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墓陵,均爲陰性。
即便這片草原的陣法再是高明,也掩蓋不了這一點。
所以在吳道子踏出這一步前,這座墓陵被不知名陣法掩蓋的極好,氣息幾乎沒有外泄,看起來便如暴露在熾熱陽光之下,一座全無殺機的明媚之地。
可世間哪有這麼好的事?
一步踏出,風雲驟變。
數萬陰兵衝殺,世間幾乎沒有比這煞氣還要濃烈的陣殺之術。
整座草原,陰霧繚繞,蒼穹頂上,是一片巨大漆黑陰翳籠罩而下——
千鈞一髮之際。
寧奕從腰囊當中取出那根枯草......周身的淡淡漆黑霧氣,隨着他取出舉起枯草的動作,嗤然瓦解。
三尺之內,盪開一片清淨。
遠方那位張弓搭箭以箭尖對準寧奕方向的陰柔大將軍,抑揚眉尖,輕輕咿了一聲,鬆開捻箭的手指,又是一根黑線掠過天地之間。
這一箭衝破陰霧,閃逝一條極其狹小的黑線,一瞬之間,將攔在面前的所有物事擊得破碎開來。很不湊巧攔在這一箭路徑上的鐵騎,只是微微扭頭,便毫無預兆的被射得爆碎,連人帶馬炸開漫天血花。
這一箭之威,和尚就算傾盡全部,也不可能攔得住了。
馬蹄奔騰——
仰面擲出長矛,還保持着舒展脊背姿態的陰兵,神情漠然,目光跟隨長矛一同落向遠方。
穹頂落下的“嗖嗖”之音,令人頭皮發麻。
那位陰柔大將軍的一箭射出,風雷震顫。
箭尖的速度勝過聲音,草屑橫飛,整片大地被箭道剮出巨大溝壑,掀起兩撥巨大浪潮。
所有的時間都凝固起來——
高舉着一根枯草的少年,渾身顫抖,唯有緊攥草根的五指無比堅定。
世間所有的陰氣,都有一個天敵。
吳道子跌坐在地,看着那根枯黃乾癟,緩慢亮起,猶如此間唯一明燈的草屑。
他瞳孔失神,盯着那根枯黃的草屑,喃喃道:“大陽之物......”
那柄懸停在寧奕面門之前,裹挾風雷,將四周空間都鑽出漆黑裂紋的箭矢,前進速度變得“極爲緩慢”,滔天的黑霧,被那根枯黃草屑上釋放而出的淡淡陽氣所壓制,最終卸開了所有的力道,一點一點撞碎在寧奕面前三尺的陽氣屏障之外。
大陽之物。
寧奕攥着草屑,他的面色蒼白,先前承受着四面八方的陰氣衝擊,骨子裡都烙了一層陰煞的氣息,血液是冷的,四肢也是冷的。
他在拼命運轉丹田渦流,試着向這根草屑......送去一些神性。
但是草屑,似乎並不需要這些神性。
而是自發運轉。
寧奕先前便知道,這根在後山石壁,被自己無意之間拔出來的枯草,似乎並不尋常,但他翻來覆去研究,時不時從腰囊當中掏出來端詳,始終不得其解。
到了此刻,陰煞大陣的衝殺之際,這根枯草自己生出了感應,強烈的呼喚着寧奕,想要出來“見一見”世面。
是陰煞大陣的緣故,還是這座墓的緣故?
寧奕攥着枯草,滔天的黑霧涌了過來,整個世界一片漆黑,馬蹄聲震顫耳膜,幾乎要讓吳道子崩潰,和尚竭力喊道:“你他孃的......撐得住嗎?!”
那位陰柔至極的大將軍,面色沉了下來,捻起三柄細長箭矢,搭在了弓上,疾射而來,另外的幾位大將軍,披着猩紅甲冑的那位,面目威猛,雙手掌心拍打懸在腰側的刀鞘,兩柄長刀出鞘落入手中,拖刀從戰場上奔來,勒馬高昂,隔着數十丈就是一刀劈下!
刀氣翻滾如雷,在陰霧當中撕咬砸來,砸得地皮凹陷寸寸炸開。
那根枯草雖然卑微,被寧奕取出之後,卻緩慢挺起了脊背,擡起了頭。
與這片大草原上的其他草屑不同......它根本就沒有跪伏的念頭。
或許是這座墓陵裡的主人,死後的意念實在太過強大,所有來到這裡的活物都要死去,所有來到這裡的死物都要低頭......哪怕是一株草,也要臣服。
所以引起了這根“枯草”的反抗。
它.....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一根草。
但不管它是什麼......
它絕不會低頭。
劈砍而來的刀氣,爆碎在“大陽之物”的三尺之外,緊緊抱着寧奕大腿的和尚,目瞪口呆看着先後射出,幾乎是同一時間到達寧奕面前的那三根箭矢,撞上草屑散發的大勢,撞得自身節節破碎,他面目呆滯,喃喃道:“這他孃的......這是什麼神仙東西?皇帝的面子都不用給的?”
“皇帝要你命,你給不給他面子?”寧奕面色難看,沒好氣踢了一腳死死抱着自己大腿不肯鬆開的和尚,道:“趕緊的......起開!”
和尚乾笑兩聲,鬆開寧奕大腿,起身看着滿天破碎的寶物,忍住了想要伸手把破碎箭矢收回來的衝動,看着空空蕩蕩的麻袍大袖,又看着自己被最先前那一箭射碎的寶物,碎片還在陰霧當中浮沉,心痛不已。
“大陽之物,可以鎮世間一切陰氣。”吳道子面色凝重,喃喃道:“墓陵主人的身份越大,死後陰氣越重,越難鎮壓.....你這樣寶貝是從哪裡來的,竟然能跟大隋死去的皇帝對抗?”
寧奕瞥了一眼吳道子,道:“我說我是撿來的,你信不信?”
吳道子表情像是吃了屎一樣複雜。
撿來的??
“這裡有東西刺激到它了。”寧奕面色凝重,道:“它不受我控制,皇陵在試圖壓制它,如果它低頭了......那麼我們就完了。”
吳道子連忙回過神來,他明白寧奕的意思了,這件大陽之物,就算再是逆天,也不可能跟大隋皇帝的威嚴對抗,這座墓陵裡的陰氣埋藏了不知多少年,前方陰兵的氣勢還在攀升,那位張弓搭箭大將軍的箭矢,一箭來得比一箭沉重......如果等到草原的陰氣全面復甦,這件“大陽之物”扛不住了,那麼就算神仙來了,也救不了自己和寧奕。
“陽氣只能庇護三尺之內,尋龍經不被陰氣纏繞,可以運轉......”寧奕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他死死盯着前方,一字一句道:“你報方向,我來開路!”
“好!”吳道子渾身都是冷汗,他開始掐訣,這裡天機難測,但在“大陽之物”的開闢之下,果然綻放出了一線生機,眼底鋪展的八卦搖搖欲墜,大袖飄搖,和尚的額頭冷汗潺潺,他望着寧奕,咬緊牙關,欲言又止。
“沒時間猶豫了。”寧奕眯起雙眼,冷冷道:“再不報位,我們都得死。”
吳道子咬牙切齒道:“南十三!”
寧奕閉上雙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再度睜開雙眼。
眼前是奔馳而來的陰霧,以及不斷衝出霧氣,又被吞沒,再度衝出的漆黑鐵騎。
他握緊枯草,向着吳道子指出的方向,開始緩慢的前進。
墓陵的大陣開始緩慢轉動,所有的陰氣滔天而起,被引向一個方向。
天地昏暗,唯有一根枯草可開光明。
覆着猩紅骨面的漆黑鐵騎,揮舞雙刀而來,馬蹄高高踏下,踩在枯草微弱光輝的三尺之外,濺開了一灘鮮血——
寧奕面色蒼白,腳步平穩而堅定。
前方後方,是數之不清的陰兵大軍。
千軍萬馬,撞在一起,血肉橫飛,一副極其慘烈的畫面,在他眼前展開。
此間已成了地獄。
沒了方向,唯有微弱的尋龍經符籙,成了最後的依靠。
“奇點......”
“奇點......”
吳道子跟在寧奕身旁,他雙手攥緊寧奕黑袍的後襬,三尺範圍極其狹小,就貼在他的衣衫周圍,偶爾掠出光芒之外的衣袍邊沿,在落回之時,只剩下一片餘燼。
蚍蜉撼樹,兩個人的緩慢前行,就像是一盞明燈立在黑夜之中。
佩戴雙刀的古代大隋將軍,面目猙獰,嘶吼着提刀斬了下來,刀器爆碎開來,那根枯草第一次出現了顫抖,光芒一顫,連人帶馬撞在枯草屏障上的大將,沒有撞碎寧奕的“大陽之物”,而是自己撞成了一灘陰霧血肉,嗤然破碎。
一個人就像是一座孤城。
千軍萬馬的衝撞,絲毫阻攔不了寧奕的前進。
他舉着枯草,面色蒼白,眼神堅毅,向着遠方一步一步走去。
那裡有一抹光芒。
很遠。
慢慢變得近了。
兩個人的身後,所行的那一長串直線,鮮血淋漓,陰霧沸騰,無數的陰兵前赴後繼,撞死在光明之上。
吳道子面色蒼白,喃喃道:“該死的......那是奇點?”
寧奕沒有說話,只覺得喉嚨有一絲沙啞,乾澀。
他死死盯着那道微弱的光芒。
尋龍經推演出來的,能夠離開這裡的唯一生機,就是那抹光芒。
而這片草原上一片永夜,世間漆黑,唯一綻放光芒的......就是草原中央的那口棺材。
撼龍經和疑龍經,兩部經文,若是合併,只要不觸犯墓底禁忌,那麼即便是皇陵......也可以全身而退。
但在墓底之中,最大的忌諱,就是去觸碰墓主的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