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沁雪也早已在一旁泣不成聲, 只有殷還保持着冷靜走到牀邊檢查絳瞳的情況,見產道已經全開,胎位也下來了不少, 只是母體產力不足, 現在又見了紅, 血崩之勢恐怕是在所難免。殷於是從衣袖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曾雨辰, 道:“這個是天水仙露丹, 你讓它服下去喚醒它。這仙露丹有起死回生之效,但是隻能用一次,你務必要讓它在藥效消失前把孩子生出來, 否則我就只能……”
殷沒有說完接下來的話,曾雨辰自然也明白他話中隱含的意思, 於接過瓷瓶倒出一顆藥丸來, 利落的喂到絳瞳嘴裡, 擡起它的下巴讓藥丸可以被順利吞入,然後便抱着它不斷地喚着它的名字, 等着它再次醒過來。
“唔……”
沒過多久絳瞳便在一陣猛烈的宮縮中有了反應,曾雨辰急忙摟緊了它,欣喜的道:“絳瞳,你醒了!絳瞳!”
聽到耳邊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絳瞳倏地從那彷彿永遠沒有止境的痛楚中清醒過來, “辰……是你嗎?”
“是我, 是我!我回來了!”
“辰……唔……”
腹中又是一陣翻天覆地的劇痛襲來, 絳瞳猛地揪緊曾雨辰的衣襟, 生怕他會再離開自己。曾雨辰看着這人兒憔悴不已卻依然執着得不可理喻的樣子, 心彷彿被凌遲了一般,只恨自己不能代它來受這番苦。
“絳瞳, 疼得厲害的時候就用力,孩子很快就出來了。”
殷坐在另一頭囑咐着,絳瞳點了點頭,如今看到曾雨辰回來它自然更不願放棄,於是在腰腹又一次發脹的時候,藉着天水仙露丹補回來的力氣猛地用力推擠着腹中的孩子。
“啊啊!辰!”
“我在!我在這裡!”曾雨辰被絳瞳的痛呼聲叫得心裡早就亂作一團,“對不起,絳瞳,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你受這樣的苦!”
感覺到臉上滴落的灼燙,絳瞳知道是曾雨辰的淚,是他在爲自己痛惜,自己想出言安慰他,卻發現自己張口發出的聲音全都化成了痛苦的哀鳴。
真的好痛,痛到整個身體像是被人在腰腹處生生扯斷了一樣,不想放棄,可是自己真的沒有力氣了……
眼看着半個時辰過去了,孩子還是沒有出來的跡象,姚沁雪見好不容易纔振作了一些的絳瞳又快不行了的樣子,急得直催問着正在接生的殷。
“應該是卡住了!”
殷也覺得有些奇怪,按理才八個月的孩子個頭不會很大,絳瞳雖然身爲男子,卻也並非骨盆十分狹小的那一類,應該是可以順產的。如今羊水快流盡了,再不盡快,不止絳瞳有危險,孩子也可能會窒息而死。
“辰……我不行了……你……剖開我的肚子……”
“不行,我不准你說傻話,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絳瞳已是連說話都感到吃力,曾雨辰卻除了將懷中人抱得更緊其餘什麼都做不了,他恨自己如此無能,恨自己當初答應它讓它生這個孩子!
他不能失去它,不能,他究竟該怎麼辦?
上蒼啊,如果你做的這一切都只是爲了分開我們,我認輸,只要你能讓它活下去,我發誓從此以後再也不見它!我只要絳瞳能好好的活下去!
殷忽然站起身來,姚沁雪嚇了一跳,以爲他真的要給絳瞳剖腹取子,卻又沒見他拿刀子,只是坐到絳瞳身邊將雙手搭在了它的肚子上揉了揉,對着曾雨辰道:“我現在要將孩子推出來,你幫我按着它!”
曾雨辰點了點頭,絳瞳還昏昏沉沉的沒反應過來殷想幹什麼,猛然間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像要被人碾碎一般,除了痛還是痛,痛得眼前都是一片血紅。
聽着愛人聲音早已沙啞的狂亂呼喊,曾雨辰渾身都有些發虛,差點沒力氣去桎梏住對方掙揣不已的身軀。殷又厲喝了一聲:“壓住它!否則胎位歪了就更麻煩!”曾雨辰這才又狠下心牢牢箍住了在自己懷中猛力掙扎的人兒。
姚沁雪則坐回到絳瞳的雙腿間接替殷的位置,等着給孩子接生。終於沒過多久她便看到一個黑糊糊的東西在產道口時隱時現,頓時激動得大叫:“我看到孩子的頭了,快了快了!”
隨着最後一聲幾乎聲嘶力竭的哀鳴落下,絳瞳繃緊的身體驟然鬆弛了下來,彷彿一個忽然斷了線的人偶,雙目無神的半閉着,唯有胸口仍在劇烈的起伏。姚沁雪從它腿間抱出一個渾身滑溜溜沾滿血污的紅色小肉團出來,高興的大喊着:“生了!生了!是個女孩兒!”
殷也跟着鬆了口氣,曾雨辰卻絲毫沒有去看女兒的心情,只是靜靜抱着這剛結束生產之苦的人兒,吻着它早已溼透的髮絲,一語不發,淚水卻始終未止住。
“呃……啊……”
才消停了沒多長時間,發現懷中的人又開始掙扎□□,曾雨辰先是一怔,跟着更慌了,“絳瞳,你怎麼了?”
還是殷先反應了過來,“還有一個!”
怪不得那麼久孩子都沒出來,原來是這不知是倆姐弟還是倆姐妹的兩個小冤家都爭先恐後急着當老大,所以纔會卡在骨盆裡出不來,卻不知道這樣會害苦了它們的生身之人,以致多年之後,姚沁雪總是跟這兩個小傢伙說起它們的娘當初被它們折騰得有多慘,告誡它們即使孃親已經不在世了也一定不能忘記“她”的恩情。
隔了一會兒曾雨辰才反應過來,是雙胞胎,居然真的是雙胞胎,難怪絳瞳懷這一胎懷得這麼辛苦,什麼反應都比一般孕婦大,他起初還以爲是因爲坤元花的緣故。然而還來不及高興,曾雨辰就被絳瞳那幾乎已經弱不可聞的低吟弄得更是揪心起來,第一個孩子的降生就已經把它折磨成這個樣子,怎麼可能還有力氣再生一個。
“絳瞳,你自己再最後用一次力,再拖的話孩子會憋死的!”殷半是威脅半是鼓勵的道,“第一個已經出來了,第二個很快的!”
而事實上他寧可讓孩子死了替自己的愛徒陪葬,也絕然做不出去剖它的肚子的事情。
絳瞳並沒有聽得太清殷在說什麼,只隱約聽到孩子會有危險,於是也來不及細想什麼,深深吐納了幾口便閉上了眼睛,用出自己最後一絲氣力推向腹部,腦中最後的一點點意識都只拼湊成了一句無聲的呼喚,辰……
曾雨辰只看到絳瞳突然挺起上身,然後便頹然倒回了自己懷中,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緊拽住自己衣襟的手跟着無力的垂了下來。霎時間,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亂與害怕感在曾雨辰的心底擴散開去,黑洞一般,隨着懷中之人體溫的漸漸流逝而越變越大。
姚沁雪這次沒有報喜,跟着孩子和胎盤一起噴涌而出的鮮血讓她驚呆了,殷則一邊在絳瞳的腹部注入仙氣強行替它療傷止血,一邊吩咐着姚沁雪先減臍帶將孩子安置好,姚沁雪這纔回過神來,忙起身去替兩個剛出世的小東西洗澡去了。
孩子一出世,絳瞳的靈力也幾乎減到零,再加上身上被注入殷替它止血用的仙家之氣,血剛止住不久那兩條修長勻稱的腿便立刻化成了一條烏黑髮亮的蛇尾,黑色的蛇鱗甚至逐漸往腰以上的皮膚蔓延開去,最終爬上了那張毫無血色的蒼白麪容。
曾雨辰仍在不斷的喚着對方的名字,等着那雙緊閉的美麗紅瞳還會爲自己再次睜開來。
然而上蒼終歸是殘酷,連二人只是這樣靜默依偎的時間也不肯給予,很快山洞外就傳來了天樞仙人的聲音——原來天樞仙人並沒有答應讓殷將曾雨辰帶走。
殷顯然也沒料到天樞仙人會來得這麼快,直到看到天樞仙人身後還跟着另一名長着兩隻巨大耳朵一身銀色鎧甲的人他才知道,天樞仙人只怕也是拖延不住纔不得已親自引着廣聞仙君來到這裡。
“這是什麼情況?”
那長着巨耳的廣聞仙君顯然沒沒料到,自己奉旨要抓的人一個已經半死不活,另一個雖然活着,看神情也是了無生唸了,按以往的經驗,不應該是小倆口真過得快活自在麼?
“廣聞仙君大駕光臨,該不會是爲了捉拿我這不孝的徒兒吧?”殷忽然道。
“原來殷仙人也在!”
廣聞仙君這才注意到殷也在場,忙向他施了一禮,殷雖然是散仙,但因爲三千年前的某件事,或者說因爲某個人,仙界之人無不對他敬畏三分。
“我這徒兒如此癡傻,竟以男子之身逆天孕子,兩千多年的道行如今竟弄得兩百年都不剩,我自然不忍再看它因生產之苦丟去性命。”
殷說着作出一副傷感不已的模樣,弄得一旁廣聞仙君都不敢開口說事,“呃……殷仙人,天后的意思是……將您的徒兒……”
“天后下的旨?”殷忽然神色一冷,“既然是她的旨意,那定是要將我這傻徒兒打入無間,永世不得超生了?”
“呃……正是。”
廣聞仙君擦了擦額上的汗,他這份差事歷來就很得罪人,可是從未想過有一天連殷也會得罪,幸而曾經的那位天帝已經不在天界了。
殷只是默默的轉過身去,意思是自己不會阻止。廣聞仙君於是示意讓天樞仙人將曾雨辰拉開,天樞仙人點頭會意,走過去就要去拉開仍抱着絳瞳的曾雨辰。曾雨辰猛地掙開對方的手,大聲道:“如果絳瞳要下地獄,我就跟着它一起去!”
“你……你真是要氣死爲師不成!”
“師父,絳瞳已經幾番爲我受盡委屈,如今又因難產幾乎性命不保,您還讓我棄它於不顧,難道我要做一個無情無義禽獸不如的弟子您才滿意麼!”
“你……”
天樞仙人登時語塞,廣聞仙君於是道:“曾雨辰,天后念你在人間行善良多,又渡化了天界神獸赤麒麟,此次也念你是初犯,這才赦免了你的亂倫之罪,你可不要辜負天后對你的期望!”
“什麼赦免了我的罪,我有什麼罪,絳瞳又有什麼罪?我們不管彼此相愛,與你們天界何干!”
“辰兒!”
天樞仙人大怒,方纔曾雨辰說一起下地獄就已經是拂了天后的心意,此番又在廣聞仙君面前大放厥詞,如此後果絕不會比亂倫私通來得輕。廣聞仙君倒是見慣這種情況,也說不上詫異,正欲開口再說些什麼,天樞仙人忙搶在他之前道:“仙君,我這徒兒是受妖怪蠱惑纔會說出這些胡話來的,您可不要聽信!”
“這個小仙自然明白,只是此話要是傳到天后耳朵裡小仙也很難辦啊!”
廣聞仙君正有些爲難,天樞仙人忽然道:“那不如這樣!”
只見他口唸神咒單手結印,驀地拍向曾雨辰的腦門,曾雨辰還未反應過來就只覺得腦子裡像要爆裂一般劇痛不已,過往的記憶如洪水般洶涌而出,最後彷彿全都流向了一個未知的地方,消失無蹤。
誰又知道,只是這簡單一句遺忘咒,曾經死相隨的誓言便已不復存在,從此咫尺天涯,生命中亦再也不會有對方的影子……
“天樞仙人,您這是……”
廣聞仙君看着曾雨辰在天樞仙人一道咒術下忽然倒地不起,可是兩隻眼睛卻還直直的睜着,似乎在看着什麼地方看得出神,像是癡呆了一般,以爲天樞仙人是把自己的徒弟給變成傻子了,只聽天樞仙人解釋道:“無妨,老夫只是將這孽徒的記憶都封印起來了而已,這樣他就不會再胡亂說話了,不知仙君是否可將剛纔那些話當做沒聽到?”
“這個……自然,其實天樞仙人您不必這樣……”
“這樣於他也是一種解脫,何苦再記着這段孽緣。”
天樞說着又看向倒在地上不再任何反應的曾雨辰,低低嘆息了一聲,心道自己最鐘意的這個弟子終是無緣繼承自己的衣鉢了。
“既然如此,那麼我是否也可以爲自己的徒弟求個情?”殷忽然問。
“什麼?”廣聞仙君愣了愣,“殷仙人要如何求情,天后可是下了旨明說要……”
“要讓它永世不得超生麼?不去無間也可以無法超生。”
殷說着從指尖揮出一道神光指向仍在昏迷中的絳瞳,那神光立刻化成一個透明的圓球將絳瞳半人半蛇的身軀圍合起來,託着它慢慢浮向空中,最後在一丈來高的半空靜止了下來。
“這是……”
“我便將它封印在此處,從此不得離開這個山洞半步,如此一來不就等同於永世不得超生麼?”
“這個……”
廣聞仙君想說當然不等同,又不敢直接說,只得道:“不如還是等小仙再去請示一下天后?”
“不必你去請示,我自會去找天帝說明情況,讓他來做論斷。”
“這樣最好!”
聽到殷願意親自出馬,廣聞仙君立時如釋重負,剛好天后和殷他兩邊都不開罪不起。
“天后可有說這兩個孩子如何處置?”殷又問。
“呃,稚子無辜,天后自然不會處置兩個剛出生的孩子,不然小仙也不會在孩子出世之後纔來捉拿它了。”廣聞仙君答道。
“她不是不會,只是找不到藉口罷了。”殷冷冷一笑,轉而看向姚沁雪手中的兩個嬰孩兒,不由得也嘆息了一聲,“可憐這兩個孩子,剛出生就要與父母分離。”
“那孩子由誰來養呢?”姚沁雪不禁問。
她先是看了看自己的師兄,又看了看絳瞳,一個記憶全無,一個則永遠禁錮在此,她自己心裡早就酸澀得不是滋味。
“這兩個孩子既是由坤元花孕育得來,自然天賦異稟,放在凡間給人收養並不合適,還是讓老夫帶回華英觀吧,也算是我這個做師父的對弟子盡的最後一點職責。”天樞仙人道。
殷點了點頭,“也好,只望這兩個孩子不要步上它們父母的後塵。”
“這點殷仙人放心,老夫這次一定會嚴加管教。”
“師父,那師兄怎麼辦?”姚沁雪忙又問。
“你師兄仙緣已盡,不適合再修仙,就讓他回到凡間做個普通人吧。”
“可是師父……”
“不必多說,你我也都看見,辰兒一心想求的不過是過上凡人的日子而已。”
天樞仙人說着又搖了搖頭,十分惋惜這個天資過人的弟子,好在他又留了兩個新弟子給自己,這兩個小女娃只怕比她們的父親還要了得。
姚沁雪想到曾雨辰曾與絳瞳一起生活的情景,也覺得天樞仙人說的有理,於是沒再多勸,只是問:“那師兄現在該去哪裡呢?他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
“你就替你師兄安置一下吧,離這裡越遠越好,孩子就由我帶回華英觀去。”
“是,師父。”
廣聞仙君見這樁事情也解決得差不多了,道:“那小仙也就回去向天後覆命了,各位,告辭!”
“告辭,不送!”
殷見廣聞仙君離開了,於是也道:“我去找天帝,告辭!”
天樞仙人有交代了姚沁雪幾句,跟着也離開了。姚沁雪於是又看向被封在透明圓球中仍在昏睡中渾然不知的絳瞳,心裡嘆道:如果說相愛的人被迫分開是最殘忍的事,那麼被自己心愛的人遺忘呢?
希望它永遠都不要知道,知道被師兄忘記的這個殘酷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