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金雷垂如海,劍氣游魚倒開天。
一襲黑衫懸坐天地間,神情不變,摟抱着懷中的丫頭,絲絲縷縷的生字卷,將裴靈素包裹起來,然後寧奕緩緩站起身子。
他輕聲道:“等我片刻。”
大袖飄搖,黑衫起伏,寧奕輕輕彈指,袖袍內蟄淺的劍氣一二三四如游魚一般掠出,迎風而漲,化爲一條條粗壯蛟龍,迎撞雷劫。
細雪和稚子,在雷光的照耀之下顯得蒼白且堅硬。
寧奕擡起左右兩隻手,兩柄長劍瞬間掠回,細雪踩在腳下,稚子握在掌心,一人一劍沖天而起。
迎戰天劫。
……
……
“太子答應過我的……要讓寧奕活下來。”
北境城頭,鐵騎轟鳴,塵土飛揚。
所有人都看到了天海樓迅速擴張的那座領域,也看見了邊界之處不可打破的牢籠。
還有那沸騰的金色雷海。
徐清焰神情陰沉,隔着一層帷帽面紗,盯住她面前的大紅袍男人,昔日應天府的府主朱候,此刻身形瘦削如一盞搖曳燭火,站在風中,紅衫飄搖。
朱候的聲音也像是一團風中飄零的火焰。
“太子殿下只答應了你……願意遣動聖山,還有紅拂河的大能。”朱候的面色像是一團白雪,他輕柔而又耐心的解釋道:“這世上沒有人誰能夠保證另外一個人的生死……即便是太子也無法做到。徐姑娘,你要清楚,天都已經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徐清焰沉默下來。
“如果不是酒泉子和蘇幕遮兩位涅槃的出手,寧奕已經死在小衍山界裡了。”朱候看着徐清焰,他的目光並沒有在這位女子身上多停留,而是望向其身後的那場壯觀雷劫,輕聲感嘆道:“而這般浩瀚的天劫,人力又怎可阻擋?”
就像是青山府邸的那場大雨。
逆天之人,必有逆天之劫。
朱候柔聲道:“就算是涅槃出手,也無法保住他……因果之中,自有結局,何必操心?”
短暫的沉默之中。
徐清焰只是斬釘截鐵說了四個字。
“我要他活。”
朱候嘆了口氣,道:“太子最多隻能幫你打碎天海樓的禁制……臨行之前,太子囑託過我,但凡你有想要的,那麼便一定要答應下來,但這件事情太子做不到,我不可應承。”
“打碎天海樓的禁制……”
徐清焰有些嘲諷地笑道:“這是在幫我嗎?太子不把北境鐵騎當人命?不想把長城握在自己的手掌心?”
這句話的嘲諷,朱候沒有去接,只是微笑望着這位帷帽女子。
徐清焰平靜道:“天都的那兩位涅槃……根本就沒有迎戰白帝的意思,沉淵君是將軍府的沉淵君,鐵騎是北境的鐵騎,但太子只想要北境,不想要將軍府。”
朱候仍然只是微笑,不予回答。
徐清焰冷笑一聲。
她也不再開口,而是默默攥攏雙拳,將其擱在城牆之上。
搭橋相見,距離越來越近。
她連寧奕的情緒都能感受得到。
憤怒,悲傷,痛苦……她不知道在灰之地界發生了什麼,也看不清遠方的雷海里是什麼樣的景象,她只希望寧奕能夠平安歸來。
閉上雙眼。
放空思緒。
徐清焰深吸一口氣,道:“既然太子幫不到我,那麼就請你回去吧,等到事情塵埃落定,我自然會回到天都,把我該做的事情都做了。”
朱候笑了笑,沒有說話。
城頭有風掠過,吹動紅衫搖曳。
朱候眯起雙眼,他站在徐清焰身旁,沒有離開,也沒有急着開口,而是遠遠將目光投向天海樓,望着那道璀璨的金色雷海,黑衫持劍迎戰雷劫,而無數柔和生機裹挾着一道孤苦伶仃的紫衣身影,那道身影的氣機已經竭盡乾枯……看起來像是一朵隨時都會凋謝的鮮花。
朱候沉默片刻,意味深長道:“這件事情做不到……但總歸還有其他的事情,是太子能做到的。”
“既然你不希望見到我……那麼我便先離開。”他望向徐清焰,輕聲道:“希望寧奕能活着回來,想必那個時候,你還是會需要太子的。”
朱候伸出一隻手,輕輕搭在城頭,轉身離開之時,一枚令牌被他輕輕按在城牆頭上。
那是一枚鑲嵌着雪白鱗龍的長令。
白龍令。
徐清焰神情複雜,她凝視着那枚令牌,最終將其收下。
……
……
“很久沒有見過,這麼盛大的雷劫了。”
天海樓地界,雷劫之外,幾乎沒有生靈敢靠近。
但唯獨兩人是例外。
酒泉子揹着那尊巨大酒壺,在與浮圖妖聖一戰之後,他並沒有急着收斂這尊法器,而是仍然保持着這副巨大化的姿態,而且不斷汲取周遭的星輝,黑白色的濁氣在酒壺虎口流淌,其內洞天擰轉如瀑布。
蘇幕遮望向那金色雷海,神情感慨,“寧奕是一個很不錯的小傢伙。”
酒泉子望向蘇幕遮,他輕聲笑道:“是啊……他很不錯,在我那個時代,是沒有這樣敢與天道爭輝的年輕人的。”
“修行一路,沒有止境,但壽命會走到盡頭。”酒泉子輕聲呢喃道:“大家修行都是爲了‘不朽’,但像我這樣的‘平庸之輩’,從一開始就走錯了。我要走的是一條逆天的路,哪裡能夠處處順着天意而行?走到最後,終究失敗,連一線希望都看不見。”
蘇幕遮神情古怪,看着書院的這位老祖宗。
平庸之輩?
酒泉子前輩說自己是平庸之輩……那麼這世上,還有誰配得上“驚豔”?
“他的師兄是徐藏吧……”酒泉子忽然有些恍惚,他雖長眠紅拂河,但對外界所發生的事情,並非一無所知,那位驚才絕豔的天才劍修,一度引起了這位老祖宗的注意。
酒泉子喃喃道:“一脈相承,難怪如此……徐藏是一個很驚豔的年輕人,可惜死的太早。”
蘇幕遮嘴脣動了動。
這位老祖宗,在天都政變之時,恰好陷入了深眠之期,所以並不知道……徐藏在蜀山闔目之後,又重新醒來,而且刺出了驚豔天下的那一劍。
“陛下做了很多錯事,他錯殺了很多驚豔的晚輩。”酒泉子望向蘇幕遮,看到後者驚愕的神情之後,笑着解釋道:“我說的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陛下年輕的時候,強的有些離譜,而他在巔峰時期又處得太久,見過陛下的人,最終都無一例外的,走不長遠。”
蘇幕遮有些恍然。
她明白酒泉子的意思了。
“很久之前,陛下來過一次紅拂河,與我聊過‘徐藏’。”酒泉子輕聲道:“陛下說他很欣賞徐藏,很希望能夠看到這位劍修功成圓滿的樣子……所以天都給了徐藏很多‘照拂’,而陛下卻未在公衆場合表露出這些意味,他認爲徐藏是一個可塑之才,是一個值得大隋花費時間精力去培養的人物。”
“而這樣的一個人,需要天都爲他提供‘造化’,敵手,造化,道侶,或者仇恨……”說到這裡的時候,酒泉子望向蘇幕遮,他的面容雖然“年輕”,並不蒼老,但眼裡卻像是一片活了千年的大海,什麼情緒都有。
蘇幕遮的神情有些困惑。
緊接着她的嘴脣有些乾枯。
“這世上……如果有一個人,能夠像陛下那樣,自身成就無敵的境界,然後手握大隋所有的權力,那麼他一定會很孤獨。”酒泉子低垂眉眼,笑道:“渴望對手,也渴望失敗。所以在那件事情之後,他親手塑造了一個環境,來讓徐藏‘成長’……這聽起來很匪夷所思,但,陛下做得到。”
酒泉子說的這些話,徹底擊潰了蘇幕遮的認知。
她根本不能相信。
徐藏的成長……竟然是太宗在背後推助,爲了什麼?
爲了培養出一個足夠強大的劍修,刺向自己?
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爲孤獨嗎?
酒泉子只是平靜的闡述,並不帶任何的個人情緒。
“我不知道陛下爲什麼要這麼做……但我知道,陛下就是這麼做了。”
頓了頓。
“就像是當初的‘天都血夜’。”
四個字。
蘇幕遮神情一凜。
酒泉子緩緩道:“你應該是知道‘天都血夜’的真正原因的……陛下容不下裴旻。”
蘇幕遮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
她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在天都皇城,十多年前的那件舊事,是一件禁忌之事,向來不允許被人討論……而作爲白鹿洞書院院長的蘇幕遮,更是三緘其口,絕不會提。
事實上,關於真相……世人所知道的,少得可憐。
酒泉子望向蘇幕遮,他淡淡道:“裴旻要隻身去北境襲殺白帝。”
“如果這件事情發生了……那麼事情的後果,很有可能是白帝直接隕落,最差的情況,也是白帝城主重傷,東妖域一蹶不振。”
“但事實……並非如此。”
酒泉子皺起眉頭,頗有些琢磨的開口,“血海深仇?個人恩怨?還是……一些更單純的東西?我猜不透陛下,也不知道他這麼做究竟爲了什麼,陛下一直是一個令人琢磨不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