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遠回到家,已是下午三點,踏着青石板路,遠遠就看見母親張青站在楊石家的屋檐下,朝這邊張望。看到張青,楊志遠心裡頓時擁起一陣暖意,忍不住小跑了起來。
家是什麼,在楊志遠看來,家就是風中母親蒼蒼的白髮,是屋檐下母親殷切期盼的目光;家是曬得清清爽爽有陽光般溫暖味道的棉被,它暖在自己的身上,是香香甜甜的小米粥,它又甜在自己的心裡;家就是這樣一片風景,自己可以不去看它,但你卻不能不去想它;它像一根孤獨的琴絃,在夜深人靜之時,引得遊子鄉愁滿懷,淚流滿面。回家,是一個讓遊子倍感溫暖的詞彙,是一個個遠方遊子迫不及待的歸程。這麼多年來,楊志遠每次回家,都是心情激盪,有情在心裡翩翩起舞。父親在世的時候,家帶給楊志遠的是一種踏實,父親去世以後,家就成了楊志遠魂牽夢掛的牽掛。
張青站在屋檐下,看着朝自己碎跑而來的楊志遠,心有感慨,當年那個一放學連書包都不放,就和小夥伴跑到湖邊去撈魚捉蝦的少年,那個到了吃飯時千呼萬喚方從湖邊順着青石板那端一路跑回家的少年,什麼時候像一隻羽翼豐滿的雄鷹,脫離自己的環抱,開始在外面飛翔,再也無需自己的呵護了。
楊志遠一路輕快地跑到張青面前,叫:“媽!”
張青笑,說:“兒子,回來了。”
楊志遠說:“媽,我回來了。”
張青說:“回來了就好。”
張青拍了拍楊志遠身上的灰塵,說:“看你,都瘦了,一個人在外,千萬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楊志遠看着比自己足足低了一頭的母親,笑,說:“知道了。媽,我都這麼大的人了,知道照顧自己。”
張青愛憐地說:“你多大了,你在我眼裡永遠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這是一種平淡的真實,所有的愛和想念都在這看似平常的對話之中。在母親面前,楊志遠從不去掩飾自己的情感,他擁着張青的肩,說:“媽,外面風大,咱們進屋去說吧。”
楊石聽到聲響,從裡屋走了出來,看着楊志遠笑,說:“志遠,知道你今天要回來,你媽都望了好幾回了,我讓她進去,她就是不聽。”
楊志遠知道,聽到自己要回來,母親只怕這一天都沒休息好。在母親的生命裡,只怕沒有比知道兒子要回家更高興的事情了。楊志遠從未想過要瞞着母親偷偷地回家,既然自己每次回家都能給母親帶來一種喜悅企盼的心情,那就滿足母親這個小心願好了。
楊志遠說:“楊石叔,身體還好吧?”
楊石呵呵地笑,說:“好得很。現在的小日子越過越舒坦,這人啊,心一寬,身體自然硬朗。”
楊石一看楊雨菲,說:“雨丫頭回來了,想爺爺沒有?”
楊雨菲挽着楊石的手,嬌賴地說:“想啊,哪能不想。”
楊石笑,說:“想就好,要是不想,看我不打你屁股。”
楊雨菲噘起了嘴,說:“爺爺,我都這麼大了,還打屁股啊,多不好意思啊。”
楊石樂呵呵的,一點頭,說:“這倒也是,行,丫頭大了,不打屁股了,犯了事情,就敲你的小腦袋,這樣也長記性。”
楊雨菲說:“爺爺,我能犯什麼事啊,我一個丫頭家的。”
楊石笑,說:“你自小犯的事情還少啊,楊志遠他們調皮搗蛋,哪次沒有你。”
楊雨菲說:“那也得怪志遠小叔,沒有以身作則,沒有帶個好榜樣。”
楊志遠笑,說:“楊石叔,你們說你們的事,可別扯到我身上來啊。”
楊石呵呵一笑,說:“行了,進屋裡說去。”
林覺和方芊在一看靜靜地看,感懷於這種溫馨。相對來說,林覺比方芊的感觸更深,林覺到楊家坳已經半年了,在這半年多的時間裡,他時時刻刻感觸着楊家坳的溫情、團結和努力。這是一種力量,是幾千來來紮根於農村的平實,正是這種平實和淳樸,延續着中華文明的傳承。這也是他越來越喜歡楊家坳的原因,他希望自己真正的融入到這個大家庭中去。
晚飯是在楊石家吃的。知道楊志遠回來,白宏偉、李丹、楊自有都找上門來。楊石看着這些成長起來的下一代,心裡樂呵呵的,別提有多高興。
林覺說:“志遠,你難得回來一趟,我特意把大家召集起來,大家開個短會,通報一下情況。”按說,楊志遠現在已經辭去公司的一切職務,所以的股份已經轉到母親張青的名下,楊志遠根本就不能過問楊家坳的事情。但楊家坳人卻不是這麼認爲,覺得向楊志遠通報公司的情況和商討新一年的規劃理所當然,楊志遠也覺得對楊家坳的事情義不容辭,該幫着出主意的還得出主意。
林覺說:“去年的報表還沒有彙總,總體來說情況不錯,茶葉公司的銷售額大約在三千五百萬左右,與上年基本持平。這兩百萬的增長主要在野菊花這一塊,去年的銷售額過千萬了;苗圃花卉公司銷售額一千八百萬左右;山泉水公司的銷售額超六千萬;水產公司,楊家湖大閘蟹銷售額一千二百來萬;野生雄魚去年產值二百萬,其他農產品山貨,野菜產值在九百萬左右;山茶油因爲剛開始批量生產不久,銷售情況還不太明朗,但我們年前已在省內各個商場全面鋪貨,今年一季度就可知道成績如何。綜合上述,上一年楊家湖農業發展科技控股有限公司的營業收入在一億四千萬左右,上交各類稅賦近二千萬,淨利潤應該在三千萬左右。去年全年的投入不及前年,楊家坳的賬戶上留存的現金在二千萬上下。”
楊志遠說:“不錯,有漲勢就好。茶葉公司的銷售額與上年基本持平,是條件所限,今年一開春,我們楊家坳與周邊各村鄉親們的合作就會收到成效,茶葉銷售增長勢在必然。但對茶葉的品質務必嚴控,農藥殘留的問題務必檢測嚴格,能不用農藥的就儘量不要用農藥,能用傳統方法解決的就用土辦法解決,保持天然品質,我們不圖一時之利,利在長遠。”
白宏偉說:“志遠,你放心,這方面我們控制的很嚴,質量是一個企業生死存亡的關鍵,現在是家喻戶曉,做有良知的企業也是人人盡知,我們楊家坳做生意講究的就是‘良心’兩個字。”
楊志遠點頭,說:“只要在利益面前,時刻想到‘良心和良知’,生意纔會做的長久。”
楊志遠問:“我剛纔在村口的時候,看見大樟樹下,停了些車,看來楊家坳的旅遊已有啓動。”
林覺說:“自從上次首長光臨楊家坳之後,對楊家坳起到的宣傳作用顯而易見,這幾個月都有些零星的散客到楊家坳來休閒。這幾天是元旦假期,遊客相對來說要多一些,以咱們林原市內的人居多,外省的沒有。”
楊志遠說:“這是正常的,旅遊資源的開發,不急一時,得慢慢來,得有一個接受的過程。楊家坳的特色就是原生態,青山綠水,主打的品牌就是親近自然。但是楊家坳有必要再增加些新的項目,人,自小就喜歡水,我看可以在親水近水這方面做些文章。林覺你可以組織大家走出去,上湖南的猛洞河,四川的九寨溝去看一看,這兩個地方和我們楊家坳有許多相似之處,你們可以博採衆長。我聽說,猛洞河的漂流項目很不錯,很值得我們楊家坳借鑑。”
林覺說:“我也有想法先把楊家坳的水上漂流運作起來。”
楊志遠提醒說:“有一點,務必注意,水上漂流只可選擇在楊家湖的下游山澗,千萬不能在上游,以免影響楊家湖山泉水的水質,因小失大。”
白宏偉說:“志遠,我們楊家坳山多林密,水系發達,溪流多,要搞一兩個漂流項目還是沒問題的。”
林覺說:“志遠,五郎峽的開發也已完成,棧道依山傍水已經架設到了五郎峽的入口。只等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就可試營業。”
楊志遠說:“林覺,我一直有些擔心旅遊對楊家坳生態環境造成影響,要知道旅遊越繁榮,對楊家坳的生態破壞也就越大。”
林覺點點頭,說:“這是必然的,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儘量減少對自然環境的破壞,維護生態的平衡。相對其他產業,旅遊對環境的影響相對來說還是要小得多。”
大家邊吃邊談,就新一年的規劃進行了系統的分析,總體來說林覺的規劃不錯,楊志遠只是作了極小的補充,就再無多話。吃過晚飯之後,大家一致同意上南山的酒吧放鬆放鬆。放下碗筷,大家就朝南山涌去。白宏偉、李丹、楊自有、楊廣唯在前,楊志遠、林覺、方芊、楊雨菲在後。
上山的路,路燈發出柔和的光芒,青石板清幽,泉水在耳邊叮嚀作響,感覺很是溫馨。
方芊走在楊志遠的身邊,忍不住問:“楊大哥,在遇到安茗姐前,你難道就沒有愛過嗎?”
楊志遠說:“有啊,爲什麼沒有,每個人的心裡都會有愛的秘密的,我也不例外。”
楊雨菲一臉的好奇,連連催促,說:“小叔,你快快說來聽聽。”
楊志遠說:“真要說,還真是感傷。高二那年,是我生命最黑暗的時候,因爲父親生病住院,我的心情很是鬱悶,精神不免有些恍惚,接連幾次小考,都沒考好,從全校第一名掉到五十名之外。班主任和我談心,可收效甚微。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抽屜裡,開始經常出現一張小紙條,每次都寫着不同的話:楊志遠,你是我見過的最棒的男孩;楊志遠,你一定要努力喔;楊志遠,沒有什麼可以打敗你,除非你自己;紙條上的字跡清秀雋永,一看就是個女孩寫的,與小紙條一塊的,是山上的野桂,米白米白的,放出陣陣的清香,沁人心脾,讓人精神爲之一振。桂花謝了時候,就是野菊,金黃金黃的。那個學期,就是這些紙條鼓勵着我,伴我度過那些黑暗的日子,是她帶給我光明。我記得父親病逝,我回家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回到學校。我又讀到了一張紙條:楊志遠,我會和你一起承擔所有的悲傷。那個時候的我,是最容易感動的。我曾經寫過一張紙條放在抽屜裡,我問她:你是誰?我記得她是這麼回答了:有些事情,何必要知道呢,和你相比,我是卑微的。儘管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是在我心裡,她卻是一個最美的女孩,是光明和完美的化身。”
方芊的眼睛有些溼潤,說:“楊大哥,後來呢。”
楊志遠搖搖頭,有些悽然地說:“沒有後來了。”
方芊不解地問:“楊大哥,爲什麼呢?”
楊志遠的聲音透出一種悲哀,他說:“因爲在新學期開學之後,班上又有一個叫徐菊的女同學沒有來報到了。在我的記憶裡徐菊很平常,喜歡穿那種大花格的上衣,扎馬尾辮,成績中等,就像一朵開在角落裡的小花,既不璀璨也不顯目。我對她的印象不多,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和我一樣都是從家裡帶米到學校,也從來都不曾在學校的食堂買過一次菜。在學校買菜一個月五塊錢,可是我們都交不起。每次我們都是打了飯,躲在學校的後山去吃,有時是家裡帶來的梅乾菜,有時是乾飯伴涼水。我們經常會在後山見到,但我們從來都是淡淡地一笑,點點頭,沒有說過一句話。我們都在維繫着一個少男少女心裡那一點點卑微的自尊。我不知道,那一年徐菊的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肯定也是經歷了什麼過不去的坎,纔不得不休學。但我知道,給我寫紙條的,肯定是徐菊,因爲自從徐菊休學以後,我的桌子裡就再也不曾出現過小紙條了。說實話,遇見她是我一輩子的幸運,因爲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有她跟我分擔,我纔可以走過那段黑暗的日子。可在她痛苦無助的時候,我根本就是一無所知,試想一個單薄的女孩,她消瘦的肩膀,又怎麼承擔起生活的重壓。這是我一輩子的歉疚,那天,當我確認徐菊再也不會來學校後,我跑到學校的後山上,跪在地上嚎咷痛哭了一個下午。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愛情,但是我知道徐菊那女孩卻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孩。”
方芊淚眼朦朦,說:“楊大哥,那後來有沒有遇見她。”
楊志遠搖搖頭,說:“她的家,在莽莽大山之中,貧窮落後,她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了。我曾經打聽過,有同學聽到過她的一些消息,零零星星的,並不周全,只知道她休學那年就結婚了,遠嫁外地。我不知道,當每年山裡桂花飄香、菊花盛開的時候,她是否還會記得她的生命裡曾經有過一個叫楊志遠的男生。”
方芊說:“楊大哥,我相信,她的心裡肯定會有的,你肯定會是她苦澀的生活中最甜美的記憶。”
楊志遠說:“但願吧。”
林覺在一旁沒說話,他是在省城長大了,楊志遠的故事對他來說,很是遙遠。但他的震動卻是發於心靈,林覺說:“志遠,我接手楊家坳的事物後,一直對你爲什麼要設立助學基金一知半解,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你這樣做的理由。”
楊志遠說:“我就是想以己之力,去幫助那些與我一樣生活艱難的學生,也許我改變不了整個現實的狀況,但是我想我們的幫助肯定可以改變許多人的命運。至少可以讓那些接受資助的女孩,不必那麼早的嫁人吧。”
林覺說:“這我都理解,但我還是不明白,志遠,爲什麼我們的資助活動都是悄悄的進行?”
楊志遠說:“林覺,你在省城長大,你沒有經歷過吃了上頓就沒有下頓的日子,你不知道我們山區窮苦人家的孩子,每天只吃兩頓飯,因爲我們吃不起。我們雖然吃不起飯,可是我們也有尊嚴,我們就像石縫的小草,儘管卑微,但是我們選擇堅韌,我們需要有尊嚴的活着。我們願意接受資助,但是我們拒絕施捨。我選擇低調,是因爲我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我懂得年少時的心情,我只是想小心的呵護少年心中那小小的、卑微的、僅有的一點小自尊。”
林覺說:“志遠,你的話讓我感觸頗深,我在想一個人什麼都可以睡着,只要他的靈魂醒着就行。一個有靈魂的人他才懂得什麼愛,什麼又是真誠。”
方芊在這一刻,徹底地懂得什麼是愛情。愛,就是一粒種子,得經歷播種、發芽、出土、成長和結果。愛從來就不會是一帆風順的,肯定會經歷痛和波折,纔會成熟。楊志遠是如此,自己也是如此。有些人在愛的路上,遇到的善和真誠,有些人遇到的惡和痛苦。方芊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爲自己遇到的是楊志遠,她得以被小心的呵護,沒有受到傷害。
楊志遠說:“方芊,愛的本質,就是如此,不是所有的愛情都會開花結果,但愛情是年輕的心必須經歷的過程,愛過了,疼過了,也就成熟了。”
方芊說:“楊大哥,我知道你想告訴我什麼,很高興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遇上了你。”
楊志遠笑,說:“方芊,還記得去年你唱得那首《你不知道有我愛你》的歌麼,那句‘愛情其實不僅僅只是遇見,還需要相遇在正確的地點和時間’我蠻喜歡的。”
方芊說:“楊大哥,你還記得那首歌啊,那只是我當時有感而發,隨便哼唱的。”
楊志遠笑,說:“打動人的往往是那些發自內心的東西,方芊我覺得你可以朝這方面發展。”
方芊俏皮的一笑,說:“可是我還是沒有打動你。”
楊志遠笑:“不是沒有打動,而是無以回報。要知道不是所有的感情都需要地老天荒,它可以帶給我們別樣的成長。方芊,我只是你成長過程中的一個過客,你會遇到一個更好的男孩。”
方芊笑,說:“會遇上嗎?”
楊志遠笑,說:“會的,花謝了還會有花開,愛情也會是如此,還會用下一個花季的。”
方芊說:“可是花已不是原來的花,愛情已不是原來的愛情了。”
楊志遠揉了揉方芊的發,說:“可是它同樣美麗。”
走在楊志遠身後的林覺輕輕地握住楊雨菲的手,楊雨菲想要掙脫,林覺緊緊地握着楊雨菲的手,不願放手。楊雨菲看着林覺,山風揚起他的頭髮,路燈下,林覺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溢滿了濃濃的柔情,楊雨菲不再掙扎,反扣住林覺的手,心裡充滿了甜美。
白宏偉先到老虎嘴,他回過頭來,說:“志遠,林覺,你們磨磨蹭蹭幹嘛,能不能快點?”
楊志遠笑,說:“來了。”
楊雨菲走到方芊的身邊,說:“方芊姐,等下你再把那首《你不知道有我愛你》唱來聽聽好不好?”
方芊望着楊志遠,輕快地說:“好啊。我一定滿足你這小小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