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尾聲

我很小的時候,就聽父親講述了很多陛下的傳奇故事,父親說,陛下是大楚開國以來最偉大的君王,堪稱千古一帝,陛下能征善戰,勇猛無匹,所以陛下年紀很輕的時候便一統了天下,並且將關外除了大月氏以爲的七個部落全都收歸到大楚的版圖。我其實想象不出來父親說的天下三分的局面,因爲從我一出生,我便只知道天下只得一個大楚,而我的父親是陛下最信任的將軍。

我五歲的時候便進宮做了太子的伴讀,太子叫楚殤,比我還小一歲,但太子很聰明,父親說我將來註定要成爲太子的左膀右臂的,所以我和太子應該從小就培養默契和堅定的友誼。

我其實並不明白父親的話,因爲父親的話太深奧了,而記憶裡父親都甚少笑,所以我爲了討父親的歡心,便會討好父親,父親叫我進宮去陪太子讀書我也沒有說不。自從我進宮,我便會經常看到父親陪着陛下,但很奇怪,我從來沒有看到陛下笑過,有一次我偷偷的問太子,“阿殤,你見過陛下笑嗎?”

太子的小名叫阿殤,其實按照規矩,我並不能這麼叫太子的,但是我和太子是好兄弟,所以太子允許我這麼叫他,我想起父親說的話,我今後註定要成爲太子的左膀右臂的,所以我覺得叫太子阿殤也並沒有什麼不妥。

我問了阿殤之後,阿殤嘟了嘟嘴,然後很不開心的說:“沒有,阿殤也沒有見過父皇笑過。”

我覺得很奇怪,但我不敢去問父親,因爲父親很敬重陛下,父親陪伴陛下的時間比陪伴我的時間還多,所以我很嫉妒陛下,但我知道,陛下是這個天下的君主,所以我不能和陛下去爭。

而那一天我問了阿殤這個問題之後,阿殤皺着眉頭正經的問我:“阿照,你說我怎樣才能像我父皇那樣?”

我回答不上阿殤的話,因爲陛下的豐功偉績實在太難以做到了,陛下一統天下,連關外的夷族如今都向陛下稱臣,每年歲貢的時候,京城就熱鬧非凡,陛下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去京城高大的紅牆之上迎接夷族的使臣,我和阿殤也會跟着去的,我們兩個挨着陛下站着,然後高牆之下,百姓山呼萬歲,那聲音簡直都能撼動大地了,我和阿殤激動不已,但陛下卻淡淡的看着,連一個微笑都吝嗇賜予。

後來漸漸大一點了,我就更覺得陛下的奇怪,因爲陛下的後宮中連寵妃都沒有一個,陛下不親近女色,羣臣對此十分擔心,因爲陛下只得阿殤一個兒子,對大楚這樣泱泱皇室來講,這樣單薄的子息,自然是不免有隱憂。

於是朝臣聯合起來,無數諫章雪片般遞進御書房,而陛下只是置之一哂。我問過父親,爲什麼陛下不採納大臣的建議,因爲就連我這樣的無知小兒都知道,自古沒有哪一個皇帝的後宮裡沒有一個寵妃的,但父親只是摸了摸的頭,只叫我今後不許再許問這樣的問題。

我覺得父親說的都是對的,所以我沒有再問父親,其實我自己也希望父親能娶個漂亮的女人回來給我當娘,因爲從我出生就沒有見過我的孃親,奶孃和我說,孃親在生育我的時候難產過世了,所以我沒有孃親,就這一點,我和阿殤一樣的,因爲阿殤也沒見過他的孃親。

我和阿殤再大一點的時候,阿殤也知道了在大楚版圖以外還有一個叫大月氏的部落,這個部落不僅拒不稱臣,也不向陛下納貢,我和阿殤更聽說陛下之所以每年都去城樓上迎接夷族使臣,是因爲陛下在等大月氏派使臣來朝貢。

我和阿殤知道這個事實之後都很生氣,阿殤更是嚷着要去找陛下,讓陛下允他出徵,他要親自去蕩平大月氏,讓陛下高興。我和阿殤商量好了便要去御書房找陛下,阿殤的太監聽說之後嚇得都尿褲子了,他拖着我和阿殤,無論如何不許我們去找陛下。那時候我們才知道,大月氏在皇宮裡是一個禁忌的話題,比起這個更不能提起的,就是陛下的原配夫人——聖德皇后,那是天大的忌諱。

據說聖德皇后是陛下還是王爺時的王妃,後來陛下做了皇帝,便封了她做皇后,並且皇后還有一個兒子叫楚昭,只是後來不知怎麼的,楚昭莫名其妙的死在了皇宮。而關於聖德皇后,宮裡任何人都不敢說起,據說陛下摯愛這位皇后,所以皇后死後皇宮裡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妃子。

後來有一天陛下在皇宮裡遇到一個小宮女,陛下竟然將那個宮女留在自己身邊照顧自己起居,我覺得陛下看那個小宮女的眼神有些奇怪,但我說不上來究竟哪裡奇怪,就好像陛下並不是在看那個小宮女,像是從那個小宮女身上看着別人一樣。

自從陛下有了這個小宮女之後,陛下形色明顯有了好轉,從前的陛下看着沒有生氣,就好像是心死了一樣,但那個小宮女出現之後,陛下就好像活過來了一樣,不過我也偷偷的謝謝那位小宮女,因爲父親留在府裡陪伴我的時間多了起來。

可惜好景不長,因爲有一天小宮女突然就死了,陛下勃然大怒,殺掉了很多宮女太監,但這並不能驅解陛下心中的哀慟,自從那個小宮女死後,陛下對政務的厭倦一日勝過一日,他的身體也一日壞過一日,他似乎在厭倦朝政的同時也厭倦了生命本身,陛下通常自己獨自坐在殿中發呆。

那小宮女彷彿帶走了陛下生命裡的全部活力,陛下不僅頭髮全白了,甚至連心都已經死了,陛下那樣的傷心,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傷心成這個樣子。父親又開始經常陪伴在陛下身邊,父親的身體從前兩年開始也一直不好,多年的征戰殺伐讓他身上留下很多內外傷,但他一直不肯放棄陛下,父親曾經說過,就是到死,他也會陪伴着陛下。

小宮女死那天,其實父親病得很重,我都看到父親吐了好幾口血,但宮裡有事,父親堅持要進宮陪伴陛下,我拗不過他,只好喊人用輕輦將他擡進宮中,殿中的太監宮女全都退了下去,只有阿殤跪在一旁,我扶着父親在陛下面前跪下,父親全身都在發抖,我無法鬆開扶持父親的雙手,因爲我知道自己一旦鬆手,父親隨時就會倒下去。

整個場面很肅穆,我知道自己應該回避,因爲似乎這只是陛下和父親兩個人在一起才能說的話,可是父親如此是強撐着一口氣,他根本就離不開我的扶持。而陛下見到父親,臉上終於有了一點表情,陛下親自伸出手,想將他攙扶起來。

父親微微喘着氣,他攥緊陛下的手,低聲說道:“陛下,她已經死了。”

雖然父親的聲音在發着抖,吐字也非常輕,我和阿殤幾乎都聽不見,但陛下整個人卻像呆了似的,陛下握着父親的手也在微微發抖,我心裡有一點難過,什麼時候,陛下和父親都已經變成這樣頹唐的老人了?我望了一眼阿殤,我知道,阿殤心裡肯定也和我有一樣的想法。

我們兩個人的記憶裡,陛下是無所不能的,陛下應當是不會老,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的,但事實上,陛下因爲一個小宮女就已經頹唐到如此地步了。

父親見陛下不說話,又喘了一口氣,顫聲說道:“二十年前……她就已經死了……”

父親言辭懇切,但他眼底似乎已經有淚光,他望着陛下,說:“陛下,你醒一醒吧,她早就已經死了……這個小宮女和她一點都不像……陛下,你醒一醒吧……”

陛下先是一怔,然後像是夢醒了一般,他猙獰着臉,連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陛下,他一把揪住父親的衣襟,連手背賁脹的青筋,他的聲音兇狠嘶啞:“你胡說!”

父親渾身抖得喘不過氣來,我也被陛下嚇得大氣也不敢出,連阿殤都害怕的咬着嘴脣。我以爲陛下會發火,將父親拖出去殺掉,我當時傻傻的想,要是陛下這麼做,我一定會同陛下求情,求他饒過父親,父親已經這麼老了,他其實也沒有幾天日子了。

我原本以爲陛下會發怒,但陛下的聲音卻緩和下來:“雲錦,你明明知道,她沒有死,她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那麼輕易就死了,她肯定是跟着許言他們一起逃走了。”

父親喘着粗氣,低聲叫了聲:“陛下……”

陛下擡眼望着父親,他的眼神深沉而蒼涼,而父親強忍着傷痛,繼續說:“陛下明明心裡知道,當年她從城牆上跳下來就已經死了……她知道陛下會救她,所以她騙了陛下……這麼多年了,陛下不收復大月氏,任由大月氏成爲大楚版圖之外唯一一個部落,只因爲陛下你不敢去面對現實……但是陛下,皇后已經故去二十年了……她沒能和許言一起走,她當時是抱着求死的決心跳下城樓去的……十幾年前我派人去看過,她墳頭上的青草……都快齊腰高了……”

陛下忽然蹲在地上,無聲的哭着,眼淚滾落在他胸前的袍襟之上。父親顫抖着雙手抱住陛下的雙膝。陛下彷彿再也堅持不住,他抱着父親,像個孩子一樣痛哭起來。

後來沒有幾天,陛下便駕崩了,陛下駕崩那一天,父親獨自坐在院子裡呆呆的望天,我蹲在父親身前,聽着宮裡的喪鐘,我和父親說想去宮裡陪着阿殤,因爲我知道阿殤一定會哭的,阿殤是我的兄弟,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

父親欣慰的笑了笑,那是我記憶裡難得看到的微笑,父親拍了拍我的頭,說:“阿照,你記得,今後一定好好照顧太子,不要叫太子受一點欺負。”

我堅定的點頭,我其實早就下了決心要好好照顧阿殤的,我絕不叫任何人傷害阿殤,就像父親對待陛下那樣。

我跑了兩步,看見父親又重新望着天空發呆,隱隱的我聽見父親喃喃着一個名字,好像是一個叫“鳳飛”的名字,我不知道父親爲什麼會念這個名字,宮裡喪鐘又敲響了,我再也沒有回頭的跑出了院子。

等我到了皇宮,阿殤果然哭得很傷心,阿殤見了我,便抱着我哭,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阿殤,只是由着阿殤抱着我哭。我看見陛下那一頭花白的頭髮,我看着曾經英明神武的陛下躺在牀上一動不動,我終於明白,原來再偉大的人,都會死去的,有一天我也會死,阿殤也會死。所以我一定要在我活着的時候,好好的照顧阿殤,保護阿殤。

我連着幾天都在宮裡陪着阿殤,等陛下的喪事處理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回到家裡,那時候我才發現父親也已經薨逝了,父親躺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一樣,他脣角微微帶着笑,我不知道父親在臨死前想到了什麼讓他連死也不懼怕,我想,大約是和那個叫“鳳飛”的女人有一點關係吧,而我終於明白,在我去皇宮之前的那一句簡短的話,便成了父親留給我的遺言。

我一直在想那個叫“鳳飛”的女人是不是就是我的孃親,但這一切我再也無從知道了,關於陛下和聖德皇后之間的事,關於父親和那個叫“鳳飛”之間的事,隨着陛下和父親的相繼去世,便永遠的變成了一個謎,但我能肯定,陛下真的很愛聖德皇后,父親也很愛那個叫“鳳飛”的女人。

後來有一年,大月氏王親自來了我們都城,那時候我和阿殤都已經長大了,大月氏王也老得快走不動了,大月氏王只帶了兩個人來,我和阿殤都知道,那兩個人是他的兒子,大月氏王向阿殤提出來一個很奇怪的要求,他說他想去先皇的陵墓前看看,阿殤答應了,阿殤親自陪着大月氏王去的,我也跟着去了。

大月氏王站在先皇的陵墓前凝視了許久,他一句話都沒有說,然後他佝僂着身子朝着先皇的陵墓悽然的笑了笑,大月氏王在陵墓前站了許久,他彷彿有很多話要說,但他最後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

大月氏王回到大月氏之後沒有幾天也崩逝了,阿殤感念大月氏王千里迢迢來看先皇陵墓的情分,追封大月氏王爲大楚寧王,並派遣使臣前去弔唁,那時大月氏仍舊是大楚唯一一個沒有歸爲大楚版圖的部落,阿殤說先皇既然留着大月氏,那麼便讓大月氏永世以此形態保存。

只是先皇最終沒有等到這一天,等到大月氏王親自來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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