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洞天內。
此時此刻,已然安靜如初。
瀑布水流的沖刷之音,潺潺而下,隔着山壁,都可以清晰聽聞。
胤君的身子,向下垂落,雙臂被鎖鏈吊住。
身子骨的重量,像是輕了那麼一些。
魂魄已散。
整座洞天深處的枯骨,齏粉,灰燼,隨着一陣不知出處的微風繚繞而起,紛紛揚揚,掠出了洞天。
裴旻大人的神念也消散了。
原地怔怔而立的丫頭,此刻終於緩慢睜開雙眼。
小妮子眼眶通紅,單手握拳,拳背輕輕揉了揉眼窩。
寧奕蹲下身子,取出腰囊裡的繡布,替裴煩丫頭擦拭面頰,輕柔道:“看到什麼了?”
“爹,娘,院子......”丫頭的聲音帶着一些苦澀,搖頭道:“很溫暖的童年,但是那些都過去了。”
寧奕低垂眉眼,擦乾面頰之後,站起身子,揉了揉裴煩腦袋,輕聲道:“裴旻大人,其實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丫頭重重嗯了一聲。
......
......
經歷了一些波折,陽平瀑布斷流一次,山岩震顫。
三司察覺了一絲異常,來到瀑布山下,卻沒有發現可疑的人物。
就此散開。
長夜已盡。
陽平城的瀑布,迎來了一縷曙光。
客棧內。
柳十一抱劍睜開雙眼,屋門被輕柔推開,兩人已經行李收拾妥當地站在了門口。
柳十一揉了揉眉心,疑惑道:“爲何在下覺得,昨晚似乎發生了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
他望向寧奕和丫頭。
寧奕淡然道:“要是我跟你說,陽平城瀑布下,壓着一尊星君境界的大魔頭,昨晚被我和丫頭合力除掉了,你信不信?”
柳十一點了點頭,煞有其事道:“汝何不上天乎?”
寧奕一笑置之。
他頓了頓,道:“不過來自背後的那股壓迫感,已蕩然無存......”
話說一半,柳十一望着寧奕,眼裡有些不敢置信。
寧奕伸出大拇指,稱讚道:“你的嗅覺倒是敏銳。陰魂不散的東境鬼修已經死啦,徹徹底底,灰飛煙滅,不知道運氣好不好,魂魄還留了幾許,能否回自家主子的琉璃盞裡重鑄。”
柳十一沒有問寧奕是如何做到的。
他無比認真地誇了兩個字。
“厲害。”
在柳十一的世界裡,很少會如此稱讚一個人。
他在羅剎城見識了那座小誅仙陣後,便意識到......寧奕和丫頭的組合,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強大很多。
他當然不相信陽平瀑布下有一尊什麼星君大魔頭。
就算真的有,也絕不可能會被寧奕和丫頭兩位後境修士誅殺。
世間沒有這等道理。
只不過東境烙刻的追殺壓力沒了,那縷壓迫感,陰魂不散地追了許久,一夜之間陡然消散,這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情......柳十一可不會相信,有哪位‘好心人’路見不平,正好遇上追趕自己一行人的鬼修,然後順手拔掉。
壓力輕了許多。
至少不用再擔心身後的追兵。
路上輕鬆一些,慢一些,自己的傷勢,在渡灕江返回西境的時候,就可以恢復差不多了。
......
......
“何樣之馬當稱良駒?”
“......”
“好馬四蹄修長,前蹄圓,後蹄略成尖形,臀肌結實,後肢比前肢有力。”寧奕雙手繞在腦後,面對着沉默無言的柳十一,還有聽着饒有興趣的裴煩丫頭,兩人一步一步前進,他一步一步倒退而行,保持着相等距離,走在陽平城街道上,此時街上還無甚人流,空空蕩蕩。
“與駑馬相比,良馬脖子較長,鼻孔較大,那樣說明肺氣綿長,雙目炯炯有神,耳小而尖立。”寧奕說到這裡,精神飽滿,笑意怡然道:“丫頭不知道吧?”
裴煩笑道:“修行者都是馭劍飛行,誰會關心甄別良駒的事宜......寧奕,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柳十一也甚是納悶。
明明飽讀詩書的是裴煩丫頭,怎麼離了天都,卻好像寧奕更熟練一些。
雙手虛搭在腦後,看起來像是某位貴公子書童的“少年郎”,笑眯眯道:“以前在西嶺,誰想過修行啊?當時就想攢錢買匹好馬,快馬加鞭把你送到大隋天都,好擺脫這個累贅。”
裴煩鼓起腮幫子,環抱雙臂,沒好氣道:“你現在銀子可多了,拿去買馬,給我快馬加鞭,看看能不能擺脫?”
柳十一努力憋笑。
寧奕諂媚笑道:“再快的馬,哪裡能跟裴大小姐的飛劍比呢?”
三人一路向着陽平城外走去。
一路上走過了幾個鏢局,從門口往內掠去一眼,大清晨,矇矇亮,鏢局裡的鏢師已經扎着褲腰,在府邸內的空場子站樁走馬,一套一套練拳。
這套拳法,寧奕也見過的,千手大人教授自己的那套殺法,糅合了諸多凡俗間的體魄打壓之術,雖說小小陽平城,沒什麼修行者,但難免有些鳳毛麟角的人物,能將一身體魄臻至化境,真正把煉體之術錘鍊到極致的,都是有大毅力的人物。
放在修行界,想要煉體,就需要諸多天材地寶,灌注一身。
寧奕的體魄之所以強悍,是因爲身體裡有一口源源不斷的神池。
神池的神性,勝過一切的天材地寶。
那些藥物,從肌膚刺入,由外而內不斷錘鍊,煉體者需要承擔極大的痛苦,有些難以忍受,有些則是超過了自身負荷,爆體而亡。
而寧奕的神性,則是自內而外,一次次的鞭捶,隨着境界的攀升,神池神性的注入越來越多,這具身軀流淌在骨子裡的“神霞”,便越來越多。
柳十一在長陵與寧奕比劍,在受傷之時,寧奕體內的神霞滾滾而出,癒合身軀,這種情況在目前的境界還極其罕見。
寧奕曾經想過......若是有朝一日得證大道,時時刻刻有神霞護道,哪怕受了瀕死重傷,亦可以在頃刻之間蒸騰神霞,重鑄體魄。
真到了那等境界,似乎與所謂的不朽相比,也沒什麼區別了。
鏢局的馬棚裡拴着駿馬,看起來都是一副高大壯碩的模樣,柳十一估計寧奕這廝的兜裡揣着不少“金葉子”,只要不是鏢局急用的馬,都可以出手買下來。
鏢局辛辛苦苦走一趟鏢才能賺到的銀子,遇上有錢主,賣幾匹馬就能賺到,自然也不會跟自己過不去。
柳十一腦海裡推演着劍譜,不知不覺,走了好一會。
這一路走過來,竟沒做絲毫停留。
快要走到陽平城盡頭。
他疑惑道:“都看不上?”
柳十一的這句話,只得到了一個迴應。
“悟你的劍去。”
柳十一乖乖繼續悟劍去了,對他而言,在陽平城,在天都城,在劍湖宮,在灕江船頭,都沒有區別......他能夠隨時隨地進入悟劍的狀態。
這個劍癡,自然不會明白。
凡事都要挑挑揀揀,看完一遍再做最後打算的寧奕,對於“買馬”的這件事情,有一種異常的執着。
在西嶺,境外,有一句不知哪個朝代流傳下來的古話。
“馬是男人的第二個妻子。”
正如柳十一猜測的那樣,寧奕的腰囊裡有很多銀子。
寧奕修行之後,就很少用到銀子。
而現在他可以用到了。
他要買三匹最好的馬。
裴煩丫頭記得,小時候,半睡半醒的某個夜晚,迷迷糊糊聽到過某人,站起身子,在廟裡碎碎念着,於菩薩像前小心翼翼點了一小截香火,然後迅速掐滅。
許了一個願。
能攢很多很多的錢,買一匹很好很好的良駒。
然後就送裴丫頭回家。
二人一騎走天涯。
裴靈素神情恍惚。
那時腰間無劍,胯下無馬。
如今腰間有世間最鋒利的“細雪”。
那時無家。
如今......
丫頭輕聲在心底默唸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
......
寧奕停在了一座鏢局門前。
泛黃的古舊牌匾。
陽平城入城的第一家鏢局,也是原路離城的最後一家。
他停在這裡,並不是因爲走到了盡頭,而是因爲恰好走到了盡頭。
他也看中了自己想要看中的馬。
大旗飄搖。
上書四個大字。
“志成鏢局”,有志者,事竟成,這句話實在有些爛大街了,這一路上的鏢局,可能是因爲年代久遠的原因......名字都是一般俗氣,如果讓某位飽讀詩書的儒客來開,可能會起個諸如“龍門”的驚豔名字。
就像是諸多名如“河洛”,“悅來”這樣聽起來還算悅耳的客棧名字,多半是由“精打細算”的掌櫃來起,這類多是讀過書的秀才,如果讓某位不懂書墨道理的武夫來起,很有可能就會起一個類似“同福”這樣的通俗之名。
劍癡柳十一,瞳孔裡的光彩緩慢聚焦。
他看到了一副很難理解的場景。
寧奕盯着某匹既不高大,也不壯碩,看起來就像是一頭瘦驢的赤紅色小馬駒,眼神炯炯,神情凝重。
“十一,你覺得這匹馬如何?”
這匹馬,真的很難看。
柳十一沉默了。
他觀察着寧奕,確保對方好像很喜歡。
於是他望向寧奕的時候,眼裡神色變得真摯起來。
柳十一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認同對方的喜歡。
他認真道:“我覺得很好。”
寧奕點了點頭,道:“好,既然你喜歡,那我就買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