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村的時空,在寧奕擡眸的那一刻,宛若凝固。
披着寬大黑袍的女子,生着一副還算清秀的面龐。
寧奕一眼就認出了她。
“小昭?”
當然沒有迴應。
時之卷映射而出的時空,獨立運轉着。
捧着古書的小昭,在衆人擁簇下,緩緩念着經文。
“頌光明者,可見長生,可得庇護,可照輝光……”
寧奕沉默聽着,他可以確信,小昭在此地傳授的教義,絕不是道宗或佛門裡的信仰,在這份古書教義中,虛構出了一個所謂的“光明神”,信奉者可得神靈垂青,光明照拂。
這與道宗與佛門的道統大相庭徑。
西嶺東土的兩大宗,至少都主張“人可渡己”,而小昭所謂的“光明教義”,卻是光明神拯救諸生,只需交付自己,便可抵達彼岸。
某種意義上而言,這就是一門邪教。
仔細聽完,寧奕覺得有些古怪,小昭宣傳的這份教義十分粗糙,而且經不起推敲……
而那些信徒,偏偏聽得如癡如醉,極其入迷。
到最後,一個一個,心甘情願,跟着小昭離開了自己的村子。
“時之領域”緩緩散開。
寧奕站在清水村前,沉默不語,通過時空回溯,他查明瞭整個村子消失的真相……這些人壓根就沒有死,而是被小昭帶走了。
比起小昭佈道的這份香火信仰,寧奕更在乎這件事情的幕後主使者。
徐清焰。
她也來南疆了。
解除時之卷領域後,寧奕在村莊內環顧一圈,他停留在村口水井之前,皺眉俯瞰,水井幽暗,覆了一層薄雪。
以山字卷汲取了一滴雪水之後,寧奕端詳片刻,毫不猶豫,直接取出了那枚陵月交付給自己的傳訊令。
……
……
“咚”的一聲。
兩天未曾閤眼的陵月,正躺在藤椅上閉目養神,腰間訊令震顫的那一刻,他便陡然彈起,神采奕奕。
身旁懨懨不振的葉小楠,被嚇了一跳。
少司首大人,這也太精神了些?
“柳兄,請講。”
陵司首長長吐出一口氣,忍不住笑了,他賭對了。
這位柳兄,果然還是會用到執法司力量的!
傳訊令那邊響起寧奕的聲音。
“巨靈宗的弟子我已殺了。你們可以在卷宗報告上完成記錄,他死得很徹底,連屍骸也沒有留下。”
言外之意……就是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已經死了。
“既然被柳兄殺了,那麼我們便也放心了。”陵月很聰明,笑道:“執法司地牢的記錄,不用擔心。”
寧奕輕輕嗯了一聲。
“南來城壓制南疆鬼修多年,如今巨靈宗所在的具體地址,應該有吧?”
這一言,卻是讓陵司首神情緩緩凝重起來。
陵月沉聲道:“柳兄何意?”
“清水村內,有不明污穢。”寧奕眯起雙眼,道:“若不慎服用,或許會導致異變……”
“異變?”陵月瞬間警惕起來,問道:“那鬼修之所以殺不死,並非是因爲巨靈宗功法,而是柳兄所謂的‘污穢’?”
所謂的異變,自然就是影化。
爲了避免引起恐慌,寧奕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以不容拒絕地口吻吩咐道:“這些‘污穢’是爲何物,尚不可知,還需仔細調查。切記,此乃大隋一等機密,不可外泄給第二人。”
陵月背後已經有了一些冷汗。
“柳兄要清查巨靈宗?”
他有些想不明白,既是村內污穢,與巨靈宗又有何關聯。
“十萬大山,律法由皇權來定。”
寧奕平靜道:“我要你即刻動身,帶領執法司人馬,攻打巨靈宗山門,這些鬼修作惡多端,清水村失蹤案便與他們有關……若遇到打殺不掉的,傳訊於我,我自會趕來。”
收起傳訊令。
寧奕默默凝視着掌心懸浮的一團黑雪。
這團黑雪。
便是山字卷提煉出的“污穢”,亦是先前那魔頭影化的關鍵……這清水村井內的水源,竟然內蘊黑暗邪力。
看來自己先前的猜測,的確沒錯。
墮落成影,有兩種方式。
一種是自發墮落,通過傳教方式,污染精神。
還有一種,便是以物質污穢,感染同化。
末日終讖內倒懸涌灌的“天海”,便是極致的漆黑之色。
寧奕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催動神性,將黑雪徹底擊碎,湮滅。
剛剛在傳訊令對話中,寧奕對陵月說了謊。
清水村人口失蹤的案件,其實查到此步,已經十分明確了。
那鬼修只是一個路過者而已。
而寧奕之所以命令陵月帶領人馬攻打巨靈宗,其實有兩個目的。
一來,寧奕的確想試探這座鬼修山門的虛實,看看影子邪教如今在南疆究竟擴張到了何等程度。
二,則是寧奕需要轉移執法司注意力。
他決定以時之卷,不斷回溯,追溯氣息。
自己孤身一人……去追查清水村那些人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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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萬大山,層層疊疊,有如環形。
越往深處,瘴氣越重,毒物越多。
凡俗之人,依山傍水,住在南疆之外。
即便是修行者,也不會輕易深入。
就在南疆十萬大山入口之處。
兩座雲霧繚繞的長嶺撞在一起,開口 交接位置,猶如刀鑿斧刻一般,傾出一線天,細密輝光滲透霧氣,灰濛濛潑灑而下,即便是凡俗之人,也不難涉溪而過,而走到盡頭,視線便會豁然開朗……
木屋林立,懸崖而生,瘴氣盤旋卻不得入。
古木斜立,鳥雀清鳴,可謂是一片欣欣向榮,生機勃勃。
擡起頭來,便會看到,一塊廣闊石臺,切面平整,猶如托盤,懸在半山之上。
這些木屋,林居,都建在石臺之下。
數百近千人,就在此地生活,儼然形成了一個大型古鎮。
而此時,天色將暗未暗,這些人匯聚在石臺之下,披着大袍,誠懇祈禱,口中唸唸有詞。
“但頌光明,可得長生,願得庇護,只求輝光……”
“神女,請庇佑我們吧……”
他們向着石臺祈禱。
眼神望向石臺上方,雙眸之中,隱約有一抹狂熱。
在石臺最高處,立着一襲風華絕代的黑衫,半面被皁紗遮掩,僅僅是一雙眼眸,便足以顛倒衆生。
那,便是他們信仰的神女!
“小姐……”
小昭抱着古書,來到徐清焰身旁,語氣甚是疲倦,沙啞道:“這座山峽,如今已容納一千兩百人了,抵禦瘴氣的陣紋已經到了極限……再這麼下去,陣紋最多還能支撐三天。我們,還要堅持下去嗎?”
她的聲音不乏苦澀。
小昭其實更想問……小姐,我們還能堅持下去嗎?
石臺女子沉默不語。
她擡起頭,看着將暗的天色。
天光晦暗,遠方響起嘩啦啦的溪水盪漾聲音。
小昭神情頓時陰沉下來。
有外來者闖入,破壞了這座幽謐天地的寂靜。
一隻手掌,輕輕按住小昭。
風聲吹過山野,吹動林木,草葉。
好似鳴奏一首琴簫樂曲。
任憑黑紗隨風而動,徐清焰獨自向前走了一步,走到石臺邊緣盡頭,像是一隻登凌絕頂的鳥兒,看起來極其危險,再往前走一步,便會墜落山崖。
山下的圍簇信徒,緊張地回過頭。
只見兩座山峽撞擊而成的一線天,幽暗之中,緩緩駛出一柄飛劍。
一襲白衣,立於飛劍之上。
寧奕撕去了自己的麪皮,在風聲蕭蕭中懸停在石臺之上。
五年之後,再度重逢。
……
……
踏入這座峽內世界,看到徐清焰,還有這些信徒的那一刻。
寧奕便知道……自己原先的猜測,是多餘的。
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
是影子的氣息。
居住在這裡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有着“影化”的痕跡,而與那巨靈宗魔頭不一樣的,則是他們身上的“黑暗”,有着被清除,融化的跡象。
如果說,“影化”是一種病症。
那麼這些人,還有藥可醫。
徐清焰,就是他們的藥。
也正是小昭宣傳的那份粗糙無比的“教義”,將他們從永墮之前,拉了回來。
如果說,寧奕生而執掌劍骨,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當執劍者。
那麼,徐清焰生而爲神,沒有人比她更適合……象徵光明。
執劍者與光。
寧奕與徐清焰。
兩人對視的那一刻,天幕暗沉下來。
一縷璀璨的華光,從徐清焰眉心亮起,她與寧奕對視,擡起一隻手,攝出了一縷熾光,緩緩潑灑……這場光雨,如甘霖一般紛紛揚揚落下。
永墮之信徒,得見光之神蹟。
他們虔誠行禮,奉上自己那份微薄的香火信仰,以此作爲交替。
光與影對立,一面增多,另外一面自然減少。
寧奕神情有些複雜。
原來在自己眼中看來,那份要凡俗之人獻出自己,獻出一切的“邪惡教義”……在另外一面,則恰恰相反。
這份教義,體現出了巨大的意義。
居住在此的信徒,之所以能夠被拯救,便是因爲他們完全交奉了自己。
道宗和東土的信仰,無法對抗影子,因爲它們仍然賦予人“可能性”,而被影子污濁的生靈,已經不存在“可能性”。
恰恰是這份粗糙的光明教義,直接暴力地摧垮了影子邪教在心靈上的統治。
撰寫這份光明教義的女子,對着人間播撒甘霖。
做完這一切,她有些疲倦了,望向寧奕,仍是露出笑容,輕聲道了四字。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