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可曾告訴過你,爲何韓約殺不得?”
太子輕描淡寫的落子。
張君令的注意力都在棋盤上……事實上這次從“昆海洞天”出關,她來至天都皇城,便是爲了情報交換。
青衣女子沒有藏着掖着,而是大大方方說道:“先生對我說,這世上有些人殺不得,不是因爲不可殺,而是因爲不可由自己來殺。”
李白蛟皺着眉頭。
“先生在昆海洞天內,指名點姓的說過,南疆的鬼修韓約,不可由蓮花一脈的直系傳人來殺。”張君令擡手挪子,擡頭,直視師兄的眼睛,認真道:“牽扯氣運,便無小事。師兄你既然師承蓮花一脈,肯定不會覺得這是虛無縹緲的假說……這些年來我與先生修行,不僅僅是‘推演’之術,‘堪輿’之法,老師對我毫無保留,幾乎是傾囊相授……”
在一旁記錄棋局,兼顧側聽的顧謙,抿緊嘴脣,有些不可思議。
這張姑娘,性格也太直了吧,如果自己沒有猜錯……張君令在昆海洞天閉關,這是第一次外出,來見太子,怎麼就掏心窩的說了這麼多?
真是……乾淨的像是一張白紙啊。
最重要的是,自己還在旁邊啊。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有些話,太子和張君令同屬蓮花閣師門,說了便說了,並無大礙。
但若是自己聽見了……性質就不一樣了。
顧謙忍住自己抓耳撓腮,瘋狂想要提示的念頭,在太子面前,還是不要玩小動作的好。
一道輕笑,很是及時的響起。
“顧先生無須擔心,請先生來喝茶,便不會擔心先生聽到不該聽的。”
太子打斷了張君令的聲音,好意對着顧謙轉頭笑了笑。
顧謙算是鬆了一口氣。
自己那些心思,果然瞞不過殿下。
他重新伏案,偷偷擡眼,悄無聲息打量了殿下微笑傾聽的笑容,殿下似乎真的沒有在意這些。
“我以推演之術,印證過老師的讖言,蓮花一脈與‘韓約’有命格相阻,可起殺心,卻不可親自動手。”
張君令重新續着之前的話題,一本正經道:“那鬼修有大氣運庇護,若有人強行殺他,等同逆命,會折損自身氣運。”
還有這等事?!
顧謙默默記下。
下意識眯起雙眼。
他倒是沒有想到殺人折損氣運……太子掌控天下,真要殺誰,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天都與東境之間的僵持,明眼人也能看明白,不是太子不能殺,而是不想殺。
這位性格溫吞的年輕準帝,在收攏棋局,想要不費一兵一卒,像當初掌控天都城那樣,將東境收入囊中。
擡頭去看。
太子的面色,竟然毫無波瀾,也一絲吃驚的意味也沒有。
顧謙心想,張君令師從袁淳,學到的這些術法……太子殿下也學到了?
天下盡知,太子不學無術,但若是真的不學無術,又怎會坐上現在的位置?
李白蛟輕柔端起茶盞,自顧自喝了一杯,淡然笑道:“韓約的確是有大氣運的人,從北境斬龍的時候便看出來了,若非如此,老二又怎會選他,選了他之後,又怎會出現東境隻手遮天的那十年?”
他無需像張君令那樣推演。
因爲他根本沒有密閉在洞天裡修行。
他在皇城裡。
看天下。
站得高,便看得遠。
太子這幾十年來,什麼都看得見,什麼都看見了。
換而言之……
李白蛟,本身就是這個時代的“見證者”。
是非功過,氣運興衰,無須以駁雜之術輔佐驗證,他親眼看見了,便可分辨。
三位皇子之中,他是最先選擇老師的,在坐穩天都席位之後,他便“見證”了二弟李白鯨的崛起,甘露先生北境斬龍,長陵對決守山人,步步高昇,東境三聖山俯首稱臣,打壓南疆鬼修山門,收攏亂象,制定規則,贏得了陛下的尊重。
這就是“大氣運”。
那些年,東境勢大,幾近滔天。
當然今非昔比。
太子審視着棋局,他輕輕捻住“車”,柔聲道:“師妹閉關昆海洞天,平日裡都做些什麼?”
“修行。”
張君令平靜道:“推演。”
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太子繼續問道:“推演?”
“天下之人,天下之事。先生囑託,生前身後。”
青衣女子雖蒙着面紗,卻心眼通徹,好似什麼都能看見,語氣並無託大,道:“不僅僅是大隋,再遠一點的事情……也能看得見。”
坐觀一座洞天,俯瞰兩座天下。
太子仍然在試探,笑道:“比如?”
張君令非常不喜歡試探的這一套,直截了當道:“比如前不久的天海樓戰爭,再比如三年前涉及爭奪皇權的天都驟變。”
太子的神情有些尷尬,顧謙內心則是努力憋笑,張君令的話聽起來像是含沙射影,但其實不是……這個女子乾淨的像是白紙,哪裡懂得含沙射影?
她真的就只是在說這件事情。
並沒有諷刺太子謀權篡位的意思。
除此以外,顧謙心底還有些感慨……原來自己不被知道,不是因爲青衣女子消息不夠靈通,而是自己太過渺小,比起天海樓戰爭,天都政變,自己這樣的人物還只是小螻蟻,哪怕在三年前的劇變之中自己有“參與”的成分,名字也不會被記在史冊裡。
更不可能被推演而出。
自嘲的笑了笑。
昆海洞天的推演之術,應該推演的都是登上歷史舞臺的“大人物”。
太子喝了口茶,掩蓋自己異樣的情緒,清了清嗓子,柔聲道:“張師妹,知道寧奕這個人麼?”
顧謙眯起雙眼,暗道一聲。
來了。
這場棋局,茶會,最重要的地方……來了。
張君令陷入了短暫的沉思,然後開口,“我此行來天都,便是爲了‘寧奕’而來。”
說完,她從腰囊裡取出了兩包黑白棋子,這兩包竹囊先前就栓系在腰間,隨風晃盪,符籙貼在竹囊上,發着淡淡熒光,並沒有拆封。
“先生對我說,寧奕是我命運之中很重要的一個人。”張君令緩緩道:“我需要趁早見他一面。”
太子笑意滿面,“所爲何事?”
張君令搖頭,“不知。”
她頓了頓,道:“先生還對我說,若離開昆海洞天之後,不知自己要做何事,不如來天都皇城找師兄你……”
太子皺起眉頭,再次問道:“找我又是爲了何事?”
張君令還是搖頭,笑道:“仍是不知。”
太子也笑了,“老師的讖言倒是古怪……師妹不知道離開昆海洞天之後要做什麼?”
青衣女子按住棋子,緩慢推行。
棋局鬥轉。
兌子廝殺之後,太子陷入了絕對的劣勢。
再有一殺,將是絕殺。
張君令柔聲道:“這點……倒是知的。我心中並無雜念,只想修行,但在洞天之內,已抵瓶頸。所以我離開昆海,來天都見師兄,想問問……接下來,該如何修行?”
這是她想要交換的“情報”。
更像是一個坦誠的,想要得到答案的渴求解惑的孩童。
這個問題樸實的讓人有些發笑。
太子淡然道:“很簡單。留在天都城。你就可以破境。”
張君令挑了挑眉。
顧謙同時也挑了挑眉。
李白蛟笑着推子。
反將。
張君令挪帥。
太子繼續再將。
下士。
再將。
青衣女子陷入沉思。
太子笑着說道:“寧奕是三年前天都皇城烈火中的一團霧,所有的推演之術,到他身上,便不會再有卦象和結果,他是萬物的‘終結’。三年後他從妖族天下重生,迴歸大隋,引發了北境的‘天海樓’戰爭,沉淵君爲了他,遣動將軍府十萬鐵騎,踏破鳳鳴山,與白帝開戰。種種因果,天下氣運,都圍繞他兜轉……按師妹的說法,這樣的人,是殺不得的。”
張君令盯着棋盤,面無表情迴應道:“自然殺不得。”
殺了,要折自身氣運。
太子又笑道:“韓約和寧奕,氣運孰強孰弱?”
圖窮匕見。
一陣沉默。
顧謙的後背滲出了大量的冷汗,他沒有擡頭,默默保持着持筆記錄的姿態……棋局始終停留在太子落子後的那一步,張君令久久沒有再行棋。
玉屏閣的茶盞屏風內一片死寂。
呼吸聲音都變得微弱。
“尚不可知。”青衣女子沉默了很久,才艱難開口,面色也變得蒼白了好幾分,似乎是剛剛抽出心力去推演了什麼,她沙啞道:“你想做什麼?”
“這正是本殿今夜喊二位入宮的原因。”
太子微笑道:“顧先生今夜恐怕也知道了……這世上,亦是有本殿也殺不得的人,那些不受本殿皇權的大氣運者,該怎麼辦是好?”
要命的問題。
顧謙壓低聲音,道:“殿下需要一把劍。”
太子又問道:“寧奕會當本殿的劍嗎?”
顧謙深吸一口氣,嚴謹道:“要看寧先生……夠不夠鋒利。”
“正是了。”太子笑出了聲音,深深看了年輕男人一樣,“所以聖山之間的那些恩怨,本殿看在眼裡,顧先生出了宮,不妨幫本殿傳達一個消息……那些想殺寧奕的,大可放手去做,無須擔心天都會追究,本殿想看看蜀山小師叔這把劍,在刺向東境之前,會不會被別的東西折斷。”
顧謙起身抖袖,行大禮。
寧奕的劍……若是輕易就折斷了。
也不配刺向琉璃山了。
這就是太子要找自己的原因……殿下找了一個傳話人,可爲何是自己。
“師妹,且在這裡住下,把天都當自己家。”太子笑眯眯道:“昨夜春風閣設了新樓,就名‘昆海’,護天都情報,特屬機構,與情報司並行,不分高低,你坐樓內最高閣,一個虛名,無須操心其他。”
設昆海樓?
與情報司並行?
顧謙目瞪口呆。
“顧先生,本殿請你司職昆海樓左使,兼任宮內棋官,隨意出入皇宮,身份與執法司持令使者不相沖突。”李白蛟也起身,遞茶,笑着問道:“先生不會拒絕吧?”
顧謙大腦空白,深深彎腰。
“微臣……受寵若驚。”
受寵若驚,但還是受下。
顧謙眼角打量着坐在桌案前的青衣女子,張君令的思緒還停留在棋局上……事實上這一局棋,她已經輸了,太子反將之後把棋局逼向死路,黑紅勝負已分,只差最後吃死的那一步。
女子喃喃問道:“這一局棋,是爲何名?”
太子微笑迴應,道:“長鯨授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