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零柒貳 鴥彼晨風

待朌蠱氣息稍平,方領祁晨風前往雍城的樂來客棧,道是自己與客棧老闆乃是舊識,此番正可藉此地療傷。之後的整整三個月,朌蠱皆爲祁晨風配藥,清除她體內的蠱毒,又製藥令她敷面,療治那潰爛的肌膚。反倒是對了己身之傷全不在意,只道是咒術反噬,已是無藥可救,遂當日流血的右眼竟漸漸少光,不多時便全然失明。那半邊潰爛的肌膚,雖得藥敷,不過僅止了潰爛,面上傷痕卻也再難消除,縱橫交錯,凹凸不平,觀之可怖。

三月過後,祁晨風的面容已是恢復如初,與昔日聚美堂中聲名遠揚的頭牌名花無甚兩樣。祁晨風打量菱花之中那張秀美的容顏,恍惚只覺這數月以來的苦難,竟如同大夢一場。

而時至今日,她對於兩次改變她之人生,造成她生命之中所有苦難的巫師,忽地不再痛恨,盡皆冰釋。不爲其他,只因若非是聚美堂與黑巫術,她只怕再難遇見此生之中最重要之人。巫師雖曾毀去她的生活,然老天到底還是公平的,重又賜予她一人,這人亦是巫師。

她雖芳心暗許,亦欲憑己身美貌優勢,以色-誘之,奈何這朌蠱偏生油鹽不進,宛如石人。對她之美體嬌肌視若無物,更能坐懷不亂,面不改色地說道:“我等自入靈山,便需絕情寡慾,修身養性,若破此禁忌,則修爲大損。”

她聞言無法,只得問道:“日後你有何打算?我已是無家可歸,今後便跟隨你一道。”

朌蠱則答:“我自是回靈山。”

她又道:“如此我便跟隨你去靈山,拜入巫門!”

此番朌蠱倒答得無情:“你並非巫咸國之人,亦無靈力,不適學巫。”

她聞罷這話,心下很是不悅,只暗嗔這男人好生戇直,不懂圓滑,將話說得委婉動聽些許。然見罷此狀,她便是平生最善逢迎討好,此番亦無法可施。

這三月以來,祁晨風皆是從旁默默注視這名爲朌蠱的巫師,素昔除卻療治她身上蠱毒之後,便再未將注意力分出絲毫投於她身上。相較之下,她這一姿色上佳的婦人,遠不及那幹奇形怪狀、面目醜陋的蠱蟲並了枯燥乏味的牌符咒文更具吸引力。探查各式蠱蟲之時的眼神,專注得勝過審視世間最美的風景。成日裡便見朌蠱搗鼓其間,煉蠱蟲、刻符文,打坐靜思、面壁冥想,晝夜不止。

祁晨風嘗問朌蠱,何事何人乃是他心中最爲在意之事,朌蠱則答:“平生惟願此世再無因咒降之術無辜喪命之人,再無自己那般親人盡喪於黑巫術而惟己獨存之人。”

祁晨風聞罷這話,方知爲何朌蠱擊敗老婦令自己得救之時,朌蠱流露出欣慰的笑容,實屬平生罕有。正是因了救下自己這個聚美堂唯一倖存者,與早年的朌蠱遭際相似,而並非因了其他。幡然醒悟之時,祁晨風頓覺灰心喪氣,大失所望,自知自己與朌蠱之間,所剩的不過是拯救之人與被拯救之人的關係罷了。

待祁晨風傷愈,朌蠱遂告辭,離開羽民國回靈山。朔月之日,祁晨風將朌蠱送至建木根部。朌蠱再四推辭祁晨風欲跟隨自己回靈山之請,惟令祁晨風日後便跟隨樂來客棧老闆一家居住,再尋一忠厚可靠之人託付終身。吩咐畢,便召出肥遺,一路駕蛇而去,期間連頭亦未回一次。

只朌蠱未料到之事便是祁晨風並未如他所說那般過活。於祁晨風看來,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平生頭回遇見不圖美貌、不慕虛榮,心甘情願以己之命救她之人,命中合該就此淪陷,傾心而待,一往情深。她只道是朌蠱一生,惟在意之事便是黑巫術,若自己修得此術,大抵便能令朌蠱在意自己些許。

念及於此,祁晨風尋到之前受託施展蟲降之術、治死嫖客之巫。那巫見祁晨風驟然來到,只道是祁晨風因了舊仇,來此尋他晦氣的,駭得大驚失色,慌不擇路。不料卻聞祁晨風說道:“此番若你肯授我咒降之術,你我之舊怨便也一筆勾銷,我更會額外賞你。”

那巫聞言,雖不明因由,半信半疑,只得應下。祁晨風果真兌現諾言,將自己於聚美堂掙得的傢俬贈出一部分。那巫說道:“你非巫咸國之人,又無靈力,修習巫術難有所成。然咒降之術到底不同於降神之術,天賦有虧便絕無修成之可能。咒降之術大體分爲黑巫術與吉巫術,其中吉巫術乃是防咒之術,除非靈力過人,否則斷不能奏效;而黑巫術則是降頭術,降頭分爲蟲降、藥降、咒降、飛降以及靈降,所需能力依次增強。若你僅習蟲降與藥降之術,尚有學成之可能……”

祁晨風則道:“我此生便無法習得高階降頭之術?”

那巫只答:“降頭術不比其他,入門雖易,然到底屬黑巫術範疇,易遭邪術反噬,進而走火入魔。我奉勸你切莫貪婪冒進,本便不具根基,更易迷失自我。略習蟲降、藥降之術便可……”

祁晨風聞言,心下雖嗤之以鼻,口中只道“你亦太過謹小慎微”,然尚還遵從那巫之言,不過習其蟲降、藥降之術罷了。而祁晨風因本非巫咸國人,天生不具靈力,亦是花費不少時日,方纔入了門徑,待能操作蠱蟲降頭,已是多年之後。

祁晨風又嘔出一口血來,之後喃喃說道:“此番我的目標本便惟有祁林鷸一人罷了……”

卻說祁晨風自被朌蠱救下並帶往樂來客棧養傷以來,便一直與客棧掌櫃一家居於一道,掌櫃的一家爲人至善,雖知祁晨風身世,卻仍是待她如常,未曾有絲毫輕鄙之意。正因如此,祁晨風一直感念掌櫃一家。又與掌櫃女兒祁鷺鷥素來交厚,遂待祁鷺鷥發病之後,祁晨風便一直從旁照看陪伴,片刻不離。

而知曉那祁林鷸正是爲攀龍附鳳、夤緣上爬,與王子妃的丫鬟結親而解除與祁鷺鷥的婚約之時,祁晨風心下自是替祁鷺鷥忿忿不平。此外更是觸動了她隱秘的心事,只道是男人皆是忘情負義之徒,正如這祁林鷸爲攀上高枝而拋棄祁鷺鷥那般,朌蠱自當年離開羽民國之後,亦再未前來探視一回。遂本對那祁林鷸有五分的怨恨,亦化作了十分。

念及自己修習咒降之術已有這許多年,初具成效,此番豈不正可用來對付這幹薄情寡義之徒?祁晨風遂於上月朔月,以祁鷺鷥之名進入五王子府拜訪。而朔月正是一月之中陰氣最盛而陽氣最弱之日,正可令咒降之術威力最強。

那祁林鷸到底念及舊情,心下知曉自己所爲對不住祁鷺鷥,遂聞知祁晨風是爲祁鷺鷥而來,倒也全無懷疑。會面期間,祁晨風只道是自己乃是祁鷺鷥之友,將祁鷺鷥這些年之遭際告知祁林鷸,一面趁此時機,將那貼有精心煉製的蛇蠱的茶葉投入祁林鷸茶盞之中,祁林鷸便如此這般不知不覺飲下茶水,中了蛇蠱之毒。

此事既成,祁晨風便就此告辭,本料想羽民國識得巫術之人並不多,她爲掩人耳目又專程挑選了這症狀詭異、死相悽慘的蛇蠱,普通國民見狀,更無法猜出真實因由。只未料到,她尚未離開五王子府,便邂逅一人,一眼便識破了她之伎倆……

朌坎聽到此處大驚,忙不迭打斷祁晨風之言,問道:“那人正是此事幕後主謀,亦是我欲找尋之人。你快說,那人是誰?”

祁晨風則道:“那人身着黑衣,頭戴骨牙面具,嗓音沙啞,瞧不出是男是女。我在王府之中見到他,見他着裝怪異,便留了心。他只道是自己乃是五王子的座上賓,對我道我身上有咒降的氣息,可是方纔施展過咒降之術。我聽罷那話,心下駭得不輕,以爲被人識出,伎倆失效,問他是如何知曉的;他只道是自己是巫師,正是靈山門下,通曉各類巫術。我見他是行內人,方問他如何避免爲人發覺。那人則道,只需聲東擊西則可。”

那黑衣蒙面之人聞罷祁晨風目的旨在祁林鷸之後,隨即向祁晨風提議此番可再行下蠱,蟲降數人,之後召喚出一本羽民國戶籍冊子,令祁晨風按五行殺之,此籍冊既有國人生辰八字,則無需進入該人房中,便可對該人施展咒降之術。如此死去之人彼此之間毫無關聯,便可混淆視線,令他人不知祁晨風真實意圖。

祁晨風聞罷亦覺此計甚好,心下對了這素昧平生卻又頗通謀略之人很是讚賞。隨後又向他請教:“這位大人既通巫術,可否指點一番高階降頭術?”

那黑衣人聽罷祁晨風之言,亦覺意料之外,隨即道句:“你不怕……”只話剛出口,便爲那人止住,那人嘴角輕揚,轉了口風道,“可,爲人當是助人爲樂。不過在下亦有一個小小的條件,在下傳授夫人靈降之術,正是咒降術之中最爲高深、強大之術。待夫人學成,則替我殺一人,夫人亦可藉此檢測一回己身咒術之威力……”

正說到這裡,便聞朌蠱怒不可遏地打斷祁晨風之言說道:“胡鬧,那黑衣人分明不懷好意,只爲利用你借刀殺人,你本非巫祝,既無靈識,又不具堅韌專注之精神力,勉強施展高階咒術,只會反傷自身!而那黑衣人分明知曉此理,卻未曾對你明言,分明是對你之死活安危毫不在意!……”

而一旁朌坎則訝然問道:“莫非這人的目標,正是我?!……”

祁晨風頷首道:“不錯,那人告訴我,有一名爲朌坎的巫祝,正是他之仇人,未過多久定會來到羽民國。他只道是朌坎正在追殺自己,遂一旦發覺與巫術有關的線索,定會尋之而來。令我以五行規律殺人,留下這等線索令他追查而來,我便正可趁此時機,以這靈降之術置他死地,又正可檢視我所習成果。我應下,那人方授我靈降之術……”

三王子聽罷這話,又從旁問道:“你確定他之目標惟有朌坎,而並非其他人?”

祁晨風道:“惟有朌坎。”

朌坎見狀,恨聲接了句:“如此看來,這人自是衝我而來,大抵便是那害我父母之宿仇!此番諸事,皆爲他所算計,便連我等追查這巫蠱事件,亦是他之誘餌……”

這邊朌坎正說着,那邊朌蠱則道:“你之事姑且不論,那人詐稱靈山門下,卻授人以黑巫術殘害無辜之人,罪不容誅!”說罷又轉向地下傷重的祁晨風說道,“至於你,此番施此邪術,所造之孽皆是你咎由自取,可知多行不義必自斃,以你之命嘗你之惡,亦是不冤!……”

而祁晨風聞罷這話,垂首滴淚,哽噎着說道:“我自知罪孽深重……走上這條路,便也一去不回頭。朌蠱大人自那年離開羽民國之後,便再無消息,更未曾回來探視過一回。我既無法尋到大人下落,亦無法打探消息,實在無法可想,方出此下策……大人素來在意之事便惟有咒降之術耳,我雖無法尋到大人所在,料想若是習得此術,大抵大人聞知,便也不遠萬里尋我而來……”說到這裡語氣更是戚哀,“心裡亦曾情不自禁期許,若大人發現那施展咒降之術之人是我,便是平生再過痛恨憎惡黑巫術,是否亦能生出幾許惻隱不忍之心……只我無論如何亦未料到,即便是我,朌蠱大人亦能如此不留情面,將靈降之術反彈回我體內……”

朌蠱聽罷仍是一言不發,不知心下作何之想。便是朌坎欲打探那黑衣人之消息,一時之間亦問不出口。

祁晨風低頭將嘴邊血跡抹去,隨後竟出人意料地從地上勉力撐起身來,朌坎見狀,情不自禁地開口道句:“你身中靈降之術,若是動彈,那詛咒之力只怕會更快擴散……”

祁晨風聞言,苦笑對曰:“我多希望此話能從朌蠱大人口中聞見……”說着將頭揚起,伸展雙翼,望向那高不見頂的蒼穹,“羽民國中一直流傳一個傳說,羽民國人乃是天帝之使者,遂國人天生生有一雙羽翼,能夠往來於天地之間,傳達天帝之諭旨,雙翼正是我等生爲神使的驕傲。而國人甫一誕生,即便雙翅短小,亦努力飛行,只爲無限地接近穹隆最高處……”

朌坎聽罷這話,方明瞭彼時那祁鳴雁母女二人何以半夜三更亦曾孜孜不倦前往建木底層試飛,那正是羽民的本能與驕傲。如此念着,卻又轉念一想,忙不迭說道:“你此番意欲爲何?你已受了傷……”

話未說完,便見祁晨風奮力展翅,拼盡力氣往天空中一躍,只剛一乘風而起,體內所受詛咒便也一齊發作,隨即周身經脈盡斷,血流如注,從不高的空中直直墜落。

“聞說曾有一人,欲飛得較他人更高,只不料待他飛上高空,愈發接近太陽之時,只甫一靠近太陽,便爲那金烏烤死,跌破翅膀,粉身碎骨……而我便是那欲接近太陽之人,方有如今之果……”

衆人圍將上前,皆不解祁晨風何以竟行此自殺之舉,只見祁晨風囁喏着說道,聲音已低不可聞:“哼……身爲羽民,至死亦需戾天而翔……只未想直、直到……最、後……朌蠱……大人……亦未曾、曾阻、止我……對……對我……這般毫、毫不……顧惜……”說着,她猛咳一陣,又一口血從口中嘔出。

倒是朌坎見狀,瞅了一旁朌蠱一眼,只見朌蠱仍是那般面無表情、毫不動容的模樣,終是心下不忍,運起療治之術,施與祁晨風身上。只收效甚微,不過吊着祁晨風一口氣罷了。此番祁晨風方能開口,氣若游絲間惟有一句話從口中飄來:

“朌蠱大人……你真乃世間最有情的無情人,亦是最無情的有情人……”

言畢,氣絕而亡。

隨後空中莫名響起一個飄渺的歌聲,在唱:

“鴥彼晨風,

鬱彼北林。

未見君子,

憂心欽欽。

如何如何,

忘我實多。

……”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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