不盡然只爲了她,也是爲了宋家,爲了你。”

“爲了我?”宋子音有些驚訝。

宋子星道:“你將嫁給吳琪,成爲未來的宋皇后。”

聞言,宋子音驚怔當地,半晌,方纔訥訥道:“吳琪不會……”

“他已同意。”

聞言,宋子音先是一驚,而後又羞又喜,還有點兒捉摸不定的暗惱,轉念之間卻又搖頭,道:“但是,叔父?!”

“他已同意了。”宋子星道。

“他怎麼會同意?”宋子音再次驚訝。

宋子星道:“我無意稱帝,這天下終究是吳家的,只有他最合適。”

“可是……”宋子音一時說不出話來,怔怔地望着宋子星半晌,聽宋子星道:“我知吳琪,他心思縝密,心胸寬廣,是個君子。他已親口答應將來會真心待你,娶你爲妻,立你爲後。妹妹,宋家今後的興衰便看你一個的了。宋家軍三十萬我已有安排,從今往後只聽你一個人調遣,若你願意將其交給吳琪,哥哥也不反對。只是如有萬一,他待你不好……”麻木地接過哥哥塞在她手裡的兵符,後面的她再沒聽進耳去。因爲她突然想起了昨日在魏城湖畔無意中聽到的聲音,那人說:“你若活着必定最想看到她幸福。”那聲音有些嘶啞,染盡悲傷,“如果他真能帶給她幸福,我坐上那個位置又如何?”當時她未能聽出是何人,而今突然明白那竟是吳琪。

宋子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間屋子的,直到坐在自己的繡牀上,緊握手中的兵符,忽然流下淚來,哽咽着問自己:“爲什麼,大哥,她可以讓你放棄那麼多?爲什麼,你們都會願意爲了她,捨棄自己最珍視的江山甚至性命?爲什麼?”宋子音窮其一生也想不通,同樣是女人,同樣的年紀,爲什麼那個不像女人的女人,甚至從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女人,會得到如此多人的寵愛。

次日,宋子星帶着花無多趕天山尋樑王求醫。樑王一生淡泊免得,只鑽研醫道,其子吳琪也深受其父影響,酷愛醫術,只是又因自幼認識了西京候二公子吳翌,二人不知怎麼,一見如故,自此狼狽爲奸成爲狐朋狗友一連十數載。吳琪深受吳翌影響,溫文爾雅中又有幾分紈絝公子的習氣。吳琪醫術均習自其父,樑王醫術舉世無雙,吳琪因吳翌之死,有些心灰意冷。只對宋子星道,這天下若然還有人能救活她,非他父王無二。只是他父王長居天山,此去數百里,雖有吳琪所開藥方暫且續命,但以方若兮目前的狀況,路途遙遠顛簸,恐怕還未到天山便已……方若兮活下來的希望實在渺茫。

宋子星臨走前,吳琪問他:“她若未能撐到天山,你有何打算?”

宋子星淺淺笑道:“你將再見不到我宋子星。”

一個月後,宋子音嫁給了吳琪,宋家軍歸至吳琪麾下。半個月後,吳琪率軍攻入京城,小皇帝於亂中猝死,權傾朝野數十載的劉家全族被滅。

十日後,吳琪順利登機稱帝,宋子音順理成章成了皇后。

已懷有五個月身孕的宋皇后在一如午後端着膳房剛煲好的補湯走入了皇上的書房,見皇上不在,便放下手中的湯碗,一擡眼又看見掛在牆上那幅古怪的畫。

她一直很好奇這是一幅什麼畫,一直掛在皇上的書房,卻始終是捲起的,皇上更是不許任何人看,甚至打掃灰塵都是自己親自動手,看畫卷翻動的程度,想必是經常打開來看的。

她還記得,有一日她來到書房,正看到皇上凝望着那幅畫,眼中的溫暖笑意,是她從不曾見過的。

忍不住,她趁皇上不在,偷偷將其展開,竟看到一副極爲古怪的畫像,畫中有兩人,兩個書生模樣打扮的男人,一個掐着另外一個的脖子。她認出了其中一個,正是已故的成王吳翌,而另外一個雖不認識,卻下意識讓她想起了一人……

三年內,宋皇后相繼生了兩子,母憑子貴,穩坐中宮。叔父宋演於前年去世,自此,宋皇后將手中兵權悉數交給了當今皇上,宋家仍然盤踞江南,富貴至極,可惜卻因後輩中再無宋子星那般英傑人物,又因宋皇后的壓制,宋家子孫盡數遠離廟堂,雖富貴卻無榮華,從此成爲真正的江南世家。

而宋子星,自那日後,與方若兮消失了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