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五十分,省政府的小食堂,歡迎酒宴準時開席。之所以定在六點五十分,楊志遠知道有些講究,他計算了一下,省長六點三十五分從樓上走下來,穿過馬路和花壇,到達小食堂的時間是六點四十八分,留兩分鐘落座。也就是說六點五十分開席,這個時間是按省長的節奏來的,在省政府,周至誠是省長,那麼所有的一切都得照着周至誠的節奏來,精確到分到秒。這就如澤成師兄所言的,官做到了一定的位置,就可以自行制定許多的遊戲規則。什麼是一定的位置,省長就是。如果說他楊志遠現在作爲省長秘書,還是在追逐權力和爲權力奮鬥的過程中,那麼周至誠省長現在就是在享受權力的過程中。權力能給人以特權,也同時帶給人的以享受。楊志遠始終認爲權力可以給人以快感,衆星捧月是一種快感,發號施令是一種快感,而勤政爲民給民衆帶來福祉更是一種權力至高的享受和無盡的快感。
周至誠已經讓付國良和宋華強先行趕到小食堂安排相應事宜,他帶着楊志遠後一步到。等楊志遠跟着周至誠走進小食堂時,該到的人都已經到了。周至誠一走進小食堂,原本坐着的人像接到號令一般,整齊劃一地站起身注目迎接,現場鴉雀無聲。省政府辦公廳多爲文職人員,能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但偏偏還是做到了,這就是權力的制衡和享受。
楊志遠掃了一眼,滿滿三大桌人,座次早經排定。主桌除了常務副省長朱明華、秘書長付國良外,其他諸人楊志遠都不怎麼認識,但楊志遠心裡清楚,能坐到這主桌之上的,肯定都是些在省政府掛的上號的人物。而宋華強和於小閩則分別在另外二張桌上坐着,楊志遠一看就明白,宋華強那一桌,應該爲辦公廳各處室的處長主任,因爲焦達和尚平三都在那一桌坐着,於小閩那一桌不出意料應該都是領導們的司機。
主桌有兩個座位空着,正中間的那個座位自然是留給省長的,省長旁邊的座位難道是特意留給自己的,楊志遠這麼一想,不禁心跳加速。自己今天是這場酒宴的主角這話是不錯,如果就一處的幾個同事,坐那個位置倒也沒什麼,可今天能和省長、常務副省長坐到同一張桌上,有誰會簡單。楊志遠心裡直打鼓,可表面上還是坦然自若地在衆人的注視中隨周至誠到了主桌。周至誠在座位上坐下,壓壓手掌,做了個坐的手勢,大家這才坐了下來。只有楊志遠站着,有些不知所措。周至誠看了楊志遠一眼,笑了笑,一指旁邊的座位,說:“志遠同志請坐。”
楊志遠遲疑了一下,朱明華笑,說:“楊志遠同志,坐吧,今天這場歡迎宴得由你來唱主角不是。”
省長、常務副省長都開口了,楊志遠也就沒再遲疑,躬身說了聲謝謝,這才坐了下來。這種場合付國良是當仁不讓的主持,他看大家都已坐定,他站起身來,舉杯說:“今天是楊志遠同志上班的第一天,我們舉杯,歡迎楊志遠同志。”
大家舉杯,把杯中的酒喝了。
付國良說:“下面請周省長說幾句。”
周至誠笑了笑,說:“國良同志,這是不是太正式了些吧?”
付國良說:“形式而已,新同志到辦公廳上任,都有這個程序,今天既然省長光臨,這個程序自然得由省長來執行,周省長,您就隨便說幾句祝福的話好了。”
朱明華也說:“至誠省長,你看大家都等着開吃呢,你不說幾句,大家都只能望着酒席唱空城計,誰敢動筷。”
周至誠笑,說:“明華,沒你說的這麼嚴重吧。”
周至誠雖這般說,但他邊說邊站起身來,說:“那就長話短說,我祝願楊志遠同志今後在辦公廳生活幸福、工作愉快,同時我也希望楊志遠同志嚴以律己、誠實做人、踏實做事。也希望在座的各位同志共勉之。”
周至誠說完,坐了下來。楊志遠趕忙起身,表態,說:“我一定謹記周省長的諄諄教誨:嚴以律己、誠實做人、踏實做事。謝謝省長。”
周至誠有意放鬆氣氛,他笑:“明華、國良,現在同志們是不是可以動筷了?”
朱明華笑,說:“這我可沒有發言權,得國良說了算。”
付國良一笑,說:“好,下面就請同志們把筷子拿起來,開吃。”
大家轟然一笑,氣氛爲之活躍。付國良開始給楊志遠一一介紹主桌上的領導,這一桌除了周至誠省長和朱明華副省長,省政府的一正八副,除了馬少強和一位在外出差的副省長沒有出席,其他的副省長都在座。省政府辦公廳相對應的八位副秘書長副主任,包括馬少強的副秘書長祝鎮一個不落地都來了。人數到得如此齊整,楊志遠雖然說不上受寵若驚,也是心有惶恐,心說,自己不過是一個小秘書,讓這麼多領導放下別的應酬才參加他楊志遠的歡迎宴,自己真有些消受不起。
楊志遠心裡其實也是明白,自己的歡迎宴,原本也不會如此隆重,只因爲周至誠省長和朱明華副省長一併出席,省政府排名前二位的人物都參加他楊志遠的歡迎酒宴,其他在家的副省長豈會等閒視之。楊志遠心想一個人說自己沒時間,有事,那是說給別人聽的,試想副省長們哪個不是事物纏身,一到吃飯的時候更是這個宴會哪個宴會的,副省長們今天的日程只怕早就安排的滿滿當當的,可一旦他們真要想出席他楊志遠的歡迎酒宴,擠一擠,時間還是出來了。楊志遠心說一個人之所以說自己沒有時間,那是因爲你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不夠,不值得也不會讓他們爲你擠出時間來。分量夠了,時間也就自然有了。楊志遠心知肚明,與其說副省長們出席他楊志遠的迎新宴是對他楊志遠表示歡迎,還不如說,副省長是向周至誠省長表明一種態度,向周省長示好。而馬少強不來,也應該是在表明他的態度,只是馬少強他所表明的態度,跟在座的其他副省長截然相反,他是在表示他的不屑和藐視,他這是在公然向周至誠省長示威。
楊志遠覺得馬少強這人與其說是強勢,還不如說是幼稚,在公開場合和省長公然決裂有百害而無一益,這種傷敵八千,自損一萬的事情,做起來有何意思。
付國良輕車熟路按官場座次先副省長再副秘書長,楊志遠畢恭畢敬地一一敬酒致謝,自然都是我幹了您隨意,楊志遠這麼說,領導們卻不會這麼做,三錢杯而已,對於諸位領導來說都是小意思,既然今天有心來捧個場,面子自然也就給足,更何況,省長、常務副省長在此之前都把杯中的酒乾了。副省長們都是待楊志遠一乾而盡後,微笑着把這第一杯酒喝了,副省長們都把酒乾了,副秘書長副主任們更是沒得話說,這第二杯酒,主桌上的人都喝了。
副省長們等楊志遠把酒喝完,再喝酒,是因爲彼此地位太不對等,副省長們有必要端端架子,副秘書長副主任則不同,本來能坐在這一桌就有拔高之嫌,付國良也是考慮到楊志遠坐在主桌,如果這一桌都是省長、副省長,那也太過打眼,想了想,還是把副秘書長副主任們安排了省長這一桌,這樣一來,就顯得沒那麼正式,楊志遠坐在主桌,也就沒那麼搶眼。楊志遠和副秘書長副主任一碰杯,副秘書長副主任們絲毫沒有耽擱,和楊志遠同時一飲而盡。
作爲省政府的秘書長,付國良對今天省長、副省長齊聚一堂的這種熱鬧場面嚴重估計不足。下午一上班,付國良通知各位副秘書長副主任晚上到小食堂聚餐,歡迎楊志遠同志到任,秘書長親自打來電話,副秘書長副主任們自是沒有二話,當即應承。大概是副秘書長副主任們各自向自己緊跟的副省長彙報了省長、常務副省長會出席歡迎楊志遠晚宴的情況,沒一會,副秘書長副主任就陸陸續續地給付國良回話,內容千篇一律,都是說某副省長正巧今天晚上有空,沒什麼安排,副省長想順便來湊個熱鬧。這一來,小食堂還真是熱鬧了,原本十二人一桌的小三桌,變成了二十人一桌的大三桌。除了新春年會聚餐,就數今天最熱鬧。
和主桌的副省長、副秘書長副主任們喝完酒。楊志遠又分別和宋華強那一桌的處長們和於小閩那一桌的司機們一一喝了一杯,按說於小閩那一桌,楊志遠和大家一同碰一杯意思也就到了,何況司機們爲領導安全着想,沒敢喝酒,喝的還是飲料。但楊志遠並沒有這麼做,一視同仁,照樣和每人喝了三錢白酒。且不說楊志遠此舉讓各位領導的司機心裡大爲受用,對楊志遠頓生好感,就連付國良都不得不承認,楊志遠這酒喝得大氣,氣場十足,要知道別看只是三錢杯,但楊志遠這一圈下來,別人三錢,他已是一斤半白酒下了肚,還真是讓人無話可說。
走完這一圈,楊志遠回到主桌坐下。
朱明華笑,說:“志遠同志,看來你的酒量不錯,怎麼樣,我們碰一個。”
朱明華說完,並沒有什麼動作,而是笑眯眯地看着楊志遠。
領導說話,看似隨意,其實大有講究,尤其是在這種場合之上,朱明華這話就更是值得楊志遠去玩味了。
酒席之上,講究的是你來我往,你敬我一杯,我也該回敬一杯,以示禮節。可楊志遠與朱明華之間,地位過於懸殊,如果是私底下,朱明華大可以大大方方地舉杯回敬,以示親密。可今天這種場合,人數衆多,衆目睽睽之下,作爲堂堂常務副省長,朱明華真要是主動舉杯向楊志遠敬酒,不免有自貶身價之嫌。朱明華自然不會這麼去做,可是他今天出席楊志遠的歡迎宴,本意就是想向周至誠表明自己的態度,你至誠省長器重之人,我朱明華自然看重。朱明華也沒想到省政府的領導班子會到得如此齊整,副省長們的意思朱明華還能看不出來,心裡清楚楊志遠只是因,至誠省長才是果,副省長都是在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向至誠省長示好。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周至誠在他朱明華到任後的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已經不着痕跡地在省政府建立了自己的威信,影響力與日俱增,與其剛到本省時的情景大相徑庭。朱明華知道周至誠這種權利的威懾力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在周至誠看似不經意間慢慢地,不知不覺中就在省政府構築了以他爲中心的權利框架,這就是周至誠的過人之處,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周至誠這人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手段極其高明,這就像是一個太極高手,化一切於無形之中,在政治上與這樣的人爲敵是可怕的,最好的方式就是與其結盟,與之爲友。今天政府這一塊,除了馬少強,其他人都悉數出席,朱明華知道,大家是借這麼一個機會向周至誠靠攏,而周至誠今天突然決定出席楊志遠的歡迎宴,除了給楊志遠造勢,以示重視,以周至誠的政治智慧,是不是也有檢驗的味道。要知道因爲周至誠當初打亂官場秩序,向中央力薦他朱明華,副省長們對其都心有怨言,只是誰都沒有馬少強表現的那麼直接外露而已。現在木已成舟,最好的辦法就是承認事實,冰釋前嫌,一團和氣,這樣對彼此都有好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能官至副省級,哪個不是在官場歷練成精,朱明華不相信馬少強沒有看清面前的形勢,也許是馬少強早就看到了這一點,但他卻拒絕去承認,因爲現在的他只怕是已經騎虎難下,知道自己即便是主動向周至誠靠攏,可其與周至誠的關係,間隙重重,已無彌合的可能,馬少強只有強硬下去。馬少強如此,對於他朱明華來說,未必是壞事,這樣反而更能在政府這一塊凸顯他的優勢。
朱明華明白從周至誠向中央力薦他出任常務副省長的那一刻起,他就註定得跟周至誠同心同德,共同進退。官場講究秩序,但官場更講究官德,周至誠向中央力薦他朱明華,周至誠對其就有舉薦之德,知遇之恩,他朱明華如果敢於在周至誠沒有違反原則或者違反黨紀黨性的情況下與周至誠背道而馳,那就會揹負忘恩負義之名,即便是一時得勢,但也長久不了,試想官場中人誰會對這樣的人加以倚重,只怕是雖不明說,但暗地裡都會避之三舍。
朱明華把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楊志遠成爲周至誠的秘書,就和他處在了同一條看不見的線上。今天這種時候他自然得有所表示,以區別於其他副省長。於是笑眯眯,‘怎麼樣,我們碰一個’看似不經意,卻恰到好處地把自己的意思表達了出來。
朱明華是常務副省長,他說碰一個怎樣,看似詢問,實則必然,不容拒絕。楊志遠還能不明白這其中的曲直,趕忙持杯,主動走向前去,朱明華待楊志遠走到了近前,才笑呵呵地拿起面前的酒杯,嘴上卻說,志遠同志,碰一個而已,你坐着就是。
楊志遠笑,說:“從職務上來說,您是領導,我是下屬,從年齡上來說,您是長輩,我是晚輩,我豈敢如此,這杯酒我幹了,您隨意。”
楊志遠這話,既公又私,一下子就拉近了與朱明華的關係。朱明華呵呵一笑,很是受用,他和楊志遠碰了一下,幹了。
周至誠在一旁也是笑眯眯地看着朱明華和楊志遠把杯裡的酒喝完。待兩人坐定,周至誠端起酒杯,笑着說:“明華,我們有段時間沒在一起喝過酒了,來,你我喝一盅。”當着這麼多同僚的面,周至誠主動和自己碰杯,朱明華知道這是周至誠在表明態度,以示親近,他當即會意,和周至誠碰了一杯。
周至誠和朱明華喝完杯中的酒,續了酒,這杯酒,周至誠直接和楊志遠碰了。周至誠這杯酒喝的有些意思,周至誠不同於朱明華,楊志遠是他的秘書,周至誠和楊志遠碰杯,自然沒有討好之意,這一杯酒,就是要在諸人面前釋放一種信息,楊志遠是我周至誠信任之人。
楊志遠誠惶誠恐地和周至誠喝完酒,心知,周省長和朱副省長這兩杯酒,意義非同小可,要不了多久,今天酒宴的一些細節就會在本省地州市流傳開來,只怕還會演繹成諸多版本,這無疑會給他楊志遠今後的工作提供某種便利,官場之事,歷來講究的是環環相扣,以小見大,他楊志遠是個小秘書不假,可他的身後一旦站着一正一副兩位省長,那意義就非同尋常了。這就是爲什麼現如今的企業家都喜歡把自己和領導的合影放大了,懸於辦公室的正中央,與其說是炫耀,還不如說是拉起虎皮扯大旗,狐假虎威。說得不好聽點,如果說秘書是狐,那秘書後面的領導就是虎,狐真也好,假也罷,只要他背後的領導,虎威猶在,那就沒有誰不敬畏幾分。周省長和朱副省長同時出席這場歡迎酒會上,和他喝酒,目的和意思都在於此。
這種形式的歡迎酒會,形式多於實質,觥籌交錯一番之後,周至誠看看時候也差不多了,偏頭朝朱明華一笑,說:“明華,怎麼樣,散了?”
朱明華笑,說:“好。”
其實,此時時間尚早,在座的各爲副省長一聽周至誠說散宴,一個個如釋重負。今天參加楊志遠的歡迎酒宴,本不在副省長們的日程安排之列,但知道省長、常務副省長都要參加楊志遠的歡迎酒會後,副省長們馬上調整時間,擠出時間來參加楊志遠的歡迎酒宴,向周至誠表明一種姿態。至於原來的安排,倒也不會取消,只是在時間上順延,副省長就是副省長,他們可以在周至誠面前放下姿態,在其他人面前那就是昂首挺胸,衆星捧月,他們能出席宴請已是給足了面子,宴請之人自是俯首帖耳,等上一兩個小時有何要緊,只要領導同意出席就成。這邊副省長們和楊志遠舉杯相慶,那邊諸人守在酒樓已是望穿秋水,就盼着省政府這個酒會早些散場。可因爲周至誠在場,這個酒會周至誠不說散,副省長們自然一個都不敢先行告退,要不然,今天他們出席這場酒會就失去了意義。周至誠對此也是心知肚明,不想拖延,於是散席,以示體恤。
這就是官場的遊戲規則,由至高者說了算。
周至誠一說散,司機那一桌,放下碗筷,趕忙跑了出去。等到,周至誠走了出去,於小閩的奧迪打頭,已經依次停在了小食堂的門前。周至誠看了楊志遠一眼,說:“國良,你忙你得去。志遠,你上我的車,一塊回省委招待所。”
付國良說,好的。
然後交代於小閩,說:“小閩,等下由你負責把志遠同志安頓好。”
於小閩一點頭,說:“明白。”
周至誠上了車,楊志遠主動坐到副駕駛的位置,讓宋華強隨省長坐到了後座。楊志遠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就正式進入了省長秘書這個角色了。於小閩一看大家坐定,一加油門,奧迪朝大門口駛去。
副省長們待周至誠的奧迪離開,這才轉身,一個個上了自己的奧迪。
一輛輛奧迪駛離省政府大院,心照不宣地朝本省的各個高檔酒樓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