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河風急急的吹來,帶着溼氣的風拂面。蕭淮微擡着的頭,那個念頭在不斷的發酵在不斷的滋長,蠢蠢欲動的搔颳着他的心頭。
“大人,都準備好了。”之前被打發了去準備船隻的人湊在蕭淮耳邊稟告。沉寂了片刻,他豁然站了起來,目光粘在迎風而立的背影上——衣袂翻飛,叫人有種乘風飛去的錯覺。
“公主。”蕭淮挪到了攬光的身邊,又覺得這過程比往日要艱難上許多,可終究是並肩而立。“都準備妥當了。”
攬光的手扶在窗櫺上,十指纖細卻死死的扣着,她緩緩轉過頭,“你聽見了嗎?”
蕭淮知她所指是方纔茶客的一番話,沉吟着應了一聲。眼下他變得惜字如金起來,多一個字都不願意開口。
“走吧。”攬光收回目光,斂了斂衣衫。她方纔背對衆人,又身段婀娜玲瓏,衣袂飄飄難免叫人去遐想這到底是個如何傾國傾城的妙人。可此時一看是這麼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又不免叫衆人失望。
非但如此,更有人小聲議論了起來。
蕭淮暗暗瞥了一眼,卻見她神色坦然,彷彿早就習慣了一樣。
那船舫停駐在不遠處,有上下兩層,是座樓船。然而這樣規模的船隻在鴉河中卻並不少見。船上舵手和槳手各自忙活,偶爾擡頭忘一下到底誰是他們這次的金主後又匆匆低下了頭。但船老大忙不迭的迎了下來,笑臉相迎着道:“各位大人快些上船吧。”
這舟船並不多大,除卻人之外頂多能容得下兩匹馬上船,其餘的也都只能草草解決了。
夏日裡,鴉河的水位是一年中最高的時候,由唐格山脈中冰川雪水化成的河水仍帶着冰涼。因河水充盈,這時間也成了潮州最爲熱鬧的時候,商船往來不歇。
船老大的一聲吆喝,搖櫓的水手在船艙中齊心協力的搖動了大櫓。船駛過了數到虹橋之後,河面驟然寬廣了起來。不出多少會,再左右看過去,目之所極已經看不見了兩岸。
正在此時,風帆揚起,乘着風勢和水勢,樓船一路朝着鴉河直下。
而潮州東邊有水閘,水閘之外便是東湖。若是冬日必然是會和東湖形成一個巨大的落差,但如今水量足,唐格山中的雪水注滿了整個東湖。
他們此行是經由東湖朝北航行。
攬光坐在最上頭那層船艙中,艙門大開,正能細覽周遭所經之處。不過一個半個時辰,他們就已經到了潮州城那處水閘城門處。
此時閘門已經打開,鴉河和東湖的水勢持平,大小行船秩序井然而出。
攬光擡眸看去,只見那一扇巨大的水閘竟是漆黑的精鐵鍛造而成,在水波的激盪中透着潤澤,如大山一樣壓在前頭。
大膺產鐵並不多,然而這一道閘門又不知道是用了多少鐵鑄就而成。光是這樣一扇水閘,就足以叫世人驚歎不已。
船上一打下手的小夥子正在那前面指揮過閘,眼見平安通過才放鬆了下來。然他一回頭,看見此次攬光臉上的訝然,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就笑着搭話道:“姑娘是沒有見過這麼大塊的鐵吧?”
他長相粗壯,聲音也因爲常年要吆喝而顯得更加洪亮,但這洪亮中又透着沙啞。
攬光抿了抿脣角,竟然是泛出了絲絲笑意。“是啊。”
那小夥子臉上更是顯露出得意來,他走近了幾步,“這可是我們潮州城的一塊大寶貝,就是融了打鐵鍋,潮州人都能到拿上一兩件。”他見攬光好奇不減,也有意說一些潮州事情來炫耀給這些外鄉人聽,遂是又走進了幾步。
雖然從外看起來攬光這船艙內只有她一人,但實際上卻隱藏着“元”字輩的暗侍。攬光輕微朝着屋內瞥了幾眼,示意那人不要輕舉妄動。
那行船的小夥子原本是要靠近,但幾年南來北往,莫名覺得這人恐怕不好靠近,他只在艙外停了下來。“姑娘可不知道,這塊鐵是當年潮州城的大人出了重價錢和冶城定做。”
他一邊說着,一邊又忍不住嘖嘖自豪着。
“我只知道……若是用沉木刷了桐油也能做閘門,遠比這個要輕便。”攬光將心中覺得奇異的地方不避諱的提了出來。方纔她也親眼所見爲了將這道閘門拉起,城樓上有上百頭壯漢在一同發力轉動的軸輪,喝聲幾乎震天。
他搖了搖頭,“桐油的木閘門或許在其他地方使得,在我潮州可使不得!姑娘可知道是什麼緣故?”
攬光見這人故意吊着自己的胃口,輕笑着搖了搖頭:“不知道。”
“因爲……”他壓低了聲音,故作玄虛着道:“因爲東湖中有精怪,能興風作浪的精怪……啊嗚!”這話還沒有說完,他就吃了後頭另外之人的一計爆慄,疼得立即捂着那處,齜牙咧嘴得嗷嗷大叫。
“混小子!你再胡說信不信我立即趕你下船?”
那說話的人正是船老大,略微致歉後就揪着自己的那個小夥計去了下面。
攬光看着,不由得露出了笑意,尚未等她這笑收斂起來,寧鬆就從下面上來。她一臉鬱滯,不知是有些什麼心煩的事情,見攬光帶着笑意剛坐下來就脆生生的說道:“姐姐方纔笑什麼,說給鬆兒也聽聽。”
攬光不稍想就明白她是剛纔蕭淮處過來,不過……那人這幾日的確是……有些不同。“方纔這船上人說……如今我們所處的湖中有精怪,能興風作浪。”
寧鬆臉上一怔,片刻之後更加是蹙緊了眉頭,“姐姐騙人,這有什麼好笑!”她嘟囔着嘴,又朝着外頭看了一眼,一副悔恨自己多嘴一問的模樣。
攬光不理會,伸手拿着刀子去銷了一個外皮火紅的果子,口氣已經隨意了幾分,“這可是你自己要問的,嚇到了可真不怨我。”
“姐姐和淮哥一樣,都喜歡作弄我!”寧鬆氣鼓鼓的抱怨,一時想到委屈,眼中又噙起了水氣來,似乎下一瞬間眼淚就要吧嗒吧嗒的低落下來。
攬光最厭恨旁人哭,一點委屈都受不住卻發顯得往日是如何……被嬌養着。她笑意漸漸收斂,只好像是在一心一意的在削着果皮。她緋紅色指甲比那色澤豔麗的果子要好看上許多。
寧鬆見到她這樣漫不經心的神情,心中卻又出現了懼怕,宛如又像是當日在登天閣攬光給她那種毫不在意的高高在上的威壓。眼中的眼淚水也就是巴巴的被收了回去,她也變得更加乖順一樣,默然垂着頭在一側。
“拿去。”
直到削好了果子遞到了寧鬆的面前,她愣了一愣,再擡起頭將正是攬光遞過來,終於眼睛一酸放聲哭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
寧鬆哭得好看,哭得能讓人心軟,忍不住要去哄着她,只要她不哭什麼都能滿足她。這種神情攬光也曾偷偷鑽研過,不過,她爲的是在寧祜南的面前示軟示弱,讓他也能心軟罷了。
攬光不知道不知自己這招用得好不好,但他的這個女兒哭得倒是好,哭得能讓自己心疼。
這樣想着,她直直的盯着寧鬆,看得凝神看得專注。
寧鬆在這樣的注視下抽抽噎噎着稍停了下來,有些不知所措。“……姐、姐姐……你這麼了?”
攬光又怎麼能直白的告訴她自己這是在……觀摩她哭時的神態呢?她抿了抿脣,才聲音低軟的開口道:“哭夠了?”
“嗚嗚……”寧鬆抽咽着,聽得攬光這樣的發問,面上更是大窘。“只有姐姐纔對鬆兒這麼好!”她低垂着頭,聲音悶悶的說道。
好?這話到了攬光耳中,卻成了何其尖銳的一句嘲諷!
裴攬光今時今日哪裡會對旁人無緣無故的好?她一面心中譏笑,一面掏出手帕擦了擦寧鬆臉上的淚痕,動作輕柔,看不出半點虛情假意。
能夠容忍寧鬆這樣粘着自己……也不過就是因爲她極有可能是詹春口中的藥人罷了!她從來都沒有一個姓“寧”的妹妹,也從來都不能有!
……
到了晚上,望去仍是寬闊的水域,不見盡頭。夜幕低垂,而天上懸掛着一輪清冷弦月。月色溶溶,映照得東湖湖面上波光粼粼。槳楫擊水,激起湖面一層白色浪花。東湖中特有的憐飛魚受驚,不斷飛躍出水面,光潔的鱗片在月光下反耀着銀光。
之前又人來回稟過攬光,大約明日一早,就能到白猊丘了,而越過白猊丘就到了勒州了。
不過,攬光只是略微依靠着身軀,眯着眼打盹,就是連着身上的衣物都沒有褪下一件。不知爲何,她總覺得這樣的夜……並不會平靜。他們從京都行到此處一直是順暢並無出什麼岔子,可越是到了這個時候,她越是覺得有事將要發生。
……
“溶溶月,浸湖色。”
“歸帆渡,背城樓。”
“波紋碧皺,畫舫遊進夢時湖。”
……
不知何時起,隱約傳來個歌聲。那歌聲虛無縹緲,若有似無的縈繞在耳邊。攬光所在那行船似乎嘈雜聲漸起,一時船上燈火通明瞭起來。
元八翻身入內,立即在她面前回稟道:“公主,後頭有條船追上來了。”他說時,緊蹙着兩道劍眉,似乎還有怎麼遮掩不曾坦白。
“說……”攬光睜開眼,眼中透出股清亮,口氣也是果斷乾脆。
“回公主,船老大和船員都很畏懼……說這事冥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