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在空中炸開。
紛紛揚揚的黃沙,隨着那輪大日的爆碎,在空中如傾盆大雨。
寧奕仍然保持着一隻手握茶盞,另外一隻手按劍的姿態,只不過劍氣迸發,木桌的方圓十丈,地覆天翻一般,無數劍氣鬥射而出,像是撐開了一座華蓋,將頭頂的沙塵全部撐開——
井寧背靠長凳,緩緩跌落至地,他雙手按在滾燙的黃沙地上,神情蒼白,眼裡滿是那道殘缺的劍光,揮之不去。
月魔君回頭望向自己的兒子。
他的眼神有些複雜。
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見到徐藏的時候,也差不多是這樣……徐藏的劍,若是不曾親眼見過,那麼便無法想象。
這世上有這麼一門氣勢壯舉殺伐果斷的劍法。
徐藏是趙蕤先生和裴旻將軍教導出來的弟子,蜀山和將軍府兩脈的術法融會貫通之後,便成就了獨一無二的“劍道”。
寧奕的身上,還有着當年徐藏開啓劍道之路時候留下來的“精粹”。
井月望向眼前的黑袍年輕人。
“寧奕”的名字,已經響徹了大隋四境。
他當然知道。
這個被譽爲繼洛長生之後,大隋天下年輕一輩第一人的,徐藏的師弟。
蜀山新任的小師叔。
在這個年紀,破開了十境的瓶頸,一劍就斬殺了東境的塵魔君!
即便是當年的徐藏,好像也沒有抵達這個高度……當年的神道劍三人並駕齊驅,都是不世出的天才,在那個時候,他們三人是隻能仰望的存在。
井月所在的那個時代,是百花盛放的盛世,而如今,大隋似乎迎來了一個新的盛世——
寧奕比當年的神道劍三人,還要強大。
井月望向那白衣女子,如果沒有猜錯,寧奕的身旁,就是將軍府裴旻先生的女兒,紫山未來的山主,也是一位破開十境抵達命星的人物。
他輕聲感慨道:“花開花落,新的時代來了。”
寧奕平靜道:“永遠都是這樣……我也會老去,而總有新人,要站出來。”
他望向井寧,少年郎的神情還是一片惘然,根本就聽不懂寧奕的話中之意。
“對於這個老傢伙,你準備怎麼處理?”
井月望向跌坐在地,雙腿抖得像是篩子一樣的卓先生。
以他的性格,十二把飛刀掠過,這條東境走狗,直接就斬於刀下。
他平生最厭惡的,就是像“卓先生”這樣的卑鄙之徒,沒有下限,沒有準則。
寧奕一劍斬殺塵魔君的畫面,實在太過震撼。
卓先生的大腦一片空白,眼瞳深處還是那道閃逝的劍光,此時此刻,他的腦海裡渾渾噩噩,想要磕頭求饒,身軀卻因爲恐懼不住的顫抖,根本無法做到。
他想不通,寧奕……怎會強大至此?
那可是東境的災劫!!!
超脫十境的大修行者,一劍,就只有一劍?
直接滅殺。
“鬼修有一門術法,名叫‘搜魂’,其實這門術法在各座聖山都有記載,只不過施展手段不同,原理大抵一樣,通過強行搜刮神海,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寧奕微笑道:“關於‘地獄火’的事情,你也聽到了,我的確殺了赴死山的人,但事實上那縷火苗並不在我手上。這條老狗說的話,我很難再相信……所以,他要受些苦頭了。”
卓先生聽了這句話,晴天霹靂一般。
他身軀震了震,拼命想要掙扎,卻發現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片方圓空間之內,連動彈絲毫都無法做到。
井月聞言之後,點了點頭。
他面無表情望着這個老人。
這是“卓先生”應得的下場……施展“搜魂”術法,一般是雙方魂念差距極大,而被“搜魂”的那人,即便不死,也會淪爲瘋瘋癲癲的白癡,與死了無異。
“在那之前,我有一個問題。”
寧奕倚靠木桌,他從衣襟之中,取出了一本畫簿。
“那口‘望月井’裡,到底是什麼?”
……
……
一週前。
寧奕馭劍離開銀月客棧。
在大漠之中,與丫頭坦誠相見,把自己隱藏最深的“秘密”,告知了對方。
在那一刻,道心之中一直破損的那個缺口,也順利補全了……“執劍者”的身份,對於寧奕而言,其實是一個負擔,若一日隱瞞丫頭,他的心境便一日不能圓滿。
“後山的影子……青山府邸的獅心王陵墓……白鹿洞書院劍器近……”
裴靈素與寧奕,從西嶺一路到天都,她本就是一個極聰明的人,在“天書”的秘密揭開之後,寧奕身上曾經讓她困惑,不解的迷霧,也全都散開。
她一下就明白了,爲什麼最初在徐藏葬禮上,自己和寧奕會遇到“不死不滅”的怪物,再仔細去想,將軍府的“胤君”,之所以被困在陽平洞天,也豁然開朗。
“執劍者圖卷全開之後,也只能看清一角光景……我不知道,那是即將到來的未來,還是曾顛覆過世界的過去。”寧奕說出了自己的擔憂,“天幕破碎,海水倒懸,這是一場巨大的浩劫,而掀動這一切的,就是‘影子’。”
這就是自己一開始,就看到的景象。
還有那株巨大的,如流火一般的生命之樹。
夢境之中的永恆國度,看起來並不像是大隋,或者妖族這兩座天下。
“執劍者的傳承,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夠繼承。”寧奕輕聲道:“我在夢境之中感知過其他執劍者的氣息,他們的身上,滿溢着令人窒息的孤獨,就像是失去了一切的‘亡國者’,遊蕩在嶄新的時代,卻無法找到同伴,隨着神魂的一步步覺醒,追尋着‘影子’,最終走向‘死亡’的終焉。”
執劍者,可能和“影子”一樣。
來自於另外一個世界。
而那個世界……就像是“圖卷”裡的那副景象,遭遇了影子的毀滅。
“八卷天書,目前已經歸位的,有山字卷,離字卷,生字卷,滅字卷,還有‘命字卷’……山字卷在東境大澤被我煉化,生字卷也被我所得到。而離字卷和滅字卷,在妖族灞都城的黑槿手上,她的身上似乎還有着執劍者另外一部分的圖卷秘密,在她出現之前,我本以爲這兩座天下,只有一位‘執劍者’。”
“三年前的天都政變,太宗的‘隕落’,很大一部分得益於徐清客的‘命字卷’謀劃,如今這一卷天書,在‘徐清焰’的手上。”說到這裡的時候,寧奕的面容有些憔悴,“這本就是她哥哥留給她的遺物,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會再回去天都。”
這一路上,丫頭好幾次欲言又止。
寧奕還活着的消息,傳到大隋的第一時刻,徐清焰就從天都風塵僕僕趕到了紫山。
風雪原的“拯救計劃”,是兩個人一起制定,實行的。
最後北境戰爭,太子麾下的大修行者,諸多聖山的劍修,趕至北境長城,纔有了最後的撤退洪流,以及最終對決。
而太子之所以會改變主意……也是因爲徐清焰。
在三年前,剛剛落腳天都的時候,裴靈素並不喜歡徐清焰……原因很簡單,在很久以前,她和寧奕之間的情感,就不再是純粹的“兄妹”,兩個人經歷了太多的生死之後,凝結出了比道侶還要堅定的情誼。
她也不知道這算是什麼,但是這份感情在一點一點的轉變方向,隨着年齡,還有兩個人身份的變化,寧奕完成了自己的承諾,而自己也越來越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在一切都坦白之後。
裴靈素也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坦誠說了出來。
這其實,也不算是什麼秘密。
“寧奕。”
“我在舊陵昏睡了很久,不能開口說話,卻能夠聽得見,感知得到。”
丫頭笑了笑,“你陪我走了人生十幾年的路……現在去靈山,也是要找到延續壽元的‘長生法’,沉淵,千觴,師父,都在幫你瞞着我,但是我是知道的,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自己身體的情況,我……可能活不過三年了。”
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寧奕的心底像是被一根尖刺,狠狠戳了一下。
她知道。
她全都知道。
“這世上,只有你的‘生字卷’,能幫我續命。”
丫頭繼續笑着開口,輕輕道:“徐姑娘如果知道了緣由,她不會怪罪你的,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三年的時間不算長,等我離開了,你一定要回天都去找她,好好解釋清楚。”
寧奕神情蒼白,踉蹌了好幾步。
“你在說什麼,什麼‘離開’?你會活下來的……我會讓你活下來!”
他的聲音愈發沙啞。
丫頭只是搖頭。
兩個人擁抱在一起。
一個修行者,能夠活上百年,像寧奕,像徐清焰,能活到四百年,甚至更久。
丫頭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她也知道,寧奕對自己心中滿是愧疚,如果自己有一天離開,那麼他或許會一個人孤獨的走下去。
她輕聲道:“人生的路還很長,你要好好走下去。”
這句話,像是在對寧奕說。
也像是在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