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烈潮

所有的嘈雜聲音。

都被屏蔽在外。

兩位涅槃大能拿“生命”拖住了太宗皇帝,哪怕只有短短的數十個呼吸。

但是爲徐清客和寧奕,創造出了一個絕對的安靜的環境。

兩個人,一個靠坐在殿柱之上,另外一個,緩慢蹲下身子。

徐清客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目光先是在兩個女孩的身上掃了一眼,道:“我謀劃的這些,所做的這些,想必你也清楚,全都是爲了殺死皇帝。”

他頓了頓,道:“殺死那個人,不僅僅是爲了復仇,也是爲了清焰。你可以說我自私自大……但我把她帶到了這裡,我一定要給她一個平安的結局。”

寧奕沉默片刻,他看着白髮謀士,看出了對方眼中的堅定。

徐清客繼續道:“你同樣不希望她死……對吧?”

徐清客的目光望向裴煩丫頭,聲音加快,“我已經無力去展開命字卷,去進行更多的推演了,承龍殿的每一件事情,都與皇帝扯上了‘因果’,超脫涅槃境界的半步不朽,即便是命字卷,也無法付出推演帶來的代價。”

如果他強行展開命字卷,恐怕自身會直接被命運的洪流吞沒。

什麼也看不見。

徐清客從袖子裡取出那枚金燦的竹簡,他沒有回頭,但是身後的巨浪一波一波洶涌而來,承龍殿那邊的戰鬥持續不了多久,即便是陳懿和崤山居士拼儘性命,也不可能對此刻的皇帝造成一絲一毫的損傷了。

他看着寧奕,一字一句道。

“青山府邸,朝天子和聖樂王被‘劍器近’擊碎,那一戰,所有人都認爲是白鹿洞書院墓陵裡的老祖宗耗盡了生前的積蓄,擊殺大敵之後重歸死寂。”

“蓮花道場,你擊退墨守和雲洵,靠的就是劍器近的力量……那位白鹿洞兩千年前的頂級大劍修,根本就沒有死。”

寧奕心頭一怔。

這是隻有他一個人才知道的秘密。

徐清客怎麼知道的?

“神性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星輝洋溢在血肉之中,正常的修行者,有血有肉有骨有星輝……但卻沒有神性。”白髮謀士盯着寧奕,深深道:“如果想要從涅槃跨入不朽,褪去凡胎,那麼就必須把這些全都捨棄……神性,就是‘神’的魂魄,成就不朽,就沒有肉身可言,沒有肉身,當然就不會腐朽,不會衰老,也不會死亡。”

這一句話,醍醐灌頂。

數千年來,無數驚豔的修行者,走在“長生”的這條大道之上,未有一人成功,極少數的人走到了“涅槃”,而成就涅槃之中,走到最後一步的,更是鳳毛麟角。

譬如,西海的葉長風老先生。

寧奕盯着徐清客,眼神裡既震驚,又迷惑。

“我是怎麼知道的?”

徐清客面無表情地笑了笑,冷冷道:“當然是猜的。”

“數百年來,數千年來,從來沒有不朽出現……如今的太宗已是最接近不朽的那個人。”徐清客的聲音沒有感情,他木然道:“如果當年的‘餘青水’沒有死,那麼到了現在,或許不朽的秘密已經被我堪破了。但事到如今,我只能去猜測,由涅槃到不朽的突破……是拋卻凡胎,凝聚神性的過程。”

“兩千年前的劍器近,死因不明,其實是死在了書院大能的圍攻之下,最終他斬殺諸敵,把所有的神性都封鎖在一起,爲了活下去……選擇拋卻肉身,這條路,恰似是成就不朽的那一步。”徐清客的聲音緩慢壓低,他看着寧奕,道:“你在青山府邸墓陵下面,發現了他的‘屍體’?”

從徐清客說到“劍器近”,寧奕的雞皮疙瘩就開始冒了出來,這個白髮謀士的猜測幾乎全對,沒有一丁點猜錯……而恐怖的是,劍器近的身軀封存了兩千年之久,真的就在青山府邸的地下,小洞天內,如果不是自己的白骨平原,不知何時能夠重見天日。

寧奕點了點頭。

徐清客眼裡閃過“果然如此”的意味。

他喃喃道:“那麼,每個涅槃,似乎都可以成爲不朽……”

這是什麼意思?

寧奕抿起嘴脣,剛剛想要發問。

徐清客道:“但如果失敗了,神性沒有完全轉化……他們就會化爲肉身乾枯的‘雕塑’,像劍器近這樣的例子實在太少,誤打誤撞,撞入了通向不朽的那一步,捨棄一切求生。”

“但他的神性太少了……所以,他失敗了。”

白髮謀士自嘲地笑了笑。

他看着寧奕,道:“你真的很幸運,如果你不是執劍者,沒有轉化神性的能力……那麼或許你在青山府邸的墓陵下面就已經死了。”

寧奕沉默下來。

他搖頭笑了笑,沒有回答。

他想的是。

如果沒有白骨平原,或許自己在清白城的墓陵下面就死了?

“你也想讓她們……活下來的。對吧?”

徐清客看着寧奕,他想要從寧奕的眼神中看出什麼,說話之間,特地用上了“她們”,而不是“她”。

他指的不只是丫頭。

還有自己的妹妹,徐清焰。

寧奕沒有否認,他平靜看着白髮謀士,道:“我可以死,但她們一定要活下來。”

徐清客笑道:“你可以死?”

寧奕再次點了點頭。

“有時候,死亡……並不是終點。”徐清客低垂眉眼,道:“死亡纔是新的開始。”

“更何況,我的妹妹那麼喜歡你。我不會讓你死的。我怕她會難過。”

徐清客說這句話的時候,直視着寧奕,這位從來都是智珠在握的“南疆鬼才”,此刻神情變得有些落寞,他認真問了一個問題,道:“你難道不喜歡清焰麼?”

生死之際。

寧奕呼吸有些紊亂。

他沒有回答徐清客的問題,就像是當時跟徐清焰走在一起,回東廂府邸的時候。

有些問題,不去回答,不去解決,就永遠是問題。

寧奕當時的回答是,自己一心登頂劍道。

這當然是一個敷衍的回答……他的本意是不希望徐清焰傷心和難過,但事實上,如果他曲曲折折,彎彎繞繞,避而不答,那纔是會讓徐清焰覺得傷心和難過。

徐清客看着寧奕,像是一定要逼出一個回答。

寧奕只是沉默,寶貴的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像是很緩慢,但其實只有兩個呼吸的時間。

“我跟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誰不喜歡這樣的姑娘?”

他輕輕嘆了口氣。

徐清客笑了,他真正的笑了,看着寧奕,淡淡道:“我只是不想讓我妹妹的付出……變得沒有意義和價值。如果我是她,我絕不會對一個負心人付出那麼多。”

寧奕皺起眉頭,他隱約摸捉到了徐清客語氣之中隱含的某些情緒。

與“泉客”有關的第三種長生術。

以餘青水當年的聲名,顯然是與蜀山陸聖,北海泉客等諸多驚豔人物都有相識……至於他語氣之中的這股怨念,應是與五百年前的舊事有關。

“命字卷交給你,這裡蘊含着我五百年的道藏和心血。而接下來,你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在合適的時機,把所有的神性都引爆。”

寧奕注意到,徐清客的衣襬,隱約開始化爲零零碎碎的飛雨。

他開始羽化,身軀變得模糊。

徐清客平靜交待着即將發生的後事,“長陵的山頂,真龍皇座的皇座下面……埋藏有一枚‘奇點’,奇點連接着大隋的皇陵。他一定會通過那枚奇點,踏入皇陵,進行最後的閉關。”

“想要成爲不朽,有一個不可缺少的物事。”

徐清客的目光變得柔和,他看着自己的妹妹,緩緩道:“她一定爲你輸送了很多的神性吧……你是執劍者,神池裡有着大量的神性,皇帝一定不會放過你。所以,你們倆會被帶入皇陵。”

寧奕的瞳孔微微收縮,他已經明白了徐清客的意思。

在徐清客的原先計劃之中,殺死“徐清焰”,是最保險的那一步,如果皇帝在突破不朽的那一步中,出現了任何的問題,都將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現在,他成爲了替換“徐清焰”的那顆棋子。

“你真的會死。”

徐清客看着寧奕,認真道:“不後悔麼?”

寧奕只是問道:“真的能殺死麼?”

“一定能。沒有任何的轉機,生機,神性的枯萎,是自內而外的‘死去’,是不可逆的過程。沒有任何外界的因果,可以改變這一切。神仙來了也不行。”徐清客自嘲笑道:“只有這一次機會,絕不可以失手。”

“皇帝會封鎖你的經脈……但是不用擔心,他是一個足夠自負的人,而你又太過弱小,所以引不起他的注意。咦……你的體內似乎已經有一卷天書了?”徐清客眯起雙眼,恍然道:“東境不老山……山字卷……怪不得。”

東境大澤的異常,此刻找到了因果。

他只是訝異了剎那,旋即恢復了平靜,平靜道:“命字卷和山字卷,應該都會被他以神性封鎖……所以,他會把你壓制到無法‘引爆神性’,然後開始閉關。”

說話的時候,徐清客的衣袍已經化爲了片片虛無的光點。

“在動用命字捲進行全力一擊之後,我會留下最後的一縷神念。”

白髮謀士把那枚竹簡取出,按在寧奕的眉心,命字卷化爲無數道金光絲線,揉入寧奕的額首,寧奕自嘲笑了笑,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如此輕易的得到第二卷天書。

更好笑的是,得到了天書,卻再也沒有機會煉化了。

白髮謀士笑着問道:“你似乎很緊張?”

寧奕反問道:“要死了?你不緊張?”

徐清客滿面的平靜和木然,似乎並不在意死亡。

寧奕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他這纔想起來,“餘青水”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死亡……纔是新的開始麼?

徐清客抖了抖身上的青衫,他的身上已無灰塵,因爲大部分已經化爲虛無,整個人像是站在光中,又像是化身爲光,命字卷在寧奕的額首,但煉化之人仍然是他,大量的命運絲線圍繞着他旋轉,這一卷天書的殺伐之力實在有限,與山字卷一樣,並非是主“殺伐”的利器,占卜吉凶,推演未來,同時淬鍊神魂。

他的神魂像是飛絮一般散開,此刻被“命字卷”擰合,在空中繚繞糾纏。

承龍殿的遠方,崤山居士和陳懿的兩道身影,在太宗的掌力之下,被壓得坐入地面數丈,土石紛飛,兩道涅槃大能的神魂直接被皇帝打得寂滅粉碎,留下了兩具完整的軀殼。

“陳摶”死了,陳懿還在。

“居士”死了,金身保留。

徐清客面無表情,攤開雙臂,在命字卷中留下了“引爆神性”的那一枚種子之後,他毫無保留地奉獻了自己修行五百年的神念,那萬千繚繞在他頭頂的金光,此刻擰轉數百圈,化爲一道頎長的猙獰的長矛,疾射而出。

“轟隆隆”的虛空坍塌之音。

邁過兩位“涅槃大能”頭頂的皇帝,面不改色,緩步前行,迎着那道璀璨奪目的金光。

“嗡——”

這杆命字卷凝聚而出的神念長矛,速度原本極快,然而在太宗面前三尺之處,速度陡然降低,如陷泥沼,然後寸寸崩塌,連同着徐清客的身軀,一同崩碎——

一陣譁然的光雨。

徐清客的身軀化爲一團爆碎的光芒,被太宗直接撞碎。

那個偉岸而又磅礴的身影,橫掃諸敵之後,一步就來到了寧奕的面前,什麼教宗,什麼居士,什麼徐清客,都沒有讓他多看一眼。

他站在殿柱之前,居高臨下,看着自己身前這個年輕而又渺小的“少年”,跟六百歲的他比起來,這真的就只是一個剛剛在修行路上邁出第一步的少年。

能夠讓他看重的身份,此刻就只有一個。

執劍者。

太宗擡起一隻手來,攥起寧奕的衣領,他神念一轉即逝,在寧奕體內遊掠一圈。

“果然……有很多的神性。”

這句話的話音落下。

太宗皇帝的兩根手指併攏,點落在寧奕的額首,指尖的威能,點壓的寧奕體內血脈都要炸裂,他痛苦悶哼一聲,脣角溢出鮮血,雙手擡起掰住皇帝的虎口,卻發現這只是徒勞,那個男人的氣勁如汪洋大海一般深不可測。

一瞬之間,所有的經脈都被封死。

皇帝的神念來到了神池所在……兩卷天書的位置。

寧奕的心臟狂跳不止。

徐清客在那裡留了一縷極其隱蔽的神念。

山字卷,命字卷也黯淡下去。

皇帝只是一掃而過,並沒有去檢查什麼。

他封死了寧奕所有“自爆”的途徑,並不是擔心寧奕能對自己造成什麼傷害……而是他不想損失這些神性。

就像是他沒有殺死崤山居士和陳懿一樣……他已經不需要殺死那些人,來解除威脅。

對於寧奕,也是一樣。

太宗低下眼簾,他平靜注視着靠在殿柱上的兩個女子,裴家的遺女,徐清客送到自己身邊的那顆棋子。

裴旻和徐清客,都是險些殺死自己的人。

皇帝輕聲道:“看來真的有緣分這種東西……你與她們走得如此之近,如果朕今天要當着你的面,殺死一個,你會留下誰?”

寧奕被高高拎起,他閉起雙眼,咬着牙齒,一言不發。

“我替你做一個選擇好了。”

皇帝笑了笑,他擡起一隻手來,昏迷的裴煩丫頭,身子上浮,被他攥在掌中,粉白的脖頸,發出了不堪重負的聲音。

他甚至沒怎麼用力。

寧奕聽到了“咔”的一聲。

他怔怔看着面前,那個脖頸斷裂的女孩,被太宗攥在掌心,頭顱軟綿無力地側倒下來,皇帝鬆開手掌,掌心那個女孩的身子形成了一個不合理的下墜弧度,就這麼墜落在地。

一灘煙塵升起。

寧奕的道心也裂出了“咔”的一聲。

丫頭的呼吸還有微弱的一絲。

太宗捏碎了她的脖頸,但卻沒有徹底了卻她的性命……十境修行者的生命力極其頑強,但要不了多久,承龍殿這裡會被皇宮的衛道者重新封鎖,接下來的結局……

皇帝平靜道:“她當年活了下來,抓住了一線生機。可是現在呢?還會有第二個徐藏來救她嗎?”

殺死一個人,對皇帝而言,實在是一個太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現在已經不在乎“生”與“死”,他更在乎自己那顆純粹的道心。

寧奕被太宗的神性捆縛,懸在空中,徐清焰同樣被皇帝拎了起來。

他怔怔看着漸行漸遠的,墜在地上的丫頭……

金光包裹着皇帝,他結束戰鬥的那一剎,皇城內的一切暴動就結束了。

他沒有去殺任何一人,藏書樓的兩位大司首,他只需要一縷神念便可以直接擊殺,但他全都無視了。

還有什麼,比近在眼前的“不朽”更重要?

踏出涅槃,燃燒星輝,轉化神性……這一步,他已經拖了很久。

成爲不朽,刻不容緩。

一步邁出,整座皇城震顫一二,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一道金光拔地而起,瞬間來到了長陵山頂。

……

……

長陵的山道,四周的碑石,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巨大威壓。

那道金光從皇城內拔地而起的剎那,磅礴的神性毫無預兆,直接落在了“守山人”的頭頂。

這位鎮壓真龍皇座的“罪徒”,是他首次出手抹殺的敵人。

漆黑如長夜的大袍,直接被金光撕碎。

守山人的骷髏面具消融在聖光之中,她連一字一句都沒有開口,甚至連反應都沒有做出,整個人瞬間便被聖光打散,這位星君之境可以媲美涅槃,超越了“極限星君”的大能,就此湮滅。

事實上……在三皇子被射殺,而太子放棄坐上真龍皇座的那一刻,她就放棄了“生”的念頭,身軀內的魂念燃燒,準備與那道金光殊死一搏。

鐵律消散,說明徐清客的謀劃出了紕漏。

一步錯,步步錯。

這場異變,有太多人站錯了隊。

而唯獨有一個人,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太子恭恭敬敬站在皇座之前,他割下了三皇子的頭顱,他低垂眉眼,儀態平靜而又自若,等待着自己父皇的“凱旋”。

守山人被金光直接撕碎,化爲灰燼,他看也沒有看,心底甚至連一絲波瀾也沒有升起。

李白蛟帶着淡淡的笑意,輕柔躬身。

“恭賀父皇。”

那道金光帶着磅礴的威壓落在長陵山頂,太子的華服被卷地飛掠不止,他低下頭來,餘光瞥見了那個男人的身旁,被神性裹挾着的寧奕……還有一個身影。

那個陷入了昏睡之中,但沒有戴帷帽,也沒有戴面紗的女孩。

太子僅僅是餘光瞥了一眼,就再也挪不開目光,他曾數次拜訪東廂,想要一睹芳容,對那個姓徐的姑娘,原本是好奇大過於欣賞,後來越是接觸,越是喜歡這位女子身上的氣息……只要稍稍接觸,便可以安撫自己心中的焦灼和煩躁。

但他從未,從未見過徐清焰的模樣。

此刻他見到了。

太子一陣頭暈目眩。

他連忙低下頭來,以極高的定力穩住自己的心念,與所有見到徐清焰的人一樣,初次相見,眼裡便滿是驚豔。

這是天人落入凡間,不容褻瀆。

李白蛟默默攥攏雙拳,十指嵌入掌心,他不敢去看自己的父皇,連咬緊牙齒這等細微的動作都不敢去做,只能悲哀而又卑微的站在皇座一旁。

太宗無視了他。

神性蜂擁而來,皇座的“奇點”被點燃,一扇四四方方的門戶化爲星火,在太宗皇帝的身前勾勒而出。

太子又連忙沙啞問道:“父皇要閉關?可需要兒臣把執法司和情報司的事情先行處理?”

太宗一步邁入“奇點”之中。

門戶的星火消弭,化爲點點光火飛掠散開。

太子李白蛟的神情無比難看,他保持着低聲下氣的姿態,目光裡滿是說不出的屈辱……從落在長陵山頂,到離開長陵,自己的父皇,一句話也沒有說,一個字也沒有提。

天都的叛變,自己起了何等重要的作用?!

那尊“真龍皇座”,此刻就赤裸裸放在自己的面前,他只需要坐上去,雙手搭在扶手上……就可以試着去開啓皇座。

太子閉上雙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多年來的隱忍,或許不是隱忍……李白麟好歹爆發了,而他卻永遠沒有爆發的勇氣。

或許在父皇的眼中,他們三人,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自己真的是一個懦弱的人?

太子站在皇座面前,面色難看,但他終究還是沒有選擇坐下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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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皇城外,荒山上。

四位披着黑袍的修行者,站在山頂,三人保持耐心,盤膝而坐。

另外一人,不耐煩地踱步,攥拳,眼眸通紅。

“等等等,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個子最嬌小,但氣勢最巍峨的“羊角辮女童”,聲音沙啞,道:“若是等不及了,大可以自己進皇城,看看你除了送死,還能做什麼?”

“楚綃前輩……您是涅槃境界的大能。”溫韜幾乎要跪在這位前輩的面前,他指尖掐入血肉之中,蜀山的瞎子和千手神情同樣焦灼,他一字一句咬牙道:“我能夠感到,徐師弟的氣息消失了……小師弟,還有丫頭……真的等不了了。”

楚綃低垂眉眼,沒有說話,她回想着登上長陵那一日,崤山居士,守山人,還有背後那個謀略一切的人,對自己的承諾。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此刻天都皇城內的情況,諸多勢力被鐵律大陣的反覆所驚動,這場掀動西境的狂潮,餘波未散,所有的一切,都栓系在皇帝的身上。

徐清客作爲謀略一切的佈局者,在天都城內佈下這場棋局,每一顆棋子,在理論上,都影響着因果。

“徐藏”向死而生的這件事情,作爲棋局的開頭,已是一件超脫因果的事情,若是與這樁因果有關的她們四人,此刻貿然踏入皇城。

棋局變動。

未來的結局,很有可能會因她們而改變。

楚綃深吸一口氣,她擡起頭來,看着穹頂,陰雲籠罩在天都城,接下來究竟是天晴,還是下一場大雨,誰也預測不了。

紫山山主艱難開口道:“最後……再等一個時辰。”

……

……

奇點破碎。

虛空崩塌。

超脫涅槃之後的力量,裹挾着寧奕和徐清焰,來到了真龍皇座所連接的“皇陵”空間。

懸浮的巨石,盤踞的陣法長蛇。

寧奕在青山府邸之下,曾經窺見過一角類似的痕跡。

據說天都皇城的地底,有着諸多龍脈的匯聚之地……皇陵乃是歷代皇帝的安眠場所,除了“獅心王”這種死因不詳的“短命帝皇”,其他皇帝的墓陵都匯聚在一起,這裡是大隋皇室最隱蔽最神秘的空間。

溫韜曾經對寧奕說過,這世上最危險的墓陵,就是皇陵。

按道理來說,皇陵應該就蟄伏在天都皇城的地底,但是以尋龍經探測,整座天都城,方圓百里,都無法找到皇陵的入口……溫韜曾經花費了數年,踏遍中州的每一個角落,連皇陵的一絲痕跡都找不到。

所以三師兄推測,皇陵由無數個奇點所串聯。

到底通向哪裡,埋在哪塊地底……誰也不知。

寧奕感應到了紅山上的那種失重感,連綿不斷的奇點不斷破開,太宗的身軀,自然輕鬆承擔着威壓,此刻分出一小部分力量,護住了徐清焰和寧奕,但即便如此,空間不斷崩塌的失真感,讓寧奕的神海一陣紊亂,胸口發悶。

最終奇點破碎之後。

寧奕看到了一片蔚藍。

每一座皇陵,都是獨立的空間,類似於“小洞天”這般的存在。

與獅心王所在的大草原不同,太宗選擇的“皇陵”之地,乃是一片無垠大海。

寧奕重重摔入海水之中,四肢失去力量,被一顆碩大的水珠包裹着,緩慢浮出海面。

與他一起浮出海面的還有一顆巨大水泡,徐清焰就被囚禁在其中。

女孩姣好的容顏,帶着三分痛苦,緩慢蹙起眉頭。

太宗皇帝未發一言,來到皇陵之後,他直接開始了修行。

男人盤膝坐在海水之上,潮起潮落,四面八方涌來淡淡的水汽,在他身下凍結凝聚,緩慢拼湊,一塊一塊,像是冰凍的大地一般。

被裹在水泡之中的寧奕,盯着皇帝的胸口,斷裂的細雪還殘留在他的體內……那個男人竟然沒有選擇拔出細雪?

下一剎那,皇帝的面色變得蒼白,他深深吐出一大口鮮血。

徐藏的死氣,徐清客發動的鐵律完殺,諸多的傷勢,在他體內爆發而出。

寧奕胸口的那把“細雪”,被他反手拔出,剩下半截碎裂的劍身,直接插入冰凍的雪地之上。

太宗冷冷看着寧奕,在這些傷勢之中,只有“執劍者”留下來的最淺,但偏偏最入骨。

寧奕的修爲太低。

如果換了大成的執劍者,那麼自己……恐怕已在那一劍下寂滅了。

他擡起雙手,兩顆水珠緩慢靠攏。

“最後一步……”

皇帝輕聲喃喃,這裡是最安靜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即便他處在閉關,也不用擔心……會有人找到這裡。

寧奕的神池內,神性開始翻涌。

劇烈的痛苦涌了上來。

這種“神性”被抽離的感覺,簡直比凌遲還要痛苦,這是寧奕第一次嘗試,他看着身旁的那個女孩,徐清焰面色蒼白,身子蜷縮,顯然是習慣了這一切的痛苦。

這些年來,這種痛苦,她不知道嘗試了多少次。

“寧奕……”

女孩輕輕念着一個名字,她的黑紗裙早就支離破碎,只能遮掩住一部分身子,此刻她雙手環臂,整個人縮在一起,神性被抽走的感覺她太熟悉了……這些年來,因爲有寧奕的存在,所以痛苦緩解了很多。

她的雙手,輕輕捏着那半片骨笛葉子。

兩個人之間,似乎生出了某種心靈感應。

寧奕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看着徐清焰,那個女孩緩慢睜開了雙眼,看到了現在的處境……只不過她並沒有什麼悲傷,或者痛苦,反而十分釋然。

寧奕的神性,與徐清焰的神性,一起向着太宗掠出。

越來越快。

越來越快。

徐清焰閉上了雙眼,她在等待着死亡的到來……

寧奕也閉上了雙眼,他在等待着那個即將到來的時機。

盤膝坐在冰川大地上的皇帝,徹底放鬆了所有的警惕,他鯨吞海吸着龐大的“神性”,這是他如今最需要的東西,踏入不朽,他的身軀一點一點變得純粹,像是化爲了純粹的光,凝而不散,星輝被排斥。

這是“神”的身軀。

兩股神性,化爲江流,涌向了他的身軀之中。

這是世上最純粹,最極致的力量。

寧奕的呼吸變得緩慢起來。

機會只有一次。

只有……一次。

命字卷的深處,那一縷潛藏的徐清客魂魄,點燃了寧奕體內的“神性”,這是一縷微弱的火苗,然而瞬間就被磅礴的江流捲去,滾入皇帝的身軀之中。

接下來便是漫長而又焦灼的等待。

一縷火焰,可以燎原。

那一縷微妙的火星,實在太小,太宗體內的神性,又實在太過龐大,於是火勢捲入皇帝體內的剎那,似乎瞬間就被撲滅……連一絲一毫的燃燒都沒有感覺到。

但太宗皺起了眉頭。

他敏銳的覺察出了自己身體的異常。

不僅僅是太宗。

徐清焰似乎也覺察到了異常……她惘然看着那個盤膝坐在大海冰川之上的皇袍男人,不明白爲什麼,自己的神性停止了輸送。

寧奕睜開雙眼,平靜與太宗對視。

那一縷野火,在他的體內燃燒,神池沸騰,被第一縷自燃的火焰帶動,所有的神性都化爲了烈潮。

想太宗應也如是。

寧奕的身上,已經出現了一些石化的趨勢,他平靜看着太宗皇帝,皇袍吹拂,那個坐在冰川高原上的皇袍男人,並沒有選擇站起身子……因爲這些神性的燃燒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如果想要壓制,必須要投入全部的心神。

寧奕的額首之處,溢散出了那一縷白髮謀士的魂魄。

徐清客的殘魂,點燃了那一抹神性之後,便浮現而出,他站在寧奕的背後,注視着冰川上的那位帝皇,眼神平靜而又淡然,嘴脣微微開闔,像是在說。

“一起死吧。”

這是一個很諷刺的話。

尤其是對一個即將獲得“永生”的人來說。

皇帝的面色沉靜如水,那縷野火在他體內點燃,他沒有絲毫的慌張……直到他使出了所有的手段,都無法熄滅這一縷火苗,然後火勢越燃越大,直至在他體內洶涌澎湃,化爲不可阻擋的烈潮。

太宗的神情有些精彩,他看着那個年輕的白髮謀士,看到了對方臨死之前露出的那個笑容。

徐清客的殘魂飛散。

同時,太宗的皇袍之下,不朽的肌膚紋理逐漸失去了光澤,化爲冰冷的石雕,冰川的寒氣緊接着覆蓋而上。

寧奕同樣如此,他從水泡之中墜出,跌坐在地,就坐在皇帝的對面,兩個人對立而坐,視線平齊……到了生命的盡頭,大家都是平等的,再也不分高和低。

徐清焰怔怔看着這一切的發生,她有些不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直到寧奕的額首,那一縷淡淡的金光飛出。

這卷命字卷,是徐清客送給自己的“禮物”。

然而寧奕根本就沒有打算收下。

那捲古卷,被寧奕催動着最後的心力,從額首飛出,化爲一縷金光,隔斷了禁錮女孩的那個水泡和太宗之間的聯繫。

竹簡倏忽一聲,掠入了徐清焰的眉心之處。

他把承龍殿發生的一切,徐清客對自己所說的話,都記錄在其中。

這是他留給徐清焰的“禮物”。

徐清客前前後後奔赴了那麼多的地方,佈下了這一場局……作爲他的妹妹,有理由知道,他的哥哥不是一個壞人。

緊接着,命字卷的微弱力量,推動着那枚水泡。

一半的骨笛葉子,在徐清焰的脖頸前掛着,搖曳的執劍者劍氣,可以斬碎這世上所有的“奇點”,把她從原路送回。

女孩拼命敲打着水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大力喊着什麼,目光死死盯着冰川高原上的那道背影。

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

……

做出這一切後,寧奕閉上了雙眼。

因爲分心的緣故,他的身軀加快了石化,胸膛以下,神性燃燒成燼,血肉化爲石塊,寒氣覆蓋之下,像是一尊冰雕。

他的氣息逐漸變得微弱,而又縹緲。

然而諷刺的是,什麼都沒有做,把所有的心力都留在對抗“烈潮”的太宗,此刻身上的石化程度,比寧奕更爲嚴重,因爲神性太多的緣故,烈潮燃燒的速度更快更洶涌。

寧奕目睹了這位不可一世的皇帝,在自己面前三尺之處,化爲了一座失去生命氣息的石雕。

他笑了笑。

笑容凝固。

皇陵的深處,迴盪着海水拍打冰川的聲音。

冰川高原上,坐落着兩個面容凝固的石雕。

一張泛黃的古畫,在冰川的上空飄搖掠去,畫紙在寒氣之中覆上了一層冰霜,曲折,扭轉,但即便如此,仍然可以看清上面的內容。

古畫上。

男孩的肩頭扛着女孩,默默坐在牆壁的一邊看戲。

牆壁的另外一邊,是喧囂的看臺,人頭攢動,波浪般的曲線如海水潮聲。

畫紙飛起又落下,最終墜入不可知的深淵……

這個世界很熱鬧,也很孤獨。

長陵奇點外,跌坐在山頂的那個黑紗裙女孩,捧着自己胸口的骨笛葉子,嚎啕大哭。

天都皇城,四個披着黑袍的修行者在皇宮之內大開殺戒,無人可擋,最終帶走了那個奄奄一息的裴家遺女。

某位徐姓之人的野火,點燃了六百年來不曾動搖的大隋朝野。

刀劍,火雨,飛掠的箭鏃,斬落在地的頭顱,掠行在大街小巷的黑袍執法者,傾巢出動的春風茶舍暗探,在天都皇城延續着未完的“烈潮”。

而另外一邊的世界,則是死寂一般的安寧。

冰雪飄搖。

天地大寂。

……

……

(至此,野火燎原卷結束。30號請假一天,構思新一卷的劇情。另外,今天是本月的最後一天,大家有剩的月票都投了呀,感覺排名不是很穩。希望能穩在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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