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是瑩潤的珠光。
四顆飽滿如龍眼的夜明寶珠,懸在山洞胎腹四方,東南西北,組成一座平穩而又堅固的小陣,風雨不侵,四季如春。
裴靈素的瞳孔像是一枚細細的長線,猶如貓兒的瞳孔,緊接着緩慢恢復,自行調節,擴散形成正常人的圓形。
這個過程,持續了約莫一個時辰。
在這期間,昏迷之前的記憶,一點一點涌入神海。
自己在蜀山迎戰逆命之劫……
失去意識……
恍惚間,在黑暗中,她似乎聽到了其他的聲音,有寧奕對自己溫和的安慰,也有千手師姐,沉淵師兄的聲音。
這些黑暗中的言語,在意識沉淪之際,仍然清楚地傳到了神海中。
“我沒有死……是寧奕救了我。”
裴靈素反應過來,她擡起一隻手掌,動作緩慢而又生澀……因爲這一夢睡得太久,所以此刻即便是簡單的“擡手”動作,也做得十分不熟練。
白皙的手掌,連同五根手指,都在顫抖。
冰肌雪骨,有生機流轉,即便是她長眠百年,肉身也不會腐朽。
緩了片刻,裴靈素雙手支撐着身子,緩慢坐起,她從枕下取出了一枚青簡,正是這枚竹簡,不斷散發出溫熱的生機,來蘊養她的身子。
“是寧奕的生字卷。”丫頭輕輕捏着竹簡,掌心疊放在胸口,她的面色仍然蒼白,久病初愈,自然虛弱,只不過如今能夠醒來,睜眼看世界,便已是極大的幸運,水簾洞一片寂靜,除了洞外的潺潺水聲。
閉上眼,那些模糊的記憶愈發清晰。
“寧奕走了……”
“大師兄來過這裡看我。”
“千手師姐會定時來照顧我。”
黑暗中的那些交談,此刻緩慢回放,只不過有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腦海裡縈繞,揮之不去。
寧奕曾經帶着丫頭入了後山的最深處,與猴子的那番交談,自然也被“昏迷”的丫頭聽了過去。
“那個聲音很陌生……”
裴靈素喃喃自語,她很敏銳的捕捉到了記憶中殘缺的信息,道:“與陸聖山主有關……”
後山只是一座籠牢?
真正幫自己渡過劫難的,就是‘他’?
她的神魂烙下了大部分人的話音,清清楚楚,字字不差,唯獨寧奕與那位“前輩”在後山籠牢內的對話,真正落在神海記憶中,模糊成一片疊影,根本無法聽清楚真正的內容。
只有一句很清楚。
【“我這裡,天上的規矩,地下的法令,都不好使!”】
這一句話,極其霸道,極其桀驁。
裴靈素在玉牀上靜坐了半個時辰,期間運轉心法,汲取星輝,此地靈氣匯聚,乃是風水極佳之地,眉心乾枯的劍藏很快得到了豐潤,她的面色也恢復過來,玉牀牀榻旁,疊放了幾件她常穿的白衣,隨便披了一件,丫頭起身離開了水簾洞。
大月高懸。
月下一道白衣纖影,在蜀山後山的上空馭劍而行。
裴靈素先向着後山禁制之處掠去,她的第一反應就是離開這裡,去找寧奕……然而馭劍飛行不過片刻,她便覺察到了異常。
“我的星輝……無法凝實,這是什麼情況?”
裴靈素蹙起眉頭,仔細探查自己的身軀,她的魂宮傷勢如今痊癒,白帝施加的神魂冰霜盡數消融,但體內血液,及其流淌的經脈,卻始終冰涼。
而且越接近後山禁制,心頭消散的那股不祥徵兆便越發濃郁。
“如果我此刻離開後山……之前的‘命劫’,還會再度降臨!”
她的直覺極其精準,又馭劍飛了二里,看見穹頂上空隱約匯聚凝實的雲層,裴靈素直接掉頭,向着後山深處掠去,果然,飛劍一轉頭,那呼嘯而來的雲層以更快的速度散開。
怎麼回事?
這天地間的劫力還未消散?
丫頭的神情不太好看,她落在了那片猴林之中,寧奕很久之前便對她說了,蜀山後山有一片聒噪的猴林,那裡的猴子數量如海,性格暴躁易怒,而且極富有進攻性……一旦踏足此地,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
沒有星君境界的實力,根本無法前行!
但……
今日是怎麼回事?
裴靈素有些惘然地收起了劍,她環顧一圈,確定自己是來到了那片猴林之中,此刻的猴林,只有零星的幾隻猴子,懶洋洋吊掛在樹上,睜眼瞥了眼落在林中的白衣女子,連多看幾眼的興趣也無,翻了個身,繼續睡去了。
多如海潮的猴子呢?
說好的暴躁易怒……極富進攻性呢?
裴靈素頗有些驚訝,在落地前,她的劍藏都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觸發,沒料到會是這麼一副冷冷清清悽悽的畫面。
剩下的那些猴子呢?
她不敢大意,緩步而行,緩慢走過這截猴林,走到盡頭的時候,終於明白,爲什麼這片猴林如此冷清了。
數千只,近萬隻雪白的,雜色的,大小各異的猿猴,如潮水一般,浪疊浪,潮打潮,擠在後山那塊凸起的陡峭的山壁之前。
一條雪白的長線,分開“海潮”與空地。
那些猴子堆疊着擁擠着,卻沒一個敢越過那條禁忌之線。
直到裴靈素的到來,有一隻猴子高聲尖叫着呼喝了一聲,緊接着無數道目光便唰唰唰投來,裴靈素神情陡然一變,擺出長劍格擋的姿態。
然而那些猴子並沒有攻擊,而是在短暫的僵硬,對峙之中,響起了山呼海嘯的尖叫聲音,這些聲音與迎接寧奕初次到來的“神魂攻擊”並不相同,並不具備刺傷性,聽起來甚至有欣喜的意味。
裴靈素的神情從如臨大敵,慢慢變得惘然。
然後變得恍惚,錯愕,不敢置信。
這些猴子……給自己讓出了一條足夠單人通過的小道,從猴林深處,直接通往後山禁制的那道白線。
這些猴子,是在歡迎自己?
丫頭反覆確認了,那些猴子眼中的確不是敵意,而是欣喜,甚至有隻小毛猴,輕輕竄到了她的身前,拿狹小頭顱拱了拱她的衣衫,滿眼討好和柔和,如此兩下,並沒有被丫頭驅逐後,這隻小毛猴無比靈性的伸出一隻爪子,輕輕勾了勾她的衣衫,然後嗓子裡發出祈求的聲音。
它一隻手勾着丫頭的白衣下襬,另外一隻手指了指白線那邊的後山石壁。
裴靈素蹲下身子,輕輕摸了摸小傢伙的腦袋,試探性問道:“你們……希望我去哪兒?”
小傢伙拼命點頭,如小雞啄米。
丫頭哭笑不得,再次問道:“那裡……之前有人去過嗎?”
小毛猴怔了怔,收回那隻勾着裴靈素衣衫的爪子,抓耳撓腮,上躥下跳,抓起路邊一枚石子,在道路上粗糙的刻了起來。
片刻後,它刻出了一副人像。
裴靈素一看就笑了。
一個五官醜出天際的年輕男人,身軀是簡單的大字型,手裡的劍被誇張的畫成了四十丈長短的大刀。
這猴林裡的猴子實在是太聰明瞭。
不僅能聽懂人言,而且還能以尖銳石子刻畫,而且畫出的人像……極有神髓,一眼看過去就知道。
這就是寧奕……這隻小毛猴畫的無比傳神,寥寥幾筆,就將年輕男人凶神惡煞,面目猙獰的一面,畫的栩栩如生。
應該是寧奕闖猴林,拔劍打了它們。
裴靈素伸手揉了揉小毛猴的腦袋,忍俊不禁的心想,這些猴子,跟寧奕描述的完全不同啊,什麼兇狠暴戾,什麼狂躁易怒……完全是一羣人畜無害的可愛小傢伙嘛。
小猴子歡天喜地喊了一聲,原地蹦跳,轉了一圈,又持着銳石用力琢刻,刻出了男子抱着一個女子的簡陋畫面……到了這裡,裴靈素就明白了。
自己當時渡命劫,能夠安然無恙,與後山果然有着巨大關係。
而意識中極其模糊的那個聲音,背後的主人,應該就在後山的山壁之中了。
那些猴子嘰嘰喳喳叫了起來。
個個手舞足蹈,恨不得一路牽着她前行。
裴靈素輕輕吸了一口氣,順着小路走去,這些猴子立即安靜下來,屏氣息神,目送她來到山崖的洞口處,那裡枯敗石壁灰塵滌盡,頗有三分仙家聖地的意境。
“這裡藏着一枚‘奇點’。”
裴靈素站在山崖前,環顧一圈,她使着伸手推了推,敲了敲,這裡並不是一座可以推開的山洞石門。
堆擠在白線外的猴子海潮,個個不敢出聲,小心翼翼,滿眼期盼。
“……找到了!”
繼承了陸聖陣法極大部分衣鉢的丫頭,在山洞前站了半個時辰,最終兩根手指捻着一枚符籙,輕輕貼在了石壁前的虛空中,符籙燃燒,幻化出一座人形門戶,她踏了進去……
然後消失在後山之中。
那些大氣不敢出的猴子們,彼此環顧,對視,然後眼中迸發出極大的欣喜,嗚呼的嘯聲從口中迸發,很快連綿成爲一片,驚動了遠方的猴林,即便是那些懶得“湊熱鬧”的猴子,在聽到了後山白線的歡呼聲音後,也加入了狂歡。
整座死寂的後山,前所未有的沸騰,熱鬧。
後山,迎來了一位長久的“送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