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聲音落下的剎那。
蘇漆的脊椎後背,瞬間汗毛立起,命星境界的直覺告訴自己,那個女人所言非虛!
巨大的危險感在背後升起......此地不可久留!
黃沙地底。
一道極其深沉的呼喊聲音,帶着沙啞和疲倦。
“阿春......”
這道聲音的渾厚,穿透神魂,藏在風沙深處的寧奕三人,被這道聲音毫無保留的砸中心湖,面色俱是蒼白。
這是妖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以神念傳遞聲音!
而且是極其強橫的那種妖君!
三人的神情都微微扭曲。
帶着一抹痛苦。
寧奕的白骨平原鎮守神池,神魂異常強大,堪堪抵住。
裴煩眉心劍藏光芒閃逝,劍藏的功效相當逆天,外來的入侵神念,幾乎無法攻破裴旻留下來的屏障,所以伽羅的這道聲音,只是讓其眉間微蹙,並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前兩人都有御守神魂的法門和手段。
唯獨柳十一沒有。
於是白衣劍癡便結結實實捱了這一下。
他脣角溢出鮮血,以掌背擦拭。
幸好柳十一的傷勢幾近痊癒,否則這道雷音墜入心湖,很有可能新傷舊傷一同復發。
“阿春......”
這道聲音,是在呼喚“閆繡春”嗎?
果不其然。
紅紗女子聽到這道聲音,神情動容。
而蘇漆則是面色劇變。
他置身黃沙地中,扭頭看去,看到了一顆碩大的妖狐頭顱,由純粹的沙塵凝聚,就懸浮在此刻自己的面前,此刻巨大的豎瞳對準自己額首,妖狐狹長的牙齒,呼吸吐納之間,熾熱的滾燙沙塵,幾乎要掀翻蘇漆。
他腦海裡一片空白。
這是......妖君伽羅?
竟然真的脫困了?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平妖司在玉門鎮鎖“伽羅”兩千年之久,這頭大妖,早該隕落了纔是......這些年來的加固陣法,就連平妖司的內部執法人員,都覺得這只是一種形式。
玉門關內的陣法裡,早已經沒了一絲一毫的動靜。
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平妖司的大司首親自來到玉門,揭開陣法,看一看伽羅是否被鎮死,若是已死,那麼天都的結案報告上,便會確認死訊。
誰能想到,伽羅當年在玉門大漠,以自身的鮮血,啓靈了一株短穗柳。
那株短穗柳,多年以後,化形成人,行走在大隋天下,銷聲匿跡,只爲了等待着一個解開玉門封印的機會。
於是就有了今天。
星輝逆噬,妖君脫困,一念之間,沙塵凝形......這等外放星輝的手段,的確是妖君境界大修行者的手筆。
蘇漆的額頭,盡是冷汗。
妖君脫困,這是足以驚動平妖司大司首的事情......若真的是“伽羅”脫困,那麼憑藉自己命星境界的修行,根本無法阻攔妖君。
唯有平妖司的大司首出面,才能擺平。
天都皇城的袁淳先生,卦算天下,難道漏掉了玉門關的這位妖君麼?
蘇漆伸出一隻手,懸停在自己的髮簪上。
伽羅沙啞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
“人類,奉勸你,不要試圖‘拔劍’。”
於是蘇漆的那隻手,停在髮簪上。
他面色難看。
風沙渙散,九條巨大的沙尾搖曳,將此地徹底包裹起來。
一道模糊的人形,由風沙凝聚,在阿春身旁,緩慢站起身來。
蘇漆艱難轉過身子,他盯着那道模糊的身影,看不清對方面容,身上的氣息深不可測。
他嘶啞道:“前......前輩。”
蘇漆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緩,他一隻手懸在髮簪上,深吸一口氣,道:“在下蘇漆,來自西境聖山劍湖宮。”
伽羅笑道:“我知道劍湖宮......劍湖宮的‘大雪’很有名。但當年持劍的涅槃境老宮主,想來已經死了。”
兩千年過去了。
的確已死了,屍骨都化成了灰。
蘇漆神情僵硬,看着那個極度危險的瘦削身影。
在沙塵裡凝聚身形的長袍男人,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着身旁阿春的秀髮,紅紗女子的眼眶裡已經溼潤。
她輕輕道:“有恩報恩,有怨報怨,這是你教給我的。”
伽羅點了點頭。
“若無天都寧先生,那麼我無法順利解陣。”阿春低垂眉眼,輕聲道:“這是一恩,我要報答。”
天狐輕輕嗯了一聲,道:“的確是一個恩情,我們要報答。”
如何報答?
剛剛阿春已經說了。
伽羅目光望着前方的白衣“大劍修”。
先前揚言要出手誅妖的蘇漆,此刻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他站在原地,黃沙拍打白袍衣衫,整個後背,都被汗水打溼。
蘇漆嚥下一口口水,艱澀道:“前輩一定要動手打殺?在下雖然修行境界不夠,但真正廝殺,說不定還有變數。更何況,在下的背後,乃是西境劍湖宮。”
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
妖君脫困並非小事。
若是在此地廝殺爭鬥,浪費了脫困離開的大好時機,等到平妖司的大司首前來,妖君伽羅的境界再高,也不可能敵得過北境無敵的龍凰或者苦策。
紫蓮花袁淳先生膝下的兩位弟子,位列北境平妖司之首,實力之強,足以重新鎮壓一遍大隋地底的所有妖君。
更何況,他蘇漆出自劍湖宮。一位妖君,在大隋脫困,當務之急,無非是隱姓埋名偷渡回到妖族天下,一路上要面臨平妖司的徹查和皇城的通緝,這本就是一件逆天之事,幾乎無法完成,若再與劍湖宮結怨......便斷絕了從西境離開的路線。
難上再加難。
蘇漆的話語落地之後,黃沙地一片寂靜。
妖君伽羅輕柔笑了笑。
他幽幽道:“殺你會有變數?當今平妖司的大司首很厲害?”
這句話帶着三分戲謔。
蘇漆的瞳孔猛地收縮。
伽羅的衣袍,本就由風沙凝聚,此刻在風沙裡搖擺,露出他的一雙腳來,竟然是赤裸裸的骨架,看不見有絲毫的血肉,乾枯的骨骼,被沙粒拍打,發出咯噠咯噠的滲人聲音。
他的背後,升騰幽幽的火光。
蘇漆盯着伽羅。
風沙當中裹緊大袍的那道瘦削身影,眸子裡燃燒着猩紅的火焰,背後則是浮現一團又一團的狐火。
天狐一族的修行,一百年生出一條尾。
九尾之後,便是千年大妖,等同於人族的命星境界大修行者。
而伽羅被鎮壓在玉門地底的時候,則是道行足足有五千年的妖君!
九尾之後,便修行狐火。
一朵狐火,代表着一千年的修行境界。
此刻的瘦削男人,肩頭懸浮着七朵暗紅色的狐火!
七千年大妖!
蘇漆看清了男人肩頭狐火的輪廓,也數清楚了狐火的數量,覺得頭暈目眩。
七朵狐火......竟然有七朵狐火。
七千年的修行境界。
若是能夠從大隋走脫,重回妖族天下,毫無疑問,可以佔據一方土地,成爲一位妖王。
他一陣失神,嘴脣乾裂,難怪“伽羅”剛剛的言語之間,對自己的“殊死一搏”,滿是不屑。
這等境界的恐怖妖君,別說自己拼了命與其爭鬥,就算自己是劍湖宮大長老這等境界的星君,也只有被碾壓的份。
當今平妖司的兩位大司首,若只來一位......真的能鎮壓“伽羅”麼?
蘇漆咬了咬牙,道:“前輩,無意叨擾!晚輩這就離開!”
他轉過身來,再也沒了拔簪出劍的念頭,然而風沙流轉,那道瘦削身影,幾乎是一瞬間便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蘇漆面色慘白。
妖君伽羅面無表情,居高臨下看着蘇漆,道:“我可以不殺你。你也可以從這裡活着離開。但我要你.....”
話音戛然而止。
伽羅沒有再開口。
伽羅的眸子裡,那團燃燒着的紅火,緩慢向下挪動。
他將目光挪向了蘇漆的袖袍裡。
那是一隻手。
袖袍此刻,還殘餘着噼裡啪啦的雷靈氣,在蘇漆的兩根手指指尖流淌。
蘇漆踉蹌一二,他記得剛剛自己對那位“阿春”姑娘所說的......若是自己想要誅妖,只需要憑藉這兩根手指,便足以誅殺對方。
妖君的話,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要自己砍斷兩根手指?
蘇漆面無血色。
然而伽羅只是木然道:“給你十個呼吸。”
白衣男人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看着風沙裡那道雖是瘦削,但親眼目睹,如山厚重的妖君身影。
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蘇漆低下頭來。
自己的兩根手指,不受控制的擡起。
纖雨出鞘。
鮮血噴薄。
兩根手指被劍氣切開,高高拋起。
斷指落在黃沙地上,瞬間就被滾燙的沙塵所掩埋。
伽羅嗤笑了一聲,像是嘲諷。
蘇漆已顧不得這些,他的耳旁是一片嗡嗡之音,整個世界失去了顏色。
凝聚伽羅身形的沙塵瞬間散開,前方爲他讓出了一條坦蕩大路。
於是披頭散髮的劍湖宮大劍修,衣冠不整,像是一條瘋狗般衝了出去。
劍湖宮白衣不染血的大劍修,眸子裡一片猩紅,缺了食指和中指,三根手指死死攥拳,鮮血從斷缺處涌出,另外一隻手隔着袖袍,掌心握攏拳頭。
白衣浸出鮮紅。
他從未有過如此的狼狽。
身子收縮,踩在木劍上。
恨意滔天,壓過了痛苦。
蘇漆嘴脣慘白,聲音沙啞,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念着一個名字。
“寧奕......寧奕......寧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