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剎城夜,北風倒灌。
城頭之上,高站一位白色道袍青年,懷摟拂塵,腰掛長劍,面前一張黃紙符籙懸浮於額首面前三尺之處,撐開一片無塵之地,狂風順延符籙屏障掠開,只掀動一角衣袍,以及鬢角碎髮。
“杜公子,稍安勿躁,快到子時了。”
李長壽遠眺羅剎遠方夜色,神情自若,輕笑開口。
杜淳與李長壽齊肩而立。
他徹底酒醒,神情也平靜下來,他望向自己身旁,那個被寶繩束縛住的中年婦人,婦人面色蒼白,神情憔悴,閉着雙眼,形態消瘦。
太和宮之變,他當然知曉。當時西嶺對外的傳言是太和宮宮主,以及一整座府邸都死於非命……事實上李長壽只策殺了宮主一人,在確認玄鏡逃離之後,留下了其母的一條性命。
伏線千里,留有後手。
清醒之後的杜淳,一隻手按壓着眉心,他想起父親杜威曾對李長壽有一句簡短有力的評價,極其準確,說他心有餓虎,飢不擇食。
如今細細想來,這位小閣老做事決不是“飢不擇食”那麼簡單,駕臨道宗策變太和,因爲玄鏡出逃而臨時生變……殿宴上的假賬簿很顯然也是數年前就開始謀劃,只等一朝奏效。
李長壽所圖甚大,但既有饕餮口,亦有玲瓏心,而且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望向那位形體枯槁的前任太和宮主夫人,杜淳竟隱約覺得害怕……這些年以符籙封口,陣法鎖心,不斷折磨心智,神魂,恐怕這位夫人也活不了多久,李長壽早就準備好了跟玄鏡談判的“籌碼”,如今攔在他面前的是玄鏡,是那枚太和宮諭令,此後呢?
寒風吹過,順延符籙屏障,吹到杜淳肩頭,杜公子打了個寒顫。
“怎麼?”李長壽笑着問道:“等不及了?”
“沒……沒什麼。有些冷。”杜淳面色蒼白地笑了笑,道:“子時,玄鏡一定會來?”
“即便不來,也有的是辦法讓她交出諭令。”李長壽瞥了杜淳一眼,淡淡道:“當然……以我對她的瞭解,看了那枚銅錢,她一定會來,而且是一個人來。”
“那枚銅錢裡……有什麼?”杜淳抱緊了胳膊,覺得有些軀幹生冷,這城頭一片漆黑,還無處生火,平日裡關懷體貼無微不至的李長壽,此刻似乎變了一個人,既沒有撐開“取暖”的符籙,也沒有動用蔽寒的星輝術法。
“一些殘缺的畫面,還有警告。”
李長壽呵呵笑了,注視着遠方黑夜,他的目光凝聚成爲一個細小的點,那個小點由遠至近,緩緩突破夜色,而臨近羅剎城前,便與遠方長天和古林融爲一體……任外人來看,根本看不出“蹤跡”。
杜淳還想開口,此刻他腦海裡的問題忽然多了起來,他想問,爲什麼是子時,爲什麼是羅剎城,爲什麼要帶上自己,爲什麼就只有兩個人……但那個黑點的出現,讓他把所有的問題都嚥了下去。
玄鏡從黑暗之中走了出來,站在那座巍峨的羅剎古城城門之前,少女披着寬大黑袍,彈指掠出一團火光,凝而不散,上下懸浮在肩頭,此刻才照亮這方圓長夜中的第一縷火光——
火光照亮了少女蒼白憤怒的面龐。
也照亮了這座幽冥鬼城的的陰森輪廓,城門半開,早些年因爲某場戰鬥……據說是涅槃境的出手,導致整座城池崩塌了一半,如今也無人修補,多年過去,這裡還能感受到空氣中彌散的劍意,以及森然刺骨的煞氣。
李長壽輕聲道:“不錯,你很守時。太和諭令在哪?”
玄鏡擡起頭,盯着那位小閣老,她取出那枚不離身的諭令腰牌,握在手中,火光映照之下,女孩那張好看的面容變得有些猙獰,一字一句問道:“我娘呢?”
李長壽並無動作,城頭一道光芒亮起,那一捆仙繩便拎着婦人懸起,如之前釣魚一般,將她懸掛在城頭之上,凜冽寒風如刀子刮過,婦人那張憔悴面孔,在高懸之中,登時被刮出好幾道血痕。
小閣老也不多言,將玄鏡母親從城頭一擲而下,少女躍起,雙手抱住被麻袋包裹的婦人,看到那張熟悉而又飽受折磨的面孔,玄鏡心頭如遭重錘,腦海一片空白……父親死去,母親該是遭受了多少非人折磨?
心中如被萬千尖刀刺中。
說是萬箭穿心亦不爲過。
呼吸都變得困難,但落地之後,玄鏡還是竭力控制呼吸,讓自己保持平靜,她回顧一圈,下意識向着自己身後看了一眼。
站在城頭的李長壽悠然笑道:“不必策劃逃生路線,你交出太和諭令,我可以不殺你。”
玄鏡抱住母親,拔刀出鞘,斬斷那捆繩索,然後緩緩起身。
大風吹動少女衣袍。
她盯着李長壽,道:“我若是不呢?”
李長壽沒說話。
他凝視着玄鏡,並不言語,就只是笑。
這種笑裡帶着很明顯的嘲諷,像是在說——你可以試試。
你不妨試試。
玄鏡深吸一口氣,她雙手持刀,雙腳拉開站穩,擺開了一個正面對攻的硬撼姿勢,而這一幕,如今看來有些可笑。
面對命星。
十境之下如螻蟻。
更何況……李長壽不只是平常的命星。
站在城頭的小閣老,忽然開口,道:“銅錢裡告訴你,只能一個人來羅剎城。否則後果自負,看來你沒有把警告當一回事啊。”
李長壽笑眯眯看着少女,心想這世上果然沒有人會把“後果自負”當成一句真正危險的警告。
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玄鏡身上,但忽然擡起右邊手臂,五指做了個攥攏的動作。
轟隆一聲。
本就搖搖欲墜的羅剎古城,此刻右方城牆石壁,卷出一陣浩大罡風,疾風驟雨一般衝出了數十丈,將沿途的高大古木連根拔起,荒蕪幽暗的夜色,伴隨着李長壽的擡手,燃起了一片盛大火光。
即便遙隔十里之外,亦能看清。
一團星輝燃燒的湛藍道火,在符籙和陣紋的作用之下,升上高空,捲動着枯萎的林木,而那片原先茂密而隱蔽的藏身地,在李長壽擡手之後……變成了一片空白的荒地。
罡風與殺意鬥轉,鐺鐺鐺鐺撞擊在一個少年的劍氣屏障之上。
一大片林木被連根拔起,那個原先試圖潛伏,“緩慢”前進的谷小雨,完全暴露了行蹤——
小傢伙此刻已是脫下殿宴華服,重新換上了那副破破爛爛的行頭。
少年一看就是江湖草莽裡摸滾打爬熬出來的狠角色,不僅辦事利索,而且反應快,心思狠,自己暴露的那一刻,立即拔劍出鞘,斷霜劍刃頂住漫天罡風,整個人貼地掠出,如開弓弩箭,掠入下一片林木。
李長壽神情自若,繼續施展拔地神通,他站在羅剎城頭,雖披着象徵聖潔的白色道袍,但方圓數裡,古木炸開,鳥雀來不及飛起,伴隨着嚎叫便被星輝炸開,化爲一團團血霧。
羅剎城頭血色霧氣縈繞,映襯得李長壽好似一尊魔頭。
杜淳已是面色蒼白,他哪裡見過這等場面……跟着李長壽出行,父母都極爲放心,於是此次連隨從刀劍二老也沒有帶,往常二老出手,也不見如此驚天撼地,他以往覺得,命星不過是徒手碎幾座厚一點的城牆罷了。
遙隔數裡,拔萬千古木,道宗術法竟然如此霸道。
李長壽若是願意,不是可以隔着數裡外,直接把敵人的頭顱摁爆?
小閣老站在古城最高處,目光隨着谷小雨的飛快掠行,而緩慢“挪移”,那個少年的行進速度很快,快得不像是一個十境下的修士,怪不得外面人說蓮花閣下一屆的星辰榜榜首就是他了。
先天金剛體魄加上豐富的殺伐經驗。
這可能是下一個寧奕。
谷小雨圍繞着羅剎城飛快奔跑,他保持着一個很怪的持劍姿勢,雙手平舉斷霜,似乎在舉刃格擋,劍尖始終對準那座古城,呈現弧心圍繞——整個人幾乎面頰貼着地面,腳尖踩踏之處,不斷炸開雪屑和凍土,快得像是一道雷霆閃電,但即便如此,也只是堪堪躲開那股身後勁風。
拂塵絲線掠出,百年古木,瞬間便斷。
嗖嗖嗖的肅殺之音連點成線,幾乎呈一片爆破的音幕,從高空來看,這片肅殺雨幕如扇形一般“緩慢”推動。
飛快推進的谷小雨,神識一顫,先天靈覺讓他斜刃格擋,緊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撞擊在劍刃之上,一縷纖細銀絲不知從何射來,釘得劍身狂顫數百下,險些將他連人帶劍打飛,但得益於風雷山的苦練,谷小雨握劍之手異常穩固,反而藉着這股力量震盪掠出,化險爲夷,推入下一片叢林。
杜淳親眼目睹着這場“神性打架”。
準確的說,是李長壽一個人大顯神通。
這位紅拂河平南小王爺,揹負雙手站在城頭,肆無忌憚破壞着這座偏僻古城的周遭林木,像是在玩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谷小雨的狂奔,在這般追殺之下,顯得滑稽而又可笑。
而緊接着,一聲劇烈的震顫,打斷了杜淳的臆想。
整座古城城頭都傾塌一截,煙塵濺起,這座先後經歷幾場鏖戰,已經不堪重負的“鬼城”,早就處於危險傾塌的邊緣,而圍繞着古城跑了大半圈的少年,仍然保持着那個持劍圍繞古城做圓弧奔跑的古怪姿態——
雙手扶住城牆的杜淳,在一片煙塵之中,看到了少年如野火一般跳動的熾熱雙瞳,裡面沒有畏懼,也沒有驚慌。
自始至終……他都不是在逃命。
這條路徑,這個圓弧,是他早就規劃好的,斬開羅剎古城的路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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