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看到沐蘭的那一刻,東陵無絕便已相信了汐楓的話。她真的活過來了,看到她這樣靜靜躺着,呼吸均勻,他從來沒有覺得這一刻是如此的珍貴和美好。
不一會,謝御醫便面露喜色的跪下,壓抑住激動的心情道:“恭喜君上,德妃娘娘脈象已穩,雖然仍有虛弱之象,但已無性命之憂。”
親耳聽到謝御醫說她無恙,至此,東陵無絕才真正的鬆了一口氣。伸手握住了她棉被下的手,感覺到源自她掌心的溫熱,他心裡前所未有的踏實,卻仍是不放心的問道:“那她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謝御醫忙解釋道:“娘娘此番是身心皆損,如今雖稍有起色,卻仍需湯藥輔助。不過君上敬請放心,以娘娘此刻的脈象來看,只需幾服藥下去,不出三日,娘娘必會甦醒。”
“如此說來,她是真的無礙了?”經歷了這一次的失而復得,他已經承受不起再有任何的意外。
謝御醫滿眼含淚,笑着道:“是的,君上,無礙了。”看來自己這條老命算是保住了,想到這裡,又識趣的道:“君上,臣先下去煎碗藥過來給娘娘服下,好讓娘娘快些醒來。”
東陵無絕揮手示意他去,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凝視着眼前沉睡的容顏,見她眉心多了道傷痕,不由得低頭輕輕吻了上去。
“謝謝你,還願意回到朕身邊。”他低聲訴說着,尾音裡卻已有些哽咽。
“君上。”焰風佇在門口,雖然很不想打擾眼前這一幕,卻又不得不出聲。
好一會,東陵無絕才收斂了心神,轉身看過來時,已然恢復了常時的清冷,問道:“什麼事?”
焰風回道:“汐楓要離開,屬下已將人攔了下來,特來向君上請示。”
汐楓提那些條件的時候,焰風其實是在場的。不過,沒有東陵無絕親自開口,他們還是不敢擅自放人。
他這麼急就要走嗎?東陵無絕皺了皺眉,私心裡,他是不想這麼快放他走的,畢竟,現在沐蘭還未醒過來。不過,他也不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
回頭看了一眼睡着的沐蘭,最終,東陵無絕還是起身朝門外走去。
大門口處,汐楓果然是被幾個侍衛攔住。不過,侍衛的態度倒還算和善,大概是因爲他剛救了沐蘭一命。
東陵無絕走近他,擡手示意侍衛們讓開,看向汐楓,道:“這次,多謝你。如果你有什麼需要的,隨時可以來找朕,朕絕不食言。”
汐楓雖被阻攔,倒也不惱,道:“我說過,只要她好,別無所求,君上答應準我離去,汐楓餘願已足。”
看來,他是去意已決,東陵無絕便也不留他,道:“既是如此,你走吧。”
汐楓微微頜首,算是謝過,也不遲疑,轉身便出了那道宅門。
看他漸漸走遠,焰風這纔開口道:“君上,您真就這麼放了他?”
“不然呢?”他終歸是來幫沐蘭的,東陵無絕並不想與他爲難,不過,回屋之前,還是對焰風吩咐道:“派人跟着他吧,知道他的下落便好。”
東陵無絕自己也說不清爲何要下這樣的命令,只是覺得,這件事並沒有就此結束,他們還是會要再見面的。
沐蘭又一次陷入了夢魘之中。
熊熊烈火將她困在其中,熾人的溫度頃刻便吞噬了四周的氧氣,窒息與灼痛雙雙侵蝕着她的感官,腹中的絞痛更是令她恐懼和不安。
她這是在哪?發生了什麼事?入眼處皆是火光,灼得她幾乎失明。腹中的異樣讓她隱約感覺到了什麼,這種感受並不陌生,她曾親身體會過。
她的孩子!
那一瞬,她突然憶起來,這是昔顏臨死前的那段記憶。北溟奉了魔裔溟絕之命,給她下了毒,並縱火焚了這屋子,她和她腹中的孩子都將葬身於這大火之中!
不,她還不想死,至少,也要保住她的孩子!
此刻,沐蘭已忘了自己是在做夢,更忘了,昔顏早已死去千年。憑着本能,她強忍腹痛,頂着烈焰的焚燒摸索着找到了靠牆的琴架。
然而,毒藥早已腐蝕了她的心脈,她緊扣琴絃,卻已提不起一絲內力。
她是雲池國的大巫女,能預知吉凶禍福,斷人生死,豈知大限將至時,自己也和常人無異,曾經叱吒風雲,傲視天下,到頭來,卻是落得個被人下毒焚屍的下場。她曾擁有着窺破蒼生命運的異能,卻唯獨窺不破自身的劫數,又如何?
相傳歷代大巫女皆因泄露天機而終將不得善終,這一刻,她終於信了。只不知,她是不是真會像傳說中的那樣,灰飛煙滅,不復來生?
死,她從不曾畏懼。可是,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這樣結束,她不甘心腹中的孩子還未來得及看一眼這世界便要死於他父親之手!她不甘心曾經的歡樂甜蜜,曾經幾度的患難與共,卻都不過是虛情假意!她不甘心,在這世間她唯一可以爲之付出一切的那個人,會這樣待她!
“啊……!”所有的悲憤,哀痛,絕望,仇恨,匯涌成一股心力,隨着那聲如同控訴的慟哭,十指撩過琴絃,九絃琴震發出從未有過的低沉悲鳴。
琴絃深深嵌入纖嫩的指腹,暗紅的血珠伴隨着琴音無聲滴落。
彷彿有道光,劃破熊熊火海,照入她眼裡,那是她在這世間所見的最後影像。
“沐蘭!”東陵無絕猛的自夢中驚醒,睜開眼睛,剛纔那場焚燒一切的大火頃刻不復存在,映入眼前的,是一頂青紗帳幔。屋外的陽光透過窗闌照進來,屋子裡光線甚好,身邊沐蘭熟睡的容顏清晰可見。
東陵無絕忙伸手觸了觸她,溫熱的觸感讓他的心頓時爲之一寬。
這幾天他幾乎都沒怎麼閤眼,今早知道她已脫離危險之後,他終於得以放鬆一下,陪她入眠,想不到,竟又做了那個噩夢。興許,是這幾日裡太過擔心她的緣故吧。
雖然他從未在夢裡見過那個葬身火海的人究竟是誰,但,那份沉甸甸的心痛,並不止是在夢裡體會過。或許,真的有所謂的前世來生,夢裡的場景就是他們的前世。
“如果真是這樣,這輩子朕絕不會讓你再受這樣的傷害。”他將她往懷裡攬了攬,在她耳邊說着,“朕會好好補償你,讓你成爲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心中的空洞與不安漸漸被懷中人均勻的呼吸聲驅散,東陵無絕這纔再度合上雙眼。
死亡帶來的那段空白似乎很短暫,又似乎很漫長。沐蘭只覺得自己似乎置身於一團漆黑虛無之中,沒有痛楚,沒有知覺,甚至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
意識告訴自己,她已經死了,已經葬身於火海之中。那麼,此刻的她又是在哪?地獄嗎?不是說會灰飛煙滅嗎?那又怎麼會還有意識?
不止是有意識,她還能清楚的記得生前的每一件事,記得她與魔裔冥訣長達十餘年的恩怨糾纏。不,還有另一些記憶,她轉世爲沐蘭之後,遇到東陵無絕的種種畫面……
原來,傳聞竟真是騙人的嗎?她不僅沒有灰飛煙滅,還轉世輪迴了?
那麼,她現在這是又死了一次嗎?
是了,她中了毒,將唯一的解藥餵給了東陵無絕,她已經毒發身亡了?想不到,她兩世都逃不過同一種死法,兩世,都是因爲同一個男人。
可是,心裡竟然並不後悔。儘管曾經那麼恨,恨到以爲永遠無法原諒,可是,生死關頭,自己最放不下的卻還是他。
或許,正是這短暫的一年裡,這個男人爲她所做的種種,讓她對他恨不起來吧?細想想,前世,他和她何嘗不是有過無數歡樂甜蜜的畫面?所以,即便是那樣殘忍的傷害過,再遇到時,還是會愛上他,淪陷在他的情網之中。
她終歸學不會他的狠,所以,再多的較量,敗的人始終是她。
黑暗裡,沐蘭想了很多很多,漸漸的,意識又開始潰散了。迷迷糊糊中,她彷彿又回到了一千年前,在山林裡的那段無拘無束的時光……
“燒死他!就是他害死了村長一家,害死了我們賀家村數十條人命……”人聲鼎沸,有人在高聲喊着口號。
隨着那人的話音落下,立刻響起無數人的附和,“燒死他,燒死他!”
昔顏採藥路過,被山腳下傳來的這陣吶喊聲吸引,放眼望去,就見靠河邊的空地上竟圍了數十號人,被這些人圍住的,是一個以木柴高高架起的木樁,樁上似乎還綁了個人。
過慣了被人追殺的日子,看到這一幕,昔顏心裡滋生出一絲不悅,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朝人羣走去。
“快,正午就要到了,這會正是陽氣最盛的時候,一把火將這個妖孽燒死!”快趕到時,昔顏便聽到之前那帶頭喊口號的人高聲命令着。
“住手!”聽到那人提到什麼“妖孽”,昔顏下意識便出聲喝止了要上前點火的兩個村民。
清脆的嗓音裡無形當中透着一股威懾力,一時間,竟讓所有人都靜了下來。
然而,當村民們聞聲回頭時,卻發現制止他們的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鄉野丫頭。雖然眼前的女孩確實精緻脫俗,尤其那雙烏黑的大眼睛,裡面彷彿蘊藏了讓人看不透的深邃,一點也不像個孩子。
鄉民們這一回頭,便騰出了一些空隙,昔顏這才終於得以看清,被他們綁在中間火堆上的,竟只是個孩子,看起來也不過是十歲上下。
只淡淡瞅了一眼,昔顏便收回了視線,轉向那個發號施令的中年男人,問道:“大叔,你們這是要做什麼?爲什麼要燒死這個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