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華強心想既然楊志遠在這市井之地可以自由自在,如魚得水,自己爲什麼就不可以如此。自己過幾天就要到平定去上任了,作爲一縣之書記,如果不能放下身段和底層窮苦的民衆打成一片,不去時刻關注底層民衆的生活,脫離人民羣衆,那麼自己遲早會被歷史的洪流所拋棄,要知道一個不懂民衆疾苦、只知高高在上、只惟上不惟下的縣委書記註定成就不了大的作爲,同時也是危險的。古往今來,歷史一次次證明,創造歷史的往往都是農民和庶民,歷史上但凡改變歷史進程的人物,要麼本身就是農民,要麼就是與農民運動有着莫大的關係。農民的雙手不僅僅會耕種農作物,他們同樣也可以播種歷史,用他們粗壯黝黑的雙手掌控歷史的舵柄。
宋華強突然覺得楊志遠今天把他帶到了這裡,是給他上了生動的具有意義的任前教育課,讓他看到了底層庶民最真實最樸素的表情,讓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這片土地上底層民衆廣博深沉的生命力之所在,面對生活的窘迫和艱難,他們不是選擇了妥協和逃避,而是選擇了堅強和抗爭,選擇了自立和自強。這一課,遠比王文舉書記昨天的任前勉談要有現實意義的多。一時間,宋華強百感交集,他從心裡感激楊志遠,同時也從心裡叢生出一絲愧疚。宋華強心想自己也是普通人家出身,自己的父母不過是一平常工人。可看看自己這些年來的生活,整天出入的不是星級賓館就是高檔酒肆,根本就沒想到過要多到這種市井之地走一走,看一看,自己不過就是一個縣處級幹部,就已經開始脫離勞苦大衆了,要是被黨提拔到更高的位置,那還不會離勞苦大衆越來越遠。宋華強告誡自己到平定後,不要一天到晚呆在辦公室裡,而應該多下基礎鄉鎮,到農民中去,去感受農民真實的生活和表情,去感受農民善良本分、豁達踏實的生活態度,只要自己時時刻刻把農民的疾苦放在心裡,自己纔不會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裡偏離生命善良的本質和軌跡。宋華強這麼一想,頓時有如悟道,一時間大徹大悟,醍醐灌頂。
宋華強鬆開領帶,挽起袖子,直接用手從碟子裡拿起唆螺,放倒了嘴裡,使勁地唆了一口,然後擡起頭說:“志遠,謝謝你!”
楊志遠哪知道宋華強這一瞬間心裡已是千迴百轉、百感交集。宋華強這麼一謝,楊志遠自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笑,說:“華強兄,你這話從何說起,搞得我雲裡霧裡,一頭霧水。”
宋華強感慨,說:“志遠,你知道我有多少年沒有到這種市井之地來過了嗎?”
楊志遠笑,說:“多久,三年還是五載?”
宋華強直嘆息,說:“志遠,也不瞞你,至少有五年,以前還偶爾爲之,現在是根本不爲。”
楊志遠笑,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即將是一縣之書記,要是脫離了羣衆,一天到晚跟上流權貴呆在一起,那對平定的民衆來說,只怕還真不是什麼好事。”
宋華強說:“所以,我纔要謝謝你,你讓我感觸頗多。”
楊志遠笑,說:“既然如此,那我們怎麼着也要喝一杯。”
於小閩笑,說:“宋處,認識你這麼久,第一次見你這般放鬆。”
宋華強笑了笑,說:“真是慚愧之極,一個屁大的處級幹部,就開始整天端着一付官老爺的架子,給誰看,只怕早被父老鄉親在背後唾罵。”
楊志遠笑,話語輕鬆地說:“華強兄,不錯,有思想有覺悟。”
宋華強笑,說:“這一點,我不如你。”
楊志遠笑了笑,一招手,說:“老闆,麻煩你來三瓶啤酒。”
楊志遠客氣,老闆也是利落,楊志遠話音剛落,老闆就一臉陽光地把啤酒拿了過來。
於小閩呵呵一笑,接過老闆送上來的啤酒,打開,給楊志遠和宋華強每人倒了一杯,宋華強舉杯,說:“志遠,這一杯我敬你。”
楊志遠笑,說:“無功不受祿,先說說理由。”
宋華強笑,說:“理由其實很簡單,志遠,你讓我知道我宋華強還是平民的兒子。”
楊志遠一笑,說:“行,這個理由成立,新穎別緻,我樂意接受。”
楊志遠和宋華強碰了一杯,兩人把杯裡的酒喝了。
於小閩等他們把酒喝了,趕忙把酒倒滿,這一次,於小閩倒了三杯,於小閩說:“宋處、楊秘,就憑你們剛纔說得那一席話,我就得敬你們一杯。”
楊志遠笑,說:“小閩兄,我知道你的酒量不錯,可你是司機,喝酒總是有些不好,要不你別喝了,心意我領了。”
於小閩說:“無論如何,這杯酒我都要喝。”
楊志遠笑,說:“和華強兄一樣,你總得有個理由。”
於小閩說:“就因爲我也是平民家的孩子,我知道平民家的疾苦,我知道待業在家的滋味,也懂得無所事事,在家遊蕩的痛苦。”
於小閩得以進入省政府辦公廳工作,與付國良出手相援有着莫大的關係。於小閩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於小閩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不想復讀,就入伍當了汽車兵,在部隊鍛鍊了幾年,於小閩從部隊退伍回家,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不得不賦閒在家,以幫人家做些零星的小活度日。於小閩的父母老實巴交,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可一時又是無計可施。於小閩的父親和付國良是高中同學,兩人同桌三年,付國良高中畢業考取了大學,大學畢業後就分配到省政府,於小閩的父親高中畢業進了工廠,不久就結婚生子,兩個同窗好友自從就過上了兩種不同的人生,雖然偶有聯繫,但交往自是沒有同學時那般深厚。於小閩賦閒在家一時找不到工作,於小閩的父親也從未想過要去找付國良這個同學尋求幫助。付國良是在一次高中同學的聚會上知道於小閩家的真實情況的,其實那次同學聚會於小閩的父親並沒有參加,熱忱於這種同學聚會的一般都是過得風生水起混得人模人樣的同學,於小閩的父親自是愧於參加。付國良在這次聚會上從一個同學的嘴裡知道了於小閩家窘迫的情況,付國良念及同窗之情,決定出手幫於小閩一把。那時的付國良已是省政府的副秘書長,要幫於小閩找一份工作並不是什麼難事,但讓於小閩進入省政府汽車隊付國良還是費了一番周折,雖然期間有些波折,但最終付國良還是把於小閩的事情辦成了。這年頭要辦成這樣一件事是需要下大力氣的,請客送禮在所難免,這些付國良都自己解決了,可以說沒讓於小閩家花一分錢。
於小閩到省政府後自然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倒也沒給付國良丟臉。付國良到周至誠的身邊工作後,有一次付國良跟省長說起於小閩的事情,省長當即一笑,說:“國良,就讓於小閩來給我開車好了。於小閩這纔到了省長身邊。”
這些內幕,不說楊志遠不知道,就連宋華強也是一無所知。楊志遠知道,這也是因爲他和宋華強的話觸動了於小閩的心絃,要不然,於小閩也不會把這些事情說出來。楊志遠和宋華強都明白,於小閩把這些說出來,這是在交心,掏心掏肺。
於小閩眼睛溼潤,說:“宋處、楊秘,無論如何,我得敬你們一杯。”
楊志遠見於小閩表情真摯,態度堅決,也就由了他。
楊志遠笑說:“行,說好了,小閩兄就喝這一杯。”
於小閩說:“好,就喝一杯。”
宋華強站起身來,舉起杯子,說:“來,我們三個幹了,不爲別的,就爲我們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乾杯。”
楊志遠和於小閩齊聲,說:“好。”
三個人把杯一碰,一飲見底。
酒杯見底,楊志遠說:“小閩兄,今後,別再我楊秘了,你一口一個楊秘叫得我心裡滲得慌,顯得過於正式,就叫志遠吧。”
於小閩說:“志遠,行,只是領導們都這麼叫你,我一個司機,跟着這麼叫,是不是有些不妥啊?”
宋華強笑:“照規矩,有外人在時稱呼官職,無外人在時叫兄弟。小閩,我們認識至少小一年了吧,你以後也別一口一個宋處了,我比你大,你也跟志遠一樣,叫我華強兄好了。”
宋華強這話讓於小閩很是意外,要知道這一年來,他和宋華強,一個是省長秘書,一個是省長司機,雖說年齡上宋華強要大許多,按道理兩人雖不至於勾肩搭背,但至少也會親密有加,可不知爲什麼,於小閩總感覺自己和宋華強之間,似乎有一道看不見的隔膜,橫亙在他們中間。
現在於小閩一見宋華強放下架子,主動向自己示好,於小閩頓時釋然,明白這道隔膜就是因爲宋華強總是在自己的面前端着架子,不肯放下。宋華強是處長,他一端架子,於小閩怎麼可能和他親近的起來,有得只是敬重。
於小閩於是一笑,說:“好,以後我就叫你華強兄。”
宋華強和於小閩相視一笑,橫亙在兩人間的隔膜頓消,感覺很是輕鬆。
楊志遠笑,說:“華強兄,你就要去平定了,我敬你一杯,爲你餞行。我希望若干年後,你我還能夠像今天這般以一顆平常之心對酒當歌,那纔是人生快樂之事。”
宋華強說:“志遠,我不否認,若干年後,我們會有許多改變,但我想再怎麼變,只要你我人性中善良友善仁愛憐憫的本質不變,這就夠了。”
楊志遠說:“正是。”
三個人邊吃邊聊,江濤陣陣,晚風徐徐,倒也說不出的愜意。
不知何時,楊志遠他們旁邊出現了一桌人,楊志遠開始並沒有在意,只是由於對方喝酒猜拳,喧囂聲越來越大,楊志遠這才刻意留意了一下,都是些二十來的年輕人,染着黃色的頭髮,一看就知道是一些在社會上游蕩的小年輕,屬於憤青之列。也就在這三五年的時間裡,楊志遠發現城市的角落開始冒出了這樣一些人,喝酒抽菸、聚衆滋事、打架鬥毆,無所不爲,以鬥狠爲美,這股邪風最初是從港澳傳入沿海一帶,這幾年開始向本省這類內地省份拓展,大有肆意蔓延之勢。
楊志遠覺得這股邪風不加防治,有害無益。可這是一種新出現的社會現象,你即便是有心,卻又發現根本不知從何入手,無可奈何。楊志遠知道出現這種現象有他的成因,改革開放了,外來的思想,不管是精華還是糟粕,不分美醜地一齊擁了進來,國人不加辯駁地全盤接收,影響在所難免。
楊志遠記得自己曾經和謝智樑、張憫他們談論過這個問題,幾個人一致認爲現在的輿論導向存在問題,現在的影視作品、小說充斥着大量的暴力思想,並且把這種暴力思想,通過電視、媒體狂轟亂炸,夜以繼日地向普通大衆大量灌輸,這種思想一旦潛移默化,就會影響大家的思維方式和行爲方式,尤其對涉世之初的年輕人毒害至深。另外,隨着社會化進程的加快,社會中的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社會中的不公現象也越來越多,就業越來越難,失業下崗的青年越來越多,人們自然得尋找一種宣泄不滿情緒的方式,於是放蕩不羈就成爲了時髦。
楊志遠知道這是社會的原因,因爲這個社會的規則發生了變化,偏離了公平和公正,單憑一己之力根本無能爲力,得靠整個社會而爲之,最好的辦法就是完善這個社會的公平公正的原則,改變輿論導向,宣揚真善美。
就在楊志遠心有慼慼然之際,旁邊幾個年輕人站起身,抹抹嘴,竟然不願付賬,擡腳就走。夜宵攤的老闆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追了上去,老闆拉住走在最後的一個小年輕的衣角,膽膽顫顫地說:“小夥子,你們還沒付賬呢。”
小年輕一臉的壞笑,說:“老闆,今天沒帶錢,要不先把賬記上?”
夜宵攤的老闆一臉的愁容,說:“小夥子,沒這規矩啊。”
另外幾個年輕人此時已經迴轉過來,嬉皮笑臉地說:“老闆,看你說的,以前沒這規矩,今後不就有了?”
夜宵攤的老闆苦苦哀求,說:“我們做小生意的,小本經營,養家餬口不容易,你們可不能這麼幹,就算是發個善心好了。”
年輕人不爲所動,說:“看來你這老傢伙是要錢不要命,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怎麼着,想讓老子動粗了不是。老傢伙,這個賬今天你願意記也好,不願意記也罷,這個賬我們是記定了,你看怎麼着吧。”
楊志遠一看,得,碰上些吃白食的啦。於小閩到底是當過兵的,血性也重,忍不住就想出手,他望了宋華強和楊志遠一眼,說:“怎麼辦?”
照楊志遠以前的性情,路見不平,早就拔刀相助了。但如今他是省長秘書,不能像以前那般無所顧忌、行事莽撞。他想了想,說:“小閩兄,先別動,打報警電話。”
宋華強點點頭,說:“小閩,照志遠說的做,趕快報警,讓警察來處理。”
於小閩趕忙撥打了110報警電話。涵洞下聲音嘈雜,於小閩打電話的聲音自然就大,於小閩剛打完電話,幾個小年輕就圍住了於小閩,說:“怎麼着,這位朋友,是吃飽了撐着,還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啊。”
於小閩滿不在意,說:“我看你們就是幾隻小耗子,沒事不在耗子洞裡呆着,出來瞎蹦,小心還沒蹦躂幾下,就讓人給收拾了。”
小年輕們一愣,叫,說:“嘿,還真碰上個愛管閒事的。”
於小閩說:“愛管閒事怎麼啦,我就管這閒事了,怎麼着吧。”
小年輕們說:“那你這是找揍。”
於小閩一挽衣袖,說:“幾個小屁孩,還沒學會走,就學人家的開始跑了。我看你們真是缺少管教。”
夜宵攤的老闆一見,生怕雙方打起來,趕忙跑過來息事寧人,說:“行了,年輕人,走吧,我不要這錢了還不行嗎?”
幾個年輕人一聽,就勢下坡說:“老闆,這可是你說的。”
爲首之人一揮手,說:“走。”
一看幾個年輕人大搖大擺地想要開溜,楊志遠不幹了,楊志遠攔到人前,笑:“走可以,把賬結了。”
於小閩一看楊志遠出手了,也往前跨了幾步,說:“就是,把賬結了。欺負平常百姓,好像也不合江湖規矩啊。”
幾個年輕人欺行霸市慣了,這是第一次遇上替人出頭的主,他們看楊志遠和於小閩大氣鼎然,氣質不凡,根本就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裡的意思,而且一看宋華強、楊志遠就知道不像是平常百姓,一時不知道楊志遠他們是何底細,不敢動粗。
爲首之人一時沒了主意,許久,才望着於小閩說:“那你告訴我江湖規矩是什麼?”
楊志遠笑,替於小閩說了:“自古以來,江湖中人都講究劫富濟貧、不欺老凌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們說說,你們現在所做的有哪一條合乎江湖規矩。”
幾個年輕人讓楊志遠說的啞口無言,再一看楊志遠他們一付滿不在乎的樣子,心裡還是有些敬畏,都是些欺弱畏強的主,爲首之人悻悻地使了一個眼色,一個小年輕趕忙付了賬,悻悻地看了楊志遠一眼,灰溜溜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