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城城主於霈,領刑而死,這個消息對外封閉。
外人來看,只知道雲州城開了門,卻並不知道駐官和城主皆已身亡。
封鎖消息的目的,就是避免打草驚蛇。
於霈雖死,但追查“雲州案”的線索卻並未斷聯。
這位於霈大人,能夠在中州邊緣當上一城之主,背景可不簡單……他與天都城內一位三司權貴。乃是“叔侄關係”。
昆海樓提供的線報極是詳細。
這二人已近十年未有聯繫,可正是因爲這層血脈關係,於霈才得以“高就”。
於霈的那位“遠方侄子”,不是別人,正是執法司少司首,於潛虎。
……
……
晴空萬里無雲。
茶樓頂層,大旗飄搖,逆風席捲,震出獵獵長音。
一位身材魁梧的黑甲壯漢,坐在黃花梨木桌前,此人身形寬闊如山,掌中捏着茶盞,正一人品茶。
天都城內,執法司中,一共便只有九位少司首,每一位,都能獨當一面。
而九位少司首中,唯一堅持親身例行巡街的,就只有他一位。
“於潛虎。”
隨着這道輕聲響起——
魁梧黑甲男人的面前,緩緩坐下一道清瘦身影。
宋淨蓮摘下斗笠,不緩不急,擱置在男人面前木桌之上,他孤身至此,提前打過招呼,清空了整座茶樓頂層。
此時此景,倒有些像是自己前不久來到天都,海公公來茶樓迎見。
隔間內外,俱是寂靜。
於潛虎面無表情,目光從窗外收回,投向這個瘦削男人。
他的兩根濃眉緩緩挑起。
天都城內,誰人不識宋淨蓮?
不……
大隋天下,誰人不識宋淨蓮?
“皇諭親啓,即刻生行……執法司少司首於潛虎,撤去官職,暫受調查。”
宋伊人端起茶盞,自斟自飲,單手舉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水。
另一隻手,則是按住一枚令牌,緩緩推至於潛虎面前。
宋淨蓮未曾收手,只是露出一副拱起的掌背,淡淡道:“你已經被撤職了,隨我走一趟吧。”
魁梧男人挑起眉頭,他緩緩開口,聲如炸雷,“敢問小宋先生,卑職犯了何罪?”
宋淨蓮語調緩慢,字字清晰。
“十五年前,你入書院學習,有人資助你修行,推舉你進入執法司就職。”
“十年前,你從書院離開,區區三個月,便躋身成爲持令使者。”
“六年前,有‘貴人’再次推舉,二十九歲,便成爲執法司少司首。”
說到這裡,他微微停頓一剎,皮笑肉不笑道:“於潛虎大人,仕途亨通啊。”
於潛虎木然道:“小宋先生想說什麼。”
“十年前你不過一位小小持令使者,於霈憑什麼就任雲州,論政績論能力,他都不配。”宋伊人幽幽道:“這些年,背後那位貴人,沒少幫你吧?”
於潛虎神情瞬間陰沉。
他猛然拔刀,腰間長刀迸發出一道震顫之音。
一道長虹刀光,斬向宋伊人按在桌面上的那隻手掌。
一瞬間,木桌崩塌,四分五裂。
只不過並非被於潛虎刀光斬塌,而是被宋伊人掌心發力,一巴掌按得崩塌!
一輕一重兩道身影,在屏風內的咫尺距離內交鋒,於潛虎拔刀快,收刀更快,那個肩頭罩着黑色蓮衣的瘦削男人,一瞬間貼近,以掌心按住他的拔刀之手,硬生生將出鞘刀光按了回去。
刀鞘迸發出一道不甘轟鳴。
於潛虎被一股沛然巨力,按在座椅之上,刀鞘脫手而飛,那道瘦削身影輕飄飄如一根葦草,奪鞘之後重新坐回原位。
兩人之間,木桌崩塌,嫋嫋塵煙蕩散。
宋淨蓮膝前橫着於潛虎的佩刀,他沒正形地翹起二郎腿,低垂眉眼,左手託茶船,右手壓茶蓋,緩緩吹氣。
滴水不漏。
“不打自招。”他幽幽開口,“沒猜錯的話,太子壽宴那幾日,正是由你負責鎮守天都東門,才放了韓約和二皇子入城……於大人,有個道理,我想教教你。”
“既然當了東境走狗,何必留在天都,領太子俸祿?”
宋淨蓮淡淡問道:“你這是幾姓家奴啊?”
“小宋先生……你與我,有區別麼?”於潛虎笑了笑,“你爲太子做事,我願效忠甘露先生,你我之間,無非是立場不同。按你的說法,堂堂靈山客卿的兒子,如今當了太子鷹犬?”
宋淨蓮神色不變,搖頭道:“看來這世上的大部分關係,你都理解不了……不過像你這般自甘墮落的傢伙,也不配理解。”
說到這裡,宋淨蓮神色微變。
於潛虎緩緩站起身子,森然重甲倒映寒光,而其眉心之上,則是徐徐燃燒一縷璀璨光火。
琉璃盞之火。
“果然是鬼修同黨,蛇鼠一窩。”宋淨蓮冷笑一聲,陡然甩腕,茶盞飛旋而出。
於潛虎面無表情,也無其他動作。
那盞飛掠茶瓷,在面前丈餘之外猛地破碎,只不過茶水去勢不減,化爲漫天劍氣,鐺鐺鐺鐺撞在黑甲之上。
每一滴茶水,便如一縷劍氣。
瞬息之間,數百縷劍氣潑灑而出,將於潛虎迎面罩住,壯漢雙手擡起,格擋面頰,向着茶樓石壁之外撞去——
這一撞,石壁破碎。
紅符街人流攢動,行人紛紛擡頭,只見一道巨大黑甲身影,撞破樓壁,橫飛而出,堅固石面此刻脆弱如木板——
“想逃?”
宋淨蓮面色毫無波瀾,站在破碎茶樓的倒開之處,心中默數了三個數。
“三,二,一。”
默數聲音在心中響起的那一刻,風雷呼嘯,早在茶樓底層恭候多時的硃砂拔地而起,化爲一道赤虹,旱地拔蔥一般撞在於潛虎後背之上。
不多不少,正好三個數。
數完之後,紅甲硃砂拎着於潛虎重回茶樓頂層,這位意圖逃竄的執法司少司首此刻昏迷不醒,口吐白沫,身上重甲裂開一道巨大蛛網。
宋淨蓮和硃砂二人對望,皆是蹙起眉頭。
站在破碎了一個大窟窿的茶樓邊緣,凜冽寒風吹過,兩人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疑惑。
早已做好一場惡戰準備的硃砂,先聲開口,“他怎麼……這麼弱?”
被影子邪異之力浸染的雲州城主於霈,因爲浸染時間過短,再加之被當做棄子放棄,所以戰鬥異常輕鬆。
可是這位執法司少司首,可是東境栽培了十數年的棋子啊。
他甚至逃過了第二次烈潮的清算……韓約賦予他“琉璃盞光火”不假,這的確讓於潛虎戰力拔高一個層次,可在宋淨蓮和硃砂面前,實在差得太遠。
二人如今戰力,已經無懼於五災十劫,只是面對韓約分身需要退讓三分……但如果對手是“影子”的話。
就必須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所以宋淨蓮和硃砂一路風塵僕僕,連太子都親自下令,爲二人封鎖消息。
爲的,便是要順利緝拿“於潛虎”。
“不對……”
宋淨蓮仔細感應,片刻之後。
他皺着眉頭開口:“於潛虎是韓約琉璃山下的‘教徒’不假,但在他身上,並沒有感受到‘影子’的邪力。”
硃砂沉默了。
她喃喃道:“我們找錯人了?”
“不……不可能。”宋淨蓮站起身,無奈道:“於潛虎自己都交代了,甚至最後想要逃出天都,至少壽宴上放韓約和二皇子入城的事情,是他做的。”
這就說明,他實實在在是東境的信徒了。
“這趟回都,主要還是爲了證實東境和‘影子’的關係。”宋淨蓮想到了一個可能,緩緩道:“我們可能要推翻之前的猜測了。”
“你的意思是,韓約未必和影子聯手。”硃砂挑眉,“這應該是一件好事。”
“……未必。”宋淨蓮苦笑一聲,道:“我倒是希望韓約和影子聯手,這樣一舉剷除,豈不美哉?小雷音寺的火災,讓佛門損失慘重……如果這些黑暗齷齪的東西,不是依附於琉璃山,我們又該向哪裡去追查?”
“無論如何,先將他押入地牢。”硃砂踩在大漢脊背之上,將其五花大綁,最後拍了拍手,悠悠出了一口氣,道:“執法司內不乾淨,移交給昆海樓好了。”
“嗯……”宋淨蓮點了點頭,語氣有些遺憾:“可惜了。太子本希望借於潛虎揪出‘影子’的秘密……看來我們這趟白跑了。”
硃砂眨了眨眼。
她咳嗽一聲,道:“你過來。”
宋淨蓮微怔一剎,下意識靠近過來。
雙腳踮起的硃砂姑娘,兩隻手掌按住男人肩頭蓮衣,香脣靠了過去。
宋淨蓮瞳孔微微收縮。
硃砂笑眯眯問道:“現在呢?白跑了嗎?”
宋淨蓮反應了一下,不甘示弱,一巴掌拍在紅甲女子翹臀之上,反客爲主,摟住硃砂細腰。
破開一個大窟窿的茶樓頂層,風聲呼嘯。
一道冷不丁的咳嗽幽幽響起。
宋淨蓮見鬼一樣瞪大雙眼,看着那道如蝙蝠一般倒懸在茶樓頂層,髮絲垂落,面覆白紗的纖瘦女子。
見鬼……這傢伙什麼時候來的?
還好,是個盲人……看不見。
“目盲,心卻不盲。”那女子似乎會讀心術一般,在此刻開口了,她伸出手指,指了指於潛虎倒在地上的軀幹,幽幽道:“所以……剛剛發生的一切,我都看見了。”
微微停頓。
“包括,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