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響起。
聲音悠悠盪進大殿之中。
佛門晨鐘暮鼓,每個時辰都會有專門的僧人負責敲鐘提醒,亭午時分的光線落在殿外等待的僧人麻袍之上,伴隨着這道鐘聲,無數道目光都擡起。
一排青雀穿行在雲層上,一字型掠過——
清亮的雀鳴聲音,傳入大殿的時候,一道疲倦的聲音響起。
“既然午時到了,那麼……諸位便開始吧。”
開始……
開始什麼?
雲洵身旁的女子神情惘然,似乎有些沒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她擡起眼小心翼翼看着長桌盡頭的那道年輕身影,心想您既然來了……難道還要雲洵大人來負責這場談判?
然而在說完這句話後,太子就真的環抱雙臂身子後倚,靠在神海陣千里之外的承龍殿座椅之上,微闔雙眸,似乎並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了。
雲洵擡起袖袍,取出了一枚竹簡,食指中指併攏,將竹簡按在桌上緩緩推了過去,同時神魂發力,一道又一道的陣紋激發,雙方的面前浮現出一行行的小字:
“靈山不得以任何名義,接納,接受東境琉璃山的貨幣,寶器,陣紋,人力等修行資源……”
“靈山不得私自派遣苦修者越過東境長城,前往東境地域進行交易,商貿,傳道,越境之人須有詳細名單且上報天都……”
“靈山不得……”
這幾行字浮現的時候,本來安靜的大殿一片譁然。
在雲雀身後負責保護佛子的苦修者,神情頓時陰沉下來,這哪裡是談判,這根本就是完全不對等的協議,一條又一條的約束,就像是打在靈山臉面上的耳光。
雲雀皺起眉頭,沉默不語。
別說這些極其愛護佛門的苦修者了。
就連對佛門沒有太大感情的宋伊人,此刻神情也微妙起來,他眯起雙眼望向那長桌盡頭保持高位姿態的太子,這與靈山簽訂的協議條約,顯然是雲洵從天都皇城帶來的……而這一切背後的授許者自然就是太子殿下本人了。
他想過天都會很霸道。
但沒有想過……天都竟然如此霸道。
而最難受的一點,就是目前的靈山,沒有絲毫的“反抗之力”。
靈山可以憤怒,可以抗議,卻不可以不接受。
但若是強行逼迫靈山方低頭,勢必要積起民怨……宋伊人望向長桌盡頭的李白蛟,心想以太子在天都城這三年展現出來的胸懷和韜略,應該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纔是。
果然。
在第一塊竹簡文字浮現結束之後,雲洵又從袖袍內取出了第二塊竹簡,只不過這一次他沒有急着推出,而是緩聲道:“這些條例……都可以廢除。只需要靈山答應天都一個條件。”
情報司大司首的目光望着寧奕。
“三年之內,靈山將兵符送往天都,天都將有一次遣動靈山僧兵的機會……”
來了。
果然是針對“東境之戰”的談判。
太子與二皇子勢不兩立,已是水火不容,而大隋格局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內裡早已是滔天駭浪,只不過天都的“懷柔”,琉璃山的“隱忍”兩相疊加,所以尚未爆發衝突。
因爲“紅拂河”和“鐵律”的原因,太子一直尋求着完美的破局之法。
東境長城外的靈山,背倚琉璃,若長城門戶大開,僧兵從背後長驅直入,加上三聖山劍修,只需挪動一境之力,便可將“琉璃山”鬼修盡數打殺……這是棋局上最壞的結果,打殺琉璃山,太子勢必要付出代價,天都至今尚未動手,想必是太子希望求得一個“太平之解”。
寧奕坐在佛子的右側。
這場談判的進行,緩慢而有序。
宋伊人和雲洵“有來有回”的進行着言語上的博弈,兩隻狡狐看似脣槍舌劍斗的激烈,但背地裡已經聯袂結盟,實際上都是在等待事態的下一步進展。
太子不開口。
寧奕也不開口。
開口者是闡述意志的戲子。
沉默者纔是這場談判的主角。
……
……
寧奕的目光始終落在長桌盡頭……這場談判裡的聲音似乎都與他沒什麼關係,他望着遙隔千里外的年輕掌權者,隔着神海陣,無法看清太子模糊的面容。
太子是一個令人捉摸不透的聰明人。
他的態度總是搖曳在兩極之間,竹簡上的字句,單看其一,或像一隻猙獰猛獸,不容抗拒,若是反抗便要被撕成碎片,千刀萬剮,又或像是春風拂人,字字懷柔。
這種“搖曳”的假象,其實本身就是一種極其“堅定”的態度。
順我昌,逆我亡。
自光明皇帝斬殺不朽,修築倒懸海後,再無長生者,大隋皇權萬世長興,武夫即便修至涅槃境,亦無法與皇權對抗,有鐵律與皇座加持,天都自當爲大隋天下之中心。
太子看靈山,看琉璃山,看東土,看東境,皆爲膝下之壤。
若從,便贈予嘉賞。
若不從,便賜爾刀劍。
當雲洵將天都真正謀求的那樁“交易”擺在長桌上的時候,雲雀拎起的眉尖緩緩落下,他背後的僧袍苦修者,則是低下頭,默默等待着佛子的迴應。
大殿外。
金易漠然靠在石壁之上,他手裡握着足以掌控天都使團所有人生死的絕對“力量”,石階外的律宗弟子正在焦灼等待……他的面前倒映出一副模糊景象,通天珠內折射出的畫面並沒有傳遞出去,只有他一人能夠看見。
爲了防止“情緒”的擴散。
如果這枚通天珠的景象向整座靈山都公佈,所有人都參與到談判之中,那麼這隻使團大概率是走不出靈山城牆的了。
當雲洵以神念激發第一枚竹簡內過分的“談判內容”之時,可能就會有苦修者不顧生死衝入大殿。
這其實不是爲了保護“天都使團”。
而是爲了保護佛子。
無論這場談判最終的結局怎麼樣,他金易背後的律宗,以及相爭多年的木恆和禪宗,都必須要維護“佛子”的形象,將這場談判塑造成靈山急迫需要的成功案例……和或者不和,都是大捷!
當然,若佛子搖頭對着雲洵說不,那麼這隻使團勢必要留在靈山了……等待天都下一隻使團的求解,下一次的談判。
或者就直接是太子的怒火。
這就是這場大殿設防森嚴的原因。
雲洵是情報司大司首,自身修爲高深,已是星君,此次赴東土,攜帶的皆是天都情報司的精銳之師,若執意突圍,那麼是有機率衝破靈山城牆的。
宋雀不在,邵雲師兄不可踏出光明殿。
禪律二宗若無提前應對,能否攔住,尚不可言。
在胡亂閃逝的思緒之中,背靠大殿,額首凝結汗珠的律宗大宗主,看到通天珠內的景象似乎發生了一些扭曲……
太子的聲音在大殿內輕輕響起。
“前幾日,有人入宮呈了一份書信。”
環抱雙臂的年輕男人緩緩睜眼,真摯望着雲雀:“小雷音寺的事,很快會傳遍天下吧,靈山城得到一位地藏菩薩的同時,也失去了許多東西……比如本來就要被捧上世俗頂端的天才,比如積攢多年的願力,再比如許多人都不相信的,虛無縹緲的氣運。”
殿外的律宗大宗主,眼神凝重起來。
靈山得地藏菩薩,是大氣運。
但失禪子,出內亂,大不詳,正值撥亂反正之際,天都若以外力攪局,靈山的氣運恐怕百年難平。
這句話在大殿內拋出的時候。
雲洵鬆了一口氣,他最害怕的就是太子全程沉默,以一種完全旁觀的局外人身份,來“觀看”這場談判,那麼只是作爲控弦傀儡的自己,其實能夠做到的實在有限。
太子如今開口了。
那麼……就要輪到自己的結盟者了。
雲洵低下頭來,誠懇把目光投向桌子對面。
佛子沒有急着給出天都回應。
他緩慢轉動頭顱,將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寧奕。
……
……
金易一直不明白,爲什麼宋雀要欽定寧奕這麼一個“局外人”,甚至可以說是“天都人”,來參與到這場靈山談判之中,還是作爲佛門的談判方……除了淨土出生的苦修者,正統佛門的傳承者,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外來者會爲靈山的“利益”作出考慮。
他是對的。
也是錯的。
靈山的苦修者內……也有謀逆之人。
而當雙方的利益處在共同陣營之時,便可以“結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而這個時候他明白了。
宋雀比自己看得長遠的一點……就是關於如今的天下局勢。
天都和靈山之間的談判。
其實沒什麼可談的。
和則靈山吃小虧。
不和則靈山吃大虧。
當天都使團來到靈山,打定主意不會給出如何好處的時候,就註定了這個結果。
這種局面之下……破冰的方法,只有一個人。
宋雀欽定的那個外來人。
坐在長桌上接近半個時辰的寧奕,很沒有風度的揉了揉胳膊站起身子,他咕噥着開口,“可能是昨宿沒睡好的原因,腰疼脖子酸……”
這麼一句不合時宜的開場白,讓殿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僵硬了。
聯想到寧奕險些遲到,腦補出天清池昨晚畫面的宋淨蓮默默不語,心想這句話真是爛透了。
寧奕忽然笑着問道:“太子殿下,你昨晚睡得怎麼樣?”
李白蛟沉默片刻。
“本殿……睡得很好。”
寧奕從袖袍裡取出了一塊木令,道:“這塊令牌是沉香木,有着安魂助眠的作用,不遠萬里送到天都,能幫到殿下,便是好的。”
太子不易察覺的皺起眉頭。
第二枚神海陣。
寧奕站起身子,走到了長桌的另外一邊,將自己手中的第二枚神海陣令牌按在了桌上。
“關於這場談判……”
他凝視着太子的雙眼,微笑道:“我有一解,唯與殿下二人可言。”
太子笑了笑,問道。
“何解?”
一字一頓。
“太平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