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骨大殿。
兩個時辰前。
一根根穹柱撐天而立，這座巍峨大殿的高處，霧氣瀰漫，一位枯老身影端坐於黑霧之上，面容模糊。
在其身下，有數道同樣氣息龐大的身影，懸浮包裹於霧氣之中，列陣錯開。
“紫凰——”
坐於龍骨大殿最高處的玄螭大聖，沙啞開口。
他的聲音穿透霧氣。
霧氣之中徐徐浮現一扇門戶——
鏡妖君領着一位紫衫女子，緩緩踏入殿中。
女子眯起雙眼。
紫凰妖聖望向龍骨大殿高處，除卻玄螭大聖端坐高位之外，還有幾道“老熟人”，竟然都在殿內。
本以爲自己會被單獨召見，商談共抗東域之事。
如今來看……玄螭打的並不是這個算盤。
“紫凰妹妹，許久不見，修爲又有精進。”
一道陰柔嗓音，從玄螭大聖左側殿柱之處傳來，霧氣破散，露出一張精緻如瓷的漂亮面孔。
紫凰皺起眉頭，望向那位徐徐飄出霧氣的身影。
一身華美白袍，一頭瀑散長髮，背後三尺之處，懸着十二柄拇指粗細的飛劍，輪轉成環，籠爲光屏。
這道話語聲音，聽起來柔柔弱弱的，很是溫柔。
但說話之人，卻是北域“兇名昭著”的雲蘿妖聖！
三座道場之中，紫凰最厭惡的妖聖，便是雲蘿……沒有之一。
雲蘿之名，聽起來柔弱似水。
而若是與此人見面，初時交談亦是有如此感受，然而真正相處便會發現……這位嗓音細柔的妖聖行事狠厲，手段殘暴，北域難逢。
更重要的是。
雲蘿妖聖是個男人。
據說這位妖聖酷愛採補，以爐鼎之術得證陰陽大道，而他採補的對象，更是百無禁忌，不僅限於柔弱女子，據說在道場深處，雲蘿豢養了數百位面首禁臠，隨時可以臨幸，吞吸陽氣。
“在倒懸海得了些造化，不值一提。”
紫凰淡淡的道：“比不得雲蘿兄，不過區區幾載光陰，修爲境界又有突破，難道是覓到了比紅芍姑娘更好用的爐鼎？”
紫凰頓了頓，微笑道：“而且……本聖實在困惑，爲何雲蘿兄如今面見玄螭大聖，也要以一縷妖念遮掩氣息，難道是破開了什麼不得了的門檻麼？不敢以真境示人？”
話裡有話。
一縷戾氣，自雲蘿眼中閃過，轉瞬即逝。
在雲蘿身旁，有一縷紅霧搖曳，冷哼一聲，便準備就此踏出。
雲蘿道場有兩位妖聖。
這第二位妖聖，封號便是“紅芍”！
紅芍乃是一名女子妖聖……修行境界倒也普通，就是尋常涅槃境，不過這涅槃之境，七分都靠了雲蘿的採補之術。
可以說，紅芍便是雲蘿最大的爐鼎，或者說，二人互爲爐鼎。
“紅芍爐鼎”這幾字，在道場之中，無人敢提。
紅芍妖聖方纔踏出一步，便被雲蘿一枚手掌按住肩頭，壓了回去。
雲蘿妖聖面上毫無惱怒之色，只是輕輕笑道：“玄螭大聖火眼金睛，想必這縷妖念，不算什麼。”
兩座道場，分別位列左右，雲蘿道場對面，便是北域最爲神秘的“浮圖道場”，執掌道場的浮圖妖聖，看着這處鬧劇，神情波瀾不驚。
在他身旁，還有一位身形瘦小如童子的身影。
準確地說，比童子還要小，嫋嫋霧氣彷彿圍繞着一個襁褓嬰兒而旋轉。
浮圖道場的第二位妖聖。
“瞳妖聖”。
浮圖妖聖揮手散去自己周身霧氣，手託雪白小塔，安安靜靜望着大殿的盡頭。
“咚——”
一道長音沉重響起！
端坐在高位的黑袍老人，手指敲擊長椅椅背。
萬籟俱寂。
叩指之音，終結了一切的雜音。
大殿驟然歸於寂靜。
這一刻，時間仿若凝固。
玄螭大聖如石雕般坐在高座之上，沒有挪動頭顱，但每個人心頭都沒來由增了一分壓力，彷彿被無形的瞳孔所凝視。
老人輕聲道：“紫凰……既然你來了，那麼人便齊了。”
紫凰妖聖施了一禮，便不再開口。
她心中已經猜出瞭如今局勢的一個大概。
所謂的妖座大會，本就是爲了召集諸聖，合攏人心而開。
而之所以沒有單獨召見自己，是因爲紫凰道場，是唯一不可能背叛北域的那座道場。
如今自己來了。
便是玄螭要表態了！
“諸聖雖在鐵穹城內，修有道場，但平日裡都各有重事。”
老者淡淡的道：“如今諸位願來鐵穹城，便算是一個態度。事已至此，龍皇殿之變故，也無需再瞞，正如諸位所見的那樣……陛下闔世，北域無主，正是妖殿動盪之際。”
“東域虎視眈眈，棋盤已淪陷大半。”
玄螭這才擡眸，望向龍骨大殿，一共五位妖聖。
黑衫老者的確已經很老了，裸露在大袍外的手掌肌膚，生出褶皺，但眸中卻蘊着熾烈精光！
目光所及之處，霧氣轟隆隆破散開來。
雲蘿妖聖，紅芍妖聖，浮圖妖聖，以及那位瞳妖聖，面色紛紛凝重起來……他們都感受到了巨大壓力的降落。
而紫凰則是唯一承受大聖目光，卻未承擔對應壓力之人。
她更加確信了自己先前的猜測。
“先前諸位來鐵穹城時，已與我私下面談過一次。”老人緩緩開口，道：“既然你們都願與北域同生共死，不妨便在今日，將這份‘神魂契約’簽下。”
玄螭大聖擡起手掌。
一張泛黃的書頁，從老者眉心洞天中掠出。
這是一張純粹由神念構成的“契約書”，事實上這是一道無比晦澀的大道陣紋，如果要細究內核……這份契約書其實是由“命運和因果大道”交織編制而成的，具有靈魂效力的讖言之書。
若是簽下這份契約，那麼便要受到讖言之束縛！
紫凰瞳孔收縮。
果然……玄螭大聖召見諸聖，是要表態。
只是連她也沒想到，這位大聖的手段竟如此狠辣，私下約談只是試探，無論道場之中是否有人投靠了東域，私下面見之時必定不會暴露……但真正的殺招便在此刻。
既然都願示忠龍皇殿，那麼便將這份神魂契約簽下！
誰敢忤逆。
後果……不必多說。
這張泛黃書頁一出現，諸位妖聖的面色都變得微妙起來。
玄螭環顧一圈，見到大殿一片寂靜，忍不住淡淡笑了。
“只需在契約之上，簽訂自己真名即可。”老人摩挲手掌，龍骨大殿的上空倒映出一道道巍峨柱影，那演化諸天星辰的龍骨棋盤畫面，此刻被鐵穹城山頂的某道恢弘寶器影像所覆蓋。
十二妖神柱的倒影，籠罩在龍骨大殿之內。
這彷彿是玄螭大聖無聲的提醒。
那張泛黃書頁，飄至雲蘿面前。
玄螭望向長髮瀑散的陰柔男人，淡淡道：“雲蘿，先前你不是信誓旦旦，說與北域生死與共，如今便是證明忠心的時刻了。”
後者盯着那份神魂契約，面色變得難看起來。
十二妖神柱的投影，給了雲蘿太大的壓力。
正如紫凰先前所說……自己閉關之後修爲又有精進，可再精進，又如何與大聖媲美？
涅槃中階，與涅槃圓滿，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的對手！
神魂契約在前，自己說半個不字，或許玄螭便會直接出手……雲蘿深吸一口氣，望向那張書頁，天人交戰之際。
一道渾厚醇美的聲音，自對面響起。
“玄螭大聖。”浮圖妖聖手託白塔，幽幽開口了，道：“我等妖聖，踏入龍皇殿時，便已將性命託付於陛下。如今取出這份契約，是否太不信任我等？”
“你簽下契約，我便自然信任。”
玄螭面無表情，他再次叩指。
這一次，十二道妖神柱投射而來的巍峨柱影，齊齊涌向浮圖妖聖。
而出乎意料的。
浮圖並沒有被這磅礴壓力壓垮，連面色都沒有變一分。
他是北域之中最神秘的妖聖。
也可以說是妖族天下最神秘的妖聖。
在龍皇殿麾下擔任供奉之位，每一次任務都乾淨利落的完成，即便是天海樓戰爭這等巨大戰事，浮圖妖聖也未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勢。
這些年，所有人都在猜測，浮圖至少是“涅槃中階”的妖修。
或許，可能逼近了“涅槃高階”。
但沒有人想到，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妖聖，竟然能夠正面對抗大聖之威，不露下風。
浮圖妖聖，輕震肩膀，一縷波紋盪漾，震碎柱影壓力。
他微笑道：“籤這份契約，倒不是難事……只是龍皇隕落之後，北域想在芥子山攻勢下存活，還剩幾分勝算？我爲北域肝腦塗地，又有什麼好處？”
玄螭眯起雙眼。
“東域已經找過了我。白帝開出了一個難以拒絕的條件。”浮圖與玄螭大聖平靜對視，道：“但如今，我仍在猶豫，既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絕……這一切抉擇，就要看大聖‘您’如今的意思了。”
您這一字，雖是重讀，卻聽不出一絲一毫的尊重。
反倒有三分輕佻戲謔之意。
玄螭望向浮圖妖聖，老者瞳孔中的黑色逐漸化爲極致純粹的墨意，宛若深淵一般，那張老臉上的褶皺也緩緩撫平。
“你想要什麼？”
短暫的沉默之後。
浮圖妖聖擡起頭來，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蒼穹。
龍骨大殿上空，一道道巍峨柱影，在羣星之上，散發出無盡渾厚的威能。
“我想要……這個。”
浮圖眼神中帶着癡迷，陶醉。
他笑着伸出手，彷彿要將那片虛無的星空抓住，下一剎望向玄螭大聖，聲音卻陡然變得果決，狠厲：“把‘妖神柱’給我，讓我來成爲……龍皇殿的下一任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