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宗府邸內。
將《劍藏》卷攤開擺在桌上,一根手指擠壓劍氣在桌面塗鴉的丫頭,正繪着一副氣勢極其恢弘的劍氣圖畫,青梨花木被劍氣切開,丫頭全神貫注雕琢着腦海當中浮現的那副畫面。
巨大的古木盤踞在聖山山頂,無數城池盤踞低頭,一整個國度的生靈,都擡頭望着古木的方向——
這是父親留下來的《劍藏》當中,被譽爲錘鍊精神的最好觀想圖。
後山之後,丫頭的劍藏開始真正覺醒,她的修爲破開了久久停滯的那道門檻,但比起修爲抵達後境,更重要也更令人振奮的一點,是“劍意”的領悟與滋生。
裴旻大人是上個時代最強大的劍修,沒有之一。
作爲裴旻的弟子,徐藏如果能活得再久一些,也可以踏入最強劍修的行列。
劍修是一條孤獨之路,是一條沒有回頭選擇的絕路,是一條修行上的狹隘之路......但就殺力而言,卻是這世上最爲金光輝煌的正統大道!
星輝修行者,初境是開始,修行境界越高,實力越強,壽命便越長,故而修行星輝,抵達後境,便可以延年益壽,若是自然死亡,第十境的修行者,甚至可以活到接近兩百歲。
但劍道修行者,劍修並不是如此。
劍修的數量極其稀少。
一但領悟劍意,便可以與星輝後境爭鋒。
對於劍修而言,後境......纔是開始!
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
劍修的殺力恐怖絕倫,但極少數有不修行星輝,就領悟劍意的人物。星輝與劍氣,是兩者相互成全的一種關係。即便天賦驚豔如丫頭,繼承了劍聖父親的遺藏,仍然是在跨入後境之後,才領悟的劍道意境。
對於劍修而言,殺伐效果,全看劍器品秩,以及主人劍意境界。
劍道修行法門,是這座大隋天下最爲稀罕的法門,但往往也無人在意,因爲劍修的門檻太高,即便得到了法門,沒有悟出劍意,等同於空守一座寶山。
領悟劍意之後纔可以修行劍氣法門,小霜山上坐化的趙蕤先生,當年在大隋天下北境打出赫赫威名,鍛造細雪坐鎮蜀山,“東巖子”這三個字,便是那個時代最強悍的劍脩名號。
趙蕤先生修行的法門,與自己父親的法門一樣。
這一門劍氣法門,名叫《劍經》。
丫頭中指食指併攏,指尖在青木梨上緩慢雕刻,《劍經》的氣息緩慢流淌,這門功法的入門條件極爲苛刻,徐藏一早就教導過,在安樂城的時候,裴煩和寧奕就已經被逼得倒背如流,只可惜當時資質尚未開竅,遠遠望着入門門檻,不知何時能夠跨過。
劍經第一層,便等於後境第一境,星輝第七層境界。
此後依次疊加。
劍氣疊加一境,星輝疊加一境,但若是對拼,劍氣殺力強盛,要超過同境星輝。
劍意境界的領悟,靠人靠天靠感悟,這幅觀想圖可以增強修行者的魂海寬度,若是魂海不夠,劍意境界的發揮會受到很大的束縛。
古木觀想圖的雕刻太過龐大。
裴煩一度懷疑,以自己父親的境界,能否畫完一整副觀想?
自己就算再如何去觀想,落在劍氣上,能夠雕刻出來的,也只不過是那巨大古木上的一片片葉子。
丫頭這些日子消耗極大的心力,刻在桌上的圖案,就只是一片葉子。
簡簡單單的,一片葉子。
剖析開來,葉子的脈絡如柳絮,即便只有艱難落下的幾筆,也能夠感受到古老而蒼莽的意境。
裴煩長長吐出一口氣。
她的心神忽然一動。
那座自己贈予寧奕,用來護身所爲的“陣法”,在此刻,遠在數裡之外,就此裂開。
丫頭頓時心有所感,在雕刻這座陣法時候,她特地布了一個心眼,只要劍藏陣法動用,便可能夠感應到陣法所處位置。
裴煩面色陰沉下來,她站起身子,推開大門,院子裡果然空空如也。
......
......
大街小巷,皇城裡的人流。
燈籠點燃,陰嗖嗖的夜風。
小雨巷的巷口,兩座書院的人馬來到。
應天府領頭的,是一位年輕的第七境小君子,另外一座趕來的書院,則是白鹿洞的女弟子,手中拎着大紅色的燈籠,紗布內籠罩的那團火焰,在夜風當中緩慢跳動。
如果徐藏在場,倒是會認出這位女弟子,正是在當初西境荒郊,試圖攔截三皇子貨物,與宋穹老人對拼的那一位。
有了兩座書院的小君子坐鎮,小雨巷外的那些羣衆,膽量也大了一些,這件事情已經驚動了天都的執法司,兩位書院小君子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鎖巷口。
應天府的小君子秦狩,看着巷口那些胡亂飛濺,灑在狹窄兩壁的血肉,一陣觸目驚心。
還有兩柄被劍氣砸得炸開的重錘,鈍器何等堅固,碎片深深鑲嵌在巷子內的石壁當中,尋常人看不清楚,修行者運用肉眼,便可以看出,這一劍威勢不小。
書院弟子最畏懼的,就是這種近身肉搏的煉體者,這條小巷裡佈滿了陣法,秦狩拎着燈籠深入過一小截,很快就退了出來,他越是深入,星輝的封禁程度便越是厲害。
如果沒有猜錯,走到巷子裡,自己已經沒有星輝可以動用,到時候遇到那位能夠錘殺煉體者,把血肉砸得橫飛的“殺人狂魔”,自己師門賜下來的寶器如果扛不住,那麼連自己也要交代在這裡。
白鹿洞的那位女君子,拎着燈籠,面色也不好看,她似乎隱約感覺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巷子裡是誰在互殺?
時不時傳出的陰冷氣息......讓她覺得不寒而慄。
秦狩面色微妙,眼底帶着一絲戲謔。他想到了師門內某位大人物的交代......對於這條小巷裡正在上演的“狗咬狗”戲碼,秦狩心知肚明,特地等候在這裡,倒是期待兩敗俱傷的場面。
人羣嘈雜,聲音也嘈雜起來。
“天都皇城,城內有修行者廝殺。”
“執法司的公孫大人還沒有來。”
一個帶着斗笠的姑娘,擠到了臨近巷子的外圍,裴煩丫頭換了一身極其普通的衣衫打扮,爲了避人耳目,帶了一頂斗笠。
她眯起雙眼,已經失去了與那座陣法的感應。
巷子裡一片寂靜。
之前疾射出來的箭矢,已經許久沒有動靜了。
“是地府的人......巷子裡有地府的人!”
白鹿洞書院的女君子忽然開口。
她蹙起眉頭,恍然想到了什麼,聲音變得極爲寒冷,道:“之前那個受傷的人,肩頭所中的那隻箭矢,帶有地府的氣息!”
“巷子裡有地府的殺手,在獵殺一位身份很高的‘大人物’。”秦狩“假言假意”猜測道:“能讓地府殺手不顧天都皇城禁令,佈下好幾座陣法的,肯定聲名顯赫,絕不是無名之輩。”
白鹿洞女君子高舉燈籠,運轉星輝法門,試圖照亮那截陰暗小巷。
終究失敗。
“裡面布了陣法,在他出來之前,不要輕舉妄動。”秦狩冷笑一聲,道:“地府風頭正勁,盯上青君師兄不說,也敢在皇城內撒野。”
“一擊不中,立即遠遁。”白鹿洞女君子皺起眉頭道:“在這裡纏鬥瞭如此之久,這不像是地府的行事風格......看來對方也不是等閒之輩,讓地府的殺手,想逃也逃不了?”
說話之間,整條小巷遠方輕輕一顫。
那盞幾乎先前無法照入巷內的光芒,在所有陣法的破碎之下,輕而易舉照入小巷,但從小巷深處,一道更加恢弘磅礴的光芒倒射而出!
轟然一聲。
丫頭眯起雙眼,斗笠被勁風吹得亂飛,她一隻手按下斗笠邊沿,無數碎石,轟然從小巷深處傾瀉而來,人羣被吹得東倒西歪,兩邊牆壁傾塌倒在一起。
兩位書院小君子,眯起雙眼,看着從傾塌的小巷當中,拎一把劍,以劍身劈碎攔路石塊,緩慢走出來的少年。
寧奕的一身衣衫都破碎了,帶着一些血跡,他皺着眉頭,左手拎着細雪,左右兩邊的巷子石壁互相傾塌砸在一起,他彎着腰,不厭其煩拿劍身劈開砸入地面,攔路的巨大墜石。
就這麼緩慢走了出來。
然後挺直脊背。
他看着惘然的人羣,舒展身子之後,渾身爆發出噼裡啪啦的炒豆子聲音,劍意凜然,在四肢百骸當中充盈沸騰。
寧奕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笑道:“這麼熱鬧啊?”
小巷外面一片死寂。
誰都沒有想到,這座小巷內的另外一個人,竟然是紅符街砍出一劍之後,就再也不出門的孤僻蜀山小師叔。
有人說他受了不輕的傷。
還有人說他去了青山府邸刺傷了青君。
秦狩看着幾乎沒有受到多重傷勢的寧奕,面色陰沉。
他事先知道小巷內會發生什麼。
夷吾星君曾經對自己說過,小雨巷會有一場精彩的互殺,讓自己帶着人馬來看一場好戲,他本以爲最後這條小巷會恢復平靜,之後就是蜀山和地府之間兩大勢力的大打出手。
萬萬沒有想到,寧奕身上看起來只是破了一些衣物,甚至沒有受到多麼嚴重的傷勢。
秦狩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
小巷安靜了那麼一剎。
到了此刻,白鹿洞女君子終於明白自己感到熟悉的,是什麼意味......
當時在西境荒郊,她曾經見過徐藏出劍,那一劍的劍意,與眼前的少年,一模一樣!
如出一轍!
白鹿洞女君子,怔怔問道:“你手上拿着的......是誰的人頭?”
這句話說出來,有人才注意到,寧奕的右手,竟然拎着一顆人頭。
走出小巷的寧奕,咧嘴笑了笑。
小巷深處的院子已經在最後一劍的餘波下徹底傾塌,被滾滾煙塵淹沒。
這顆人頭看不清容貌,但是寧奕劍尖上挑了一束紅繩,紅繩拴着一枚令牌。
人頭落地。
刻着六個字的令牌隨之落地。
寧奕的聲音,砸得遍地猩紅淋漓。
“地府......小輪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