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珠的微弱光芒,在幽長的過道里,顯得昏暗而又靜謐。
一黑一白的兩道長袍,在甬道里一左一右緩慢前行。
一陣輕微煙塵,籠罩着甬道,隨着袍擺輕揚。
兩人的頭頂,每隔十丈左右距離,就會看到一顆慘淡發光的圓潤竹子,懸掛山壁之上。
一顆又一顆的通天珠,懸浮在紅山的甬道上空,像是浸泡在海水裡,失去了重量,實則是被人以不可明說的偉力托起,沉沉浮浮,其內蘊藏一抹狹長幽光,隨風搖曳,像是一抹燈火,倒映出甬道的景象。
白袍年輕男人神情凝重。
李白麟眯起雙眼,儘管他早已經猜到了,自己進入紅山之後,多半會遇到自己最不想遇到的人,但是他沒有猜到,相遇來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不講道理,在紅山陰面和陽面的道口走入之後,只過了約莫小半柱香,兩個人就迎面遇見。
他並沒有預料到,這條甬道里......除了通天珠,什麼都沒有。
於是兩個人只能沉默前進。
李白麟神情陰晴不定,想到了自己這些年緩慢萌生出來的一些念頭,他避開了與通天珠對視,選擇微微低頭,沉默不語。
李白鯨的面色同樣有些微妙,他的臉上並沒有笑意,卻也不嚴肅,一路走來,他微微仰頭,目光對着那一顆一顆的通天珠,眼神裡帶着一絲困惑,像是在詢問通天珠的那一方。
您......這是什麼意思?
通天珠意味着,這條甬道里的一切景象,都會被如實倒映到大隋天下,那個手持通天珠源頭的男人。
此刻那個男人,應當就坐在皇宮裡。
通天二字,手眼通天。
天神高原的狩獵日還在進行,東境和西境的修行者正在獵殺原始妖族......李白鯨本以爲,自己的父皇想要看看自己的手段,於是安排了這一場紅山的戲碼,讓自己和分隔兩地的皇弟,來一場公平對決。
通天珠在,意味着自己的父皇就在。
遙隔萬里,也不過是近在咫尺。
李白鯨神情恍惚,他瞥了一眼自己身旁面色蒼白的瘦高年輕男人,發覺對方似乎真的長大了,面頰上多了一些剛毅的線條,乍一看,讓自己覺得陌生而又熟悉。
每年的年關相見,李白鯨對於自己的這位弟弟,從來都是笑臉相迎。
雖然這位皇弟在悲慘人生的前二十年,一直忍氣吞聲,在他人面前故作可憐,在自己面前努力討好,但李白鯨早就知道,只需要等到三弟再長大一些,就會站起身子,重新換上一副漠然的表情,要與自己爭奪這座天下最珍貴的東西。
事實證明,他並沒有猜錯。
西境的崛起速度,來得如此之快,自己那個素來以柔弱面孔示人的弟弟,招攬了一堆江湖高手,掌心攥着兩座聖山,還拉攏了西境的道宗,連父皇的那個“老師”名額都已經用掉,坐鎮在李白麟身旁的徐清客,天都甘露府邸一見之後,被自己老師韓約列爲了東境需要慎重對待的人物,實力不容小覷。
這些年來,東境對於西境的打壓仍然還在,但是力度卻不受控制的開始減少,東境的話語在西境,開始逐漸行不通了,他李白鯨在東境仍然是一境之主,但是伸出一隻手放在西境,想要攪動風雲,卻愈發捉襟見肘。
這都不算什麼,幾年來,最明顯的變化。
就是每年相見之時,那個流着鼻涕可憐巴巴的瘦弱孩子,在自己面前挺起了脊背,直起了腰,不再故作討好。
......
......
止住腳步。
李白麟站在自己哥哥的身旁,他的神情平靜而又自然,心境卻並非如此,與自己的兄長比肩走在一起,哪怕未有言語,只是沉默,在以往,都是沒有過的場景。
就像是在波瀾不驚的心湖裡,擲下了兩顆石子。
漣漪盪漾。
這十幾年來,每逢年關回到天都,他要麼“重病臥榻不能見面”,要麼就是一副“傻憨可憐”的癡呆模樣,這裡面究竟藏了多少委曲求全,才能熬到今日?
揚眉吐氣麼?並沒有,李白麟只覺得自己如今能夠挺直脊樑,靠的是自己,不是別人,他並不感激任何人,他喜歡這種站起身子說話的感覺,而且他還想要更多。
左右兩邊的石壁,懸浮着一顆顆的通天珠,說明自己的父親正注視着此地發生的一切。
李白麟輕輕吸了一口氣,伸出手掌,貼在石壁上,掌心內蘊的渾厚氣機,因爲心境的紊亂,而不受控制的迸發,震碎了一些碎石,鬆開掌心之後,石壁上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蓮華痕跡。
李白麟知道,這段路程並不長,但一定會發生什麼。
......
......
裹着黑袍的二皇子李白鯨,忽然輕聲開口道:“這些年來,你不容易。”
李白麟眯起雙眼。
沉默的走了一段路,這條紅山甬道里,並沒有如自己所想,會跳出來某隻被大隋三司篆養的原始妖族,想來自己的父親也不屑於做這些手段......讓自己與李白鯨在紅山裡聚在一起,這麼緩慢地走下去,在走到盡頭之前,會說些什麼,會做些什麼,纔是那個男人想要看到的。
當然有不會大打出手的場景。
所以在兩個人沉默了很久之後,自己的哥哥第一個開口,說出了這麼一句,看起來毫無營養的話。
李白麟淡然道:“我不容易,你也不容易。”
兩個人住在皇城裡,低頭不見擡頭見,但是那些瑣碎的,可能會導致碰面的契機,都被兩個人不約而同的錯開......紅山的見面,是在青山府邸之後的第一次。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在大隋開國以來,這樣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很久,勝者爲王,敗者爲寇。
或許是他們的每一句話都會被通天珠裡那個男人聽到的緣故......
李白麟低垂眉眼,他的神態十分自然,但是細微的行爲和舉措,卻沒有那麼自然。
譬如他緊張的時候,掌心會滲出一些汗,所以他在紅山的甬道里前行之時,已經拿內袖擦拭過了很多遍......這是一個無比細微的動作,但是仍然被李白鯨注意到了。
爲什麼會緊張?
因爲李白麟不可以說錯一句話。
李白鯨也不可以。
他們走在這條甬道里。
他們所求的,所爲的,所爭的,所搶的,所豁出去的......諸多原因,讓他們擰和在一起。
而縱觀種種的原因,可以明說的,不可以明說的,其中最大的原因......其實是甬道的狹窄,讓這一黑一白兩道長袍,不得不擠在一起,看起來像是真正相親相愛的一對兄弟。
......
......
避開相見,便是因爲不想相見。
因爲一旦相見了,就難免要說一些話。
李白鯨開了個頭,然後便輕聲笑了笑,一路上說着一些漫無目的的話,一句一句,從東境的賞月日,說到天都的花節,說到靈山的鉢盂節,說着自己這一年來走過什麼地方,遇見什麼人物,發生的有趣或無趣的事情。
李白麟隨意而敷衍地應付着,內心那股微微的煩躁,便愈演愈烈。
他皺起眉頭,這段路便一直這麼走着,難道永遠走不到盡頭?
李白麟的掌心再一次溼潤,汗液滲出,他望着那顆通天珠,發現周圍兩邊的石壁,繚繞着淡淡的霧氣......
他的瞳孔收縮起來。
剛剛被自己一巴掌震碎的石壁,凹坑當中,那朵蓮華痕跡還在,雲霧繚繞,地上的碎石仍然散在自己腳底......難怪這段甬道走不到盡頭,因爲自己和二兄一直在繞着圈子。
前方的霧氣越來越濃郁。
李白麟的腦海裡,風馳電掣一般,閃逝過了無數的畫面。
像是一柄疾射而出的利箭,在心湖掠過,即將抵達彼岸之時,被無名的力量拉扯,於是帶起一蓬向內飛掠的湖水,一路上串聯記憶碎片,將破碎的畫面拼湊回來——
自己叩開蓮花閣的大門。
青山府邸的高柱破碎,山霧繚繞。
與先生一同撐傘路過甘露府邸的某個夜晚。
從蜀山捏碎玉符回到天都皇城時候,與閣樓上的太子遙遙對視的那一眼。
自己登上三清閣山底下的那輛白色蓮華馬車,與先生徐清客一同離開西境的那天,三清閣被自己說服後的決意。
這些記憶呼嘯而過,一路往前掠,掠到最開始......自己下定決心,要站出來,要把那樣東西握在手中的時候,先生拍了拍自己肩膀,站在山頂霧氣中,對自己說的那一句話來。
漆黑的長夜,星星點點的火光。
李白麟搖了搖頭,面色蒼白,他注視着通天珠,一個字都不說,隔着一千里一萬里的距離,他知道那個男人能夠看得到自己此刻的神情。
所有人都說,自己的父皇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無所不能。
李白麟不相信。
如果一個人死死守住秘密,從不開口,那麼還有誰會知道?
一道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喂——”
李白鯨的聲音。
“霧散了。”
(今天平安夜~大家有沒有收到蘋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