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很大,荒嶺當中,兩道身影前後追逐,扛着一小截車廂的火紅身影倏忽止步,猛地轉身,雙肩將那截車廂震出,宋老人一隻大袖拍出,五根手指按在車廂之上,大塊大塊的鐵皮被灼燒滾燙,掌心嗤然生煙,老人面色只是微微皺眉。
兩人前後追逐了近十里路,那道火紅身影主動奉還車廂,通體還包裹在火焰當中,聲音帶着一絲稚氣,平靜道:“宋穹宋無敵,你是西境祝家的座上貴賓,好歹也是停留十境三十年的修行者,怎麼會給人當一條看門狗?”
宋老人眼觀鼻鼻觀心,溫聲道:“小無量山的?劍湖宮的?反正不會是蜀山的,那些聖子至少是第八境,你還差了半步,我的確不敢殺聖山的天才......但我背後的那位大人物,殺得可不少,你說我是看門狗,你又算是什麼?替背後的主人放火咬人,我孤家寡人,只求破境一窺前景風光,多活一百年,受些委屈沒什麼大不了的。宋穹我百年修道,見過的天才太多了,那些聖山隕落的聖子,停步在第十境前的就數之不清,娃娃,你瞧不起我沒關係,我不殺你,放你成長,這輩子能不能抵達第十境恐怕還是個問題。”
火焰繚繞的那道身影,模樣並不算大,看起來年輕當中帶着一絲稚氣,負手而立,居高臨下,聞言之後冷笑一聲,道:“我有朝一日破境,必來殺你,宋無敵的稱號就是一個笑話。”
宋老人微笑道:“這的確是一個笑話,你現在就可以來試試,荒郊野嶺,我殺了某座聖山的小山主弟子,無人知曉真相。”
荒嶺的風氣當中,裹在火焰當中的準聖子沉默了一小會。
“你我追趕十里,只爲這節車廂。”不知名聖山的準聖子,眯起雙眼道:“這節車廂還你,你我兩清。”
老人嘆了口氣,道:“年輕人,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這兩節車廂裡有殿下大人非常重視的東西。”老人輕聲道:“殿下人在西境之外,爲了這幾日的到來,特地準備了兩截車廂......你的出現,已經讓殿下承受了巨大的損失,我怎麼可能會讓你就這麼離開?”
他面無表情道:“我背後的聖山會查出來真相,不僅僅是你,整個祝家......都會遭殃。”
“祝家不會在乎你背後的聖山。”宋老人的雙袖擡起合攏,十指在袖內指尖相抵,一圈一圈纏繞,不知在準備些什麼,道袍飄搖,面容如枯槁的老人和藹笑道:“我的背後......祝家的背後,乃是三殿下;而你的背後是二殿下,兩位殿下水火不容,偏偏一位在西,一位在東......在這場鬥爭當中,我們都只不過是棋子罷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即便是某顆重要的棋子死掉,爲了不影響大局,即便是殿下這樣的人物,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
裹在火焰當中的準聖子,目光已經開始搜掠四周,他聲音寒冷道:“我是東境甘露先生的弟子。”
宋老人微微一怔,誠懇說道:“甘露先生心思縝密,若是我在東境殺了你,那麼我一定逃不出三天,就會被抓到,然後被折磨致死。”
裹在火焰當中的年輕人沉默了,他已經預感到了不詳。
“只可惜這裡是西境,東西間隔三萬六千里。甘露先生......又能如何?”老人準備的術法已經差不多完成,他藏在袖中的星輝,帶着活了接近百年的古老氣息,這一式以威力巨大而聞名,是一招袖中劍氣。
老人嘆息道:“清客先生對我說過,這裡是蜀山。我覺得清客先生說得對,在蜀山的地域殺了人,遠在西境的甘露先生,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我的頭上。”
“說得好。”
一聲平淡的叫好聲音,讓宋老人嚇了一大跳,原本聾拉着的眉毛猛的挑起。
荒郊野嶺,有一個裹着黑袍的男人,背後懸掛着細長布條,步伐緩慢,走下小荒山。
宋老人瞳孔縮起。
小荒山上還蹲着另外一道身影,蹲着的那個男人頭髮花白,雙眼蒙繫着一條黑色麻布,腰間懸着一柄生了鏽的三尺鐵劍。
讓他覺得驚詫的不是走下小荒山的男人,那個男人的氣息乾淨又利落......只有第七境,或者第八境?
七八兩境,無論哪一境界都不重要,自己想要殺死那個差了自己至少兩個大境界的背劍男人,用不了多少功夫。
然而蹲在山上的瞎子,給自己一種毛骨悚然,幾乎想要轉身逃跑的念頭。
超越了第十境......點亮了命星的存在!
“說得真好啊......這裡是蜀山。”披着黑袍的背劍男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與瞎子一同站在了那座小荒山上,如今一個人踱步走來,對着身後的瞎子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出手。
本來就目盲,根本就談不上任何看見的瞎子,偏偏在背劍男人揮手之後,面色平靜的點了點頭。
“甘露是一個不好惹的人物,你口中的清客我沒有聽過.......或許是我孤陋寡聞了。”背劍男人微笑走來,道:“但他們一定都聽說過我。”
裹在火焰當中的準聖子,有些疑惑的看着走來的背劍男人,他忽然一下明白了,眼神變得驚悚而又敬畏。
“我終於知道這些年爲什麼仇家越來越多了......蜀山一定替兩位皇子殿下背了很多的黑鍋,然後都記在了我的頭上。”
蹲在荒山上的瞎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老人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一百來歲的老人,躬下身子,對着三十來歲的徐藏緩慢揖禮,恭敬問道:“可是那位徐前輩來了?”
徐藏挑了挑眉毛,道:“哪位徐前輩?姓徐的可太多了,你可別認錯了。”
宋老人壓抑住心中不適,面上沒有露出任何端倪,他反覆端詳着眼前的背劍男人,確定了只有七境巔峰的修爲,甚至每時每刻都在往外溢散星輝。
整個修行界都知道徐藏的名字,所有人都在傳......正是這個殺胚的不斷殺戮,使得大隋的修行盛世倒退了十年。
然而更多的人知道,這個男人早已經不復往昔修行盛大景象。
四座書院,三座追殺,天宮地府,各大聖山,整個大隋,整個修行界。
整整追殺了他十年之久。
宋老人聽說他在跌境,每時每刻都在跌境。
今日一見......他本來不願意相信,但是徐藏的狀況看起來並不算好,身上積蓄的星輝少得可憐,只剩境界的空架子,這樣的慘狀,難道也能僞裝?
宋穹不信。
“我的確是那位英姿颯爽的徐前輩,看來瞞不住你了。”背劍男人嘆了一口氣,扯下自己的遮面大袍,露出真容,那張帶着劍疤的臉上笑了起來:“宋穹是吧,我好像聽過你的名字啊......活得很久的一個廢物,一百來歲了還在第十境,還不如死了算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徐藏全然忘了自己只是第七境。
宋穹的臉上無悲也無喜,道:“徐前輩謬讚了,活得久是一件好事。”
老人着實忌憚於那座小荒山上蹲着的瞎子,他餘光不時瞥過,陣陣心悸。
宋老人不想節外生枝,誠懇道:“徐前輩,我願放過那位準聖子,可否就此揭過?”
徐藏挑了挑眉,道:“我如果不來,那他是不是要死?”
宋老人點了點頭。
徐藏微笑道:“不要在乎我,該殺就殺,但我不喜歡背黑鍋的滋味。你們背後的兩位殿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敢做不敢當,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每年年關的時候吃一桌飯,明明恨對方恨的要死,還要互相恭維不成?”
一陣沉默。
徐藏看着老人,道:“別讓我動手了。你趕緊把他殺掉。”
宋老人沒有急着動手,而是認真問道:“然後呢?”
“然後?”徐藏看着老人,翻了個白眼,道:“然後當然是你自己動手,難不成還要我動手。”
宋老人面色一陣青紅。
那位準聖子早已經準備逃跑,只是蹲在小荒山上的那個瞎子,面帶微笑“注視”着自己,無形的壓力之下,竟然連動彈分毫都做不到。
宋老人無比憋屈的問道:“前輩,可否饒我不死?”
徐藏認真道:“你先揮刀把舌頭割了,再把兩條腿砍了,然後左手砍右手,最後左手砍左手......如果你能做到的話,我可以讓你活下去。”
這句話說完之後,一片死寂。
第十境的宋老人,面色通紅,分袖擡起,漫天大風與星輝狂舞,蓄勢已久的劍氣被他壓掌砸下。
站在狂風中心的徐藏,看着漫天劍氣飛舞,挑了挑眉。
黑色布條卸開,在半空當中撕裂,旋轉。
鞘中竟然無劍。
徐藏手握細長劍鞘鞘身,攥攏之後,猛地砸下。
劍鞘鞘尖砸在地上,土石崩碎,一條直線掠過。
狂風驟然撕碎。
徐藏懶得再去看那具被切成兩半的宋老人屍體,轉過身子,懶散問那位準聖子:“你背後是二皇子,師門是東境哪座聖山的?”
那位準聖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渾身顫抖,火焰被熾烈的風氣與劍氣混雜在一起,撕裂颳去,露出一張清稚的面容。
竟然是個女子。
女子面無血色,半跪之姿變爲簸坐,目光停留在徐藏握住的劍鞘上。
徐藏微笑道:“怎麼,聽說過細雪,沒想到我背的就只是一個劍鞘?”
女子嘴脣慘白,點頭又搖頭,聲音像是丟了魂魄,顫顫道:“我是......白鹿洞,書院的。”
徐藏挑了挑眉,道:“白鹿洞書院?”
他擡起一隻手,漫天黑布剎那吸來,如一條狹小龍捲,繚繞細雪劍鞘斡旋。
徐藏一路行走,殺了大半個修行界的人,但是有幾座聖山......他不會去殺。
白鹿洞書院,就是其中的一座。
男人緩慢捆縛劍鞘,平靜道:“白鹿洞書院不與皇子結盟,這是規矩,你違背師命,回去以後老實閉關吧。”
半跪在地的年輕女子怔了怔,沒有明白男人的意思。
徐藏神情帶着一絲厭煩,皺眉道:“沒聽明白嗎?我不殺白鹿洞書院的人,回去以後趁早跟二皇子斷了聯繫,免得給你的師門蒙羞。”
女子面色青紅一片,很是羞愧。
徐藏轉身就要離去。
“小師叔......”那個女子忽然開口,道:“書院有人還在等你。”
徐藏步伐停住,沒有回頭,道:“這並不是一個值得我糾結的問題,讓她別等了。”
女子神情哀怨,幽幽道:“水月師叔一直想問小師叔,您爲什麼不願意來白鹿洞見一面?”
徐藏本來不想回頭,還是停住了腳步:“首先,我已經不是蜀山小師叔了......還有,我不殺白鹿洞的人,只是念着舊日的情分,我不欠水月的,也不欠白鹿洞的,她想要見我,可以來找我,我可以請她喝茶,幫她殺人,我能做的就只有這兩件事情。”
徐藏平淡道:“至於我爲什麼不去白鹿洞書院......與你想的不一樣,並非是我不願見她,不想見她。”
坐在地上的女子,有一絲微惘,聽出來男人語氣當中的一絲委婉。
徐藏將細雪重新揹回肩頭,頭也不回的離開。
“可以見,但沒必要......天天被人追殺,我很忙的。”
坐在地上的白鹿洞書院女子面色蒼白。
這句話極其傷人。
......
......
走上荒山的徐藏,拍了拍仍然蹲在原地的瞎子,沒好氣道:“走了,老二。”
瞎子紋絲不動,道:“別叫我老二。”
“好的。”徐藏皺眉道:“老二......你在看什麼?”
“......”
瞎子默默把手按在腰間的劍上,道:“喊我二師兄。”
“二師兄......您在看什麼?”
頭髮半白的瞎子嘆了口氣,道:“那個坐在地上的書院女孩子,哭得好傷心啊。”
徐藏嘆了口氣,道:“老......二師兄你劍心通明,悲天憫人,師弟這輩子都學不來。”
瞎子又嘆了口氣,道:“如果白鹿洞書院的那位仙子知道了,一定會哭得更傷心吧?”
徐藏只能沉默。
瞎子認真道:“你這麼鋼鐵,我這麼溫柔,爲什麼就沒有人喜歡我呢?”
徐藏繼續沉默。
兩個人走下荒山。
“你跟我說一句實話。”
“嗯哼?”
“之所以會把感業寺的那個女孩交付給我,是不是因爲......你知道我看不見?”
“所有人都知道你看不見。”
“你知道我的意思。”
徐藏頓了頓,無奈道:“是的。她生的太好看,不應該被別人看見。”
二師兄氣得咬牙切齒。
“她的病......好了些嗎?”
“並沒有,需要靠師姐的丹藥。每個月的初一十五會犯,現在還沒到時候。”
過了半晌,瞎子沉默道:“聽說白鹿洞的水月仙子也很好看?”
徐藏認真說道:“比不了,一個只是普通的好看,另外一個,是禍國殃民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