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之中,跌坐在沙地上的情報司大司首雲洵,神情頗有些微妙。
他陰晴不定的注視着年輕男人的面孔,認出對方便是公孫越身旁的判官顧謙之後,他立即明白,自己不可輕易開口,關於烈潮裡發生的一切……監察司一定早有所知,而顧謙作爲公孫越的副手,必然也翻閱了天都大大小小所有的秘聞案卷。
自己身上揹負的“案卷”,逃不過顧謙的耳目。
深吸一口氣。
雲洵笑着問候道:“顧謙大人沒跟公孫在一起?”
試探。
顧謙淡淡一笑道:“雲大人還記得在下啊……真是受寵若驚,還以爲天都烈潮時候的匆匆一瞥,大人已經將在下忘了。”
雲洵眯起雙眼,不敢再繼續問下去,站起身子,杵着長劍,不冷不熱道:“顧先生是大好的苗子,若有機會,本官還準備將你挖到情報司中,以你的才幹,要不了多久,便可當上情報司的少司首……須知世事有黑白兩面,比起見不得光的某樣職位,不如加入情報司,來的乾淨。”
顧謙嘆了口氣。
這口氣,嘆的是時代變遷。
確實是時代變了……自己剛剛的那句話,其實也是一個試探,他顧謙在情報司裡待了很久,與徐瑾摸滾打趴,泥塵裡出身,跟着沈靈這麼一個剛正不阿的傢伙走正道,那位雲大司首上位之後,極其看重沈靈,在公孫名聲越來越大,監察司名聲越來越臭的時候,顧謙時常失眠。
他躺在牀上的時候總是在想,情報司一定派了無數人來翻自己和公孫的案底,而關於自己的“真實身世”,那個不能對任何人開口的秘密,是不是已經被扒光了曝光在情報司大司首雲洵的眼前?
這就是他剛剛說那句話的原因。
除了烈潮……雲洵是否還對他有印象?
顧謙試探的結果已經出來了。
自己的案底,被沈靈銷燬的徹徹底底。
這是一件好事,就連雲洵都不記得他顧謙了……那個孤獨的報仇者可以肆無忌憚的行走在光明之下。
但這也是一件壞事,這世上連一個能夠證明“情報司持令使者顧謙”的物件也沒有了。
他顧謙還是顧謙嗎?
僅僅只剩下一顆“復仇”和“探尋真相”的頑固的心,有時候抽絲剝繭,就連顧謙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堅持什麼,在天都的廟堂內一步一步往上爬,權力,慾望,以往的他無比在意的這些,現在卻在眼中都化爲了浮雲……那場燒死徐瑾和沈靈的大火,將他推向了沒有盡頭的懸崖。
之前的顧謙可能也已經死了。
或許活下來的只是一具麻木的皮囊。
判官……最終審判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漫長而又痛苦的思緒,在顧謙確定雲洵的認知之後,並沒有在年輕男人的腦海中盤桓太久,當他擡起頭來,眼中便只剩下了一片清明,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喜怒哀樂。
顧謙輕聲道:“雲洵大人若是回了天都,恐怕便知道,顧某已經站在光明下了。”
因爲這句話,雲洵心中隱約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他仍然笑着說道:“哦?那要提前恭喜顧大人了。”他改了口,稱了一聲“顧大人”。
顧謙不再跟公孫一同出行。
自己離開天都的時候……一定發生了什麼,太子殿下的“策離”之術想必是成功挑撥了兩人的關係,這應該是好事纔對,爲何自己心緒不寧?
不知道情報司已經被架空的雲洵,搖了搖頭,道:“我這趟迴天都,恐怕大不易。”
杵官王在張君令的手上逃了一條命,臨走之前發生了一條毒誓,這條聲徹八方的毒誓,便是要讓他雲洵記住……這件事還沒完,接下來他將面臨杵官王更加瘋狂的追殺。
遇到一條瘋狗。
縱然他是雲洵,是袁淳先生座下,最擅長隱匿行蹤的蓮花閣弟子,也會大爲頭疼。
“她被我打掉半條命,最少也要休養三天。”張君令漠然開口,道:“走直線,橫穿東境勢力,這樣最快,成則生,不成則死,要是被她恢復過來了,你會被打得很狼狽。”
雲洵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身上灰塵,“我已經很狼狽了。這沒什麼,我有一樣物事……可以借來一點‘運氣’,避開那個活閻王。”
他從袖袍之中,取出一枚紫蓮花古幣。
“這是……”
張君令眼神一沉,“這是老師留下來的?”
雲洵點了點頭,並沒有將太子的事情托出,而是選擇性的留取一部分內容,緩緩道:“這枚蓮花古幣,對應‘六爻之術’,一共有三枚,另外兩枚不知下落,是袁淳老師留下來的,蓮花閣內子弟,若修行秘術,便可驅動古幣,對應的占卜吉凶,正是因爲這枚古幣的推演結果,我才感應到了師妹的氣機。”
張君令的修行功法極其特殊。
以他的神魂,竟然無法在她馭劍穿梭沙海之時,感應到明確的氣機。
而紫蓮花古幣隔着十里地就將捕捉到了“張君令”。
“還有兩枚……在師兄師姐的手裡麼?”
張君令輕聲喃喃。
這一幕被雲洵捕捉在眼中。
他有些困惑,難道昆海洞天閉關的小師妹。
手中竟沒有古幣麼?
雲洵低垂眉眼,他想不通……師尊沒有賜予自己古幣,是因爲不信任,是因爲自己選擇了在西境的立場上推動烈潮。
那麼三枚古幣,又怎會給到太子。
太子的那枚,應當是從死去的“苦策”身上拿到的。
那麼按理來說……龍凰身上應有一枚。
還有一枚呢?
不在張君令的身上,難不成在那條年幼燭龍的身上?
雲洵神情略顯鬱悶,如果最後一枚紫蓮花古幣,在拒絕袁淳收徒請求的曹燃身上,那麼師尊對自己的“偏見”就實在太深,寧願給一個門外之人,也不願意給自己,是早就看穿自己的意圖了麼?
他翻轉手腕,準備將古幣收下。
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
“老師的東西,我要收回。”
雲洵神情有些錯愕,他看着這隻伸在自己面前的雪白手掌,想到了先前張君令與杵官王對攻的畫面,臉色有些變幻,乾澀吐出一句話來:“這蓮花閣古幣……是殿下贈予我的。”他不能說是自己的。
“既如此,你可能會死在路上,東西不能給那女人拿了。”張君令那隻手沒有縮回的意思,淡然道:“我替太子保管,你把古幣給我,我會活着回到天都。”
這???
雲洵愕然看着自己的師妹,一時之間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顧謙忍不住笑了出來。
“雲洵大人,你似乎繞過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顧謙忍俊不禁的神情,在雲洵眼中看來,更像是慢條斯理的戲謔嘲諷,“烈潮之後,似乎就沒見到龍凰和苦策了,您難道不知道爲什麼麼?”
雲洵沉默下來,他盯着顧謙,一言不發。
顧謙微笑道:“你替我查一個案卷,我可以幫你這個忙。”
雲洵擡起眼來,注視着張君令,發現這青衣女子竟然無比信任顧謙,任由這個蓮花閣外人來替她談判……而且理所當然的自己拿走情報司的好處。
難不成自己這閉關昆海洞天的師妹,是個多情種?
還是說這判官小白臉,蠱惑人心,把張君令迷住了?
他完全無法想象監察司判官和蓮花閣閉關弟子站在一起的景象。
咬了咬牙。
最終雲洵還是忍氣吞聲的選擇了妥協:“你想要什麼?”
“我希望雲大人安然無虞的回到天都,然後我能夠看到‘沈靈’的案卷。”顧謙神情沒有絲毫變化,他的語氣一片嚴肅,“拿此事做爲交換,如何?”
雲洵眯起雙眼,“沈靈?這是我的得力部下……他已經死了,你要他的案卷做什麼?”
顧謙沉默片刻,只是緩緩說了兩個字:“查案。”
“監察司查案,情報司不會奉陪。”雲洵面無表情道:“至於烈潮的事情,我雲某敢作敢當,沒什麼不敢承認的,師尊已死,蓮花閣內的關係也早已崩塌,苦策身死道消,龍凰逃離天都,無人知其下落。”
他望向張君令,“你若是去了一趟天都,便知道,如今的掌權者正是太子……作爲欽定老師的大弟子,太子殿下是這場烈潮最後的得勝者。所以,歸根結底,你我之間,並沒有同門情誼。”
顧謙有些訝異的看着這位大司首。
雲洵杵着長劍,看着青衣女子,疲倦道:“你既然救我一命,我便不想再拖欠什麼,這枚紫蓮花古幣給你……你的確也比太子更配得上它。”
“鐺”的一聲。
風雷輕輕的響起。
那枚紫蓮花古幣拋出一個弧線,落入張君令的手中,“目盲女子”單手借住,她的目光隔着白布落在掌心,那枚冰涼的,被雲霧包裹着的古幣,接觸肌膚的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熟悉的那個老人身影。
雲洵杵着長劍,一瘸一拐,兩人擦肩而過。
張君令嘆了口氣。
“我都知道。”
雲洵一怔。
“老師對我說過的……他會身死,你會刺出一刀,天下會變,太子會勝。”
張君令揮手召來飛劍,她與雲洵徹底錯肩而過,只留下一句雲霧飄渺的嘆息。
“諸多劫難……這些,老師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