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末。晚霞燃燒着天際,預示着第二天的豔陽高照。在這樣的傍晚,正是吃完晚飯的人們談天說地,暢享悠閒的好時光。然而,晴朗爽利的天氣,並不能給所有人帶來好心情。帝都城外二十公里的一座農村院落裡,幾個中年漢子簇擁着兩個上歲數的老頭圍坐在一起,似乎在商量着什麼。每個人的臉都陰沉着,話沒有說多少,卻留下了滿地的菸蒂。兩個中年婦女攙扶着一個哭哭啼啼的老太太,輕聲的勸着。一個差不多有七八歲,看上去愣頭愣腦的孩子,一邊把玩着手裡的變形金剛,一邊偷眼看着這羣平時不怎麼來家裡的大人。
那個坐在中間,穿着藍咔嘰布褂子,腦袋光禿禿的老頭,這孩子是熟悉的。他是這馬道廟村的村長,姓金,因爲排行在三,過去又頗有些家財,村裡人都尊稱爲金三爺,背地裡也叫金老三。
另外那個正在和金三爺說話,留着幾撇小鬍子的老頭,孩子只知道大人們都叫他胡大先生,平時也種地挑糞,與其他人無異。但若是誰家孩子突然說胡話,哪家女人路過墳地回來就大哭大鬧,這胡大先生就會換上一身古里古怪的長袍,舉着個木頭寶劍去那家又是唱歌又是燒紙的。這種事,大人是不讓小孩近前去看熱鬧的,但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傳聞,孩子們卻特別愛聽。
正在抹眼淚的老太太,是孩子的奶奶。其他幾個中年漢子,除了自己大伯以外,孩子知道都是村裡人,但也叫不出名姓,反正讓叫大爺就叫大爺,讓叫二叔就叫二叔。
孩子正擺弄着玩具,就聽見金三爺對自己說:“三兒,你說的可都是真的?”聽見老頭叫自己,這個叫“三兒”的孩子,看了看那些愁眉苦臉的大人,有些膽怯的點了點頭。見三兒點頭,那老太太哭的更厲害了,用手帕擦着眼淚說:“金三兄弟,就算這孩子說話不利索,可他脖子上那血手印你們都看見了啊!胡大先生,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們家三兒啊!這孩子打小兒就身子骨弱,眼睛乾淨,老說能看見那些東西,您說能不招事嘛!尹家傳到這輩兒,就這孩子一個是帶把兒的。他爹媽都在城裡做事,把個放暑假的孩子放我這給看着,要是真出什麼事,我怎麼跟他爹媽交待呦!”說罷,老太太就要給兩個老頭下跪,卻被幾個大人七手八腳的攔住。
金三爺抽了口煙,嘆了口氣勸道:“尹家大嫂子,你也彆着急,老胡這不是想辦法呢嘛。”隨後,金三爺又衝着三兒說道:“三兒,你再把你昨天遇到的事,跟你胡爺爺,還有這些叔叔大爺們說說,一點都別落下,聽見沒有……先把那東西放那,別玩了!”三兒有些不情願,但村裡的孩子都怕金老三瞪眼,一聽這話,只得不情願的把變形金剛放到一邊,又把昨天那個已經講過好幾遍的經歷,講給這些大人聽。
頭天下午,三兒和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一起玩耍,玩的是啥?鬥蛐蛐,也叫鬥蟋蟀。在那個沒有網絡,沒有手機的年代,把兩隻蛐蛐放在罐子裡任其掐架,拼個你死我活互分勝負,總能看的人大呼過癮。不僅是孩子,連不少成年人都熱衷於此。玩着玩着,其中一個稍微大點的孩子往地上一坐,泄氣地說:“不玩了,就咱們這幾個破玩意,根本咬不過虎子他們家的紅頭將軍,明天還得輸!”
“大牛哥,那怎麼辦啊?”一個叫小栓的孩子,有些着急的說:“我就這幾張貼畫了,明天要是再都輸給虎子和他哥,我爸要知道了非得打我啊!”三兒也垂頭喪氣的說:“是……是啊大牛哥,我……我那挖地虎……是成套的,是我媽……託人,託人……從外國帶回來的,要是少一個……就組合不成……大力神了!”
大牛想了想,用雙手把三兒和小栓攏在一起,小聲說:“你倆有膽子不,要有種,跟我上後村老墳圈子那邊逮蛐蛐去!”此話一出,三兒和小栓都嚇了一跳,忙問爲什麼要去那邊逮蛐蛐。在這個村子裡,幾乎每個老人都會給孩子講上幾段鬼故事,而故事發生的場景,十有七八都是後村的老墳圈子。所以在孩子心中,那片滿是墳包和枯樹的空地,是能不去就不去的禁地。
“我聽我爸說過,墳地裡出好蟲兒,那些蛐蛐都是吃着死人肉長大的,牙板都帶毒,別看個頭不大,上去幾口就能把別的蛐蛐腦袋咬下來。咱要是有這些寶貝,還怕個屁他的紅頭將軍啊!”大牛信誓旦旦的說着。
“可是,我爸我媽不讓我去老墳那邊,說那邊……鬧鬼”,小栓雖然聽的兩眼發亮,但想到那些恐怖的故事,還是有些膽怯。“那都是迷信!”大牛打了小栓後腦殼一下繼續說:“我們老師說了,勞動人民天不怕地不怕,就算豬八戒來了,咱也能弄點粉條兒給他燉嘍!再說,你不想贏回你那幾張聖鬥士的貼畫啦?”
一想到自己那些金燦燦的貼畫還在虎子手裡,小栓終於下定決心,重重的點了點頭。見小栓點頭同意,大牛又看向三兒,見三兒還是扭扭捏捏不願去,大牛便撇着嘴說:“就知道你們這些城裡孩子膽小,你不敢去拉倒,我們要是把你那威震天贏回來,你可別管我們要!”這威震天可是磨了自己老爸一個月,外加考試雙百纔給買的,三兒到現在也沒敢跟家裡說,玩具因爲鬥蛐蛐輸給別的孩子了。可紙裡畢竟包不住火,萬一哪天那虎子拿出來炫耀說漏了嘴,自己也是免不了一頓板子。想到這兒,三兒也梗起脖子:“誰……誰說不敢,走啊!”
趁着家裡大人都在睡午覺,幾個孩子各自回家取了捉蛐蛐的工具,順着田間小道一路向村後走去。這老墳圈子坐落在村裡木材廠的後邊,被一些不知哪年修建的圍牆攔着。平時上午還有幾個鋸木頭的工人在附近幹活,過了晌午基本就看不到人影了。幾個孩子見周圍沒人,爬上一顆枯萎的棗樹翻過早已破敗不堪的圍牆,跳進了滿目荒涼的老墳圈子。
這老墳圈子也不知是何年所留,更不知道那一個個土包裡埋的都是什麼人,但從那些橫七豎八的墓碑來看,這裡幾乎很少有人來祭奠。由於年代久遠,有些墳包已經塌陷,甚至露出了棺材的一角,硃紅的油漆和壽字花紋,與黃褐色的泥土形成鮮明的對比,讓人看上去心裡發瘮。倒是一些狐狸、黃鼠狼之類的鄉間小獸這裡築窩壘巢,當成了他們的樂園。
火辣辣的太陽烤的人暈暈乎乎的,附近樹上的蟬鳴更是叫的人心煩意亂。雖然有些害怕,但畢竟還是大白天,幾個孩子儘量不去看那些石碑和裸露在外的朽爛棺材,開始尋着聲音找起了蛐蛐。這蛐蛐雖叫的響亮,但真要想逮住幾個好的,卻並不容易。一來這裡不是莊稼地,不會隨便翻起草稞,蛐蛐就會噼裡啪啦的往外蹦,二來就算是看見不錯的貨色,它三蹦兩蹦跳進那些棺材板裡,孩子們也便不敢上前了。
小孩就是小孩,在經歷了開始的不安後,幾個人還是把精力全都撲在尋找獵物上。轉眼紅日西沉,大牛和小栓都把自己的戰利品放進大蔥杆裡藏好,而三兒畢竟不如村裡孩子經驗老到,一下午也沒抓住一個心儀的蛐蛐,眼瞅着周圍的事物都暗了下來,三兒還趴在墳頭上扒拉着蒿草。
“三兒,你好了沒有,再不回去我媽該打我了!”大牛看了一眼自己逮住的寶貝,不耐煩的催促着。“馬上……就好!”三兒的心裡雖然也着急,但更想從虎子那贏回自己的玩具,況且若是這一下午自己什麼都沒撈着,一定會被他倆恥笑。
“嘟……嘟嘟”,一陣清脆的響聲,吸引了三兒的注意力。只見離自己三五米的一個墳頭上,正趴着一個全身閃着金色紋路,個頭兒出奇大的蛐蛐,兩顆鋸齒一樣的牙板一張一張顯得異常威猛,粗壯的後腿看上去力量十足。這可比大牛抓的那個牛逼多了,就是它了!三兒心裡想着,躡手躡腳的走向蛐蛐,剛想用網罩去扣,這小畜生竟然後腿一蹬 ,向另一個墳頭蹦去。“三兒,在那兒,那兒呢!”大牛和小栓也看見了這隻蛐蛐,七嘴八舌的比劃着。
蛐蛐連着跳過幾個墳頭,向老墳圈子的深處蹦去,三個孩子也緊隨在後。終於,這隻碩大的蛐蛐被三個孩子圍在了一個大墳包上。“你……你們都別動,瞧我的!”三兒不由分說,三步兩步爬上墳頭,見蛐蛐一動不動,舉着網罩猛的向蛐蛐扣去。
突然,這個看上去非常堅固的墳包竟然“誇嚓”一下塌了下去。三兒感到腳下一軟,便隨着墳土向下墜去,嚇的他也顧不得什麼蛐蛐,一陣手刨腳蹬想要爬上來。此時,三兒感覺腳下一實,似乎踩上了木板一類的東西,正想借力爬上去,卻突然腳下一滑,愣是把那木板踹到了一邊,自己則繼續向下滑,掉進了一個木頭箱子裡。
三兒揉了揉眼,抹了把臉上的土向四外看去,這一看,卻讓心臟在心窩裡掉了個個兒。這哪是什麼木箱子,分明是一口大黑棺材。剛纔自己踹出去的是塊朽爛不堪的棺材板,低頭看去,兩具早已沒了皮肉的死人並排躺在棺材裡,兩個死人一人穿紅,一人穿綠,雖然衣服早已破敗,但還是能看見胸前的黑花和壽字。可怕的是,死人嘴巴大張面向天空,胳膊和腿都是彎曲的,棺材內側還有很多抓痕,彷彿要掙扎着從棺材裡出來一樣。
三兒嚇得當時就尿了褲子,連哭帶嚎的蹬着棺材沿,死命的向上爬去。還好此時上邊的土已經不再陷落,手腳並用還是能借上點力。再加上大牛和小栓從上邊拉,三兒終於滿頭大汗的鑽出了墳坑。三個“土猴兒”一樣的孩子也不管什麼蛐蛐了,連滾帶爬的跑出老墳圈子,一頭扎進了各自的家。回到家中,面對奶奶的盤問,三兒不敢說實話,只說是玩摔跤弄的一身土。老太太也沒在意,便叫孩子快點吃飯,自己就去忙活家務了。
當天夜裡,三兒半天睡不着,腦子裡總浮現出那兩個死人大張着嘴的樣子。不知過了多久,三兒終於睡着了,但是他卻做了一個怪夢。迷糊中,三兒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老墳圈子,外邊的圍牆還是那麼殘破,但牆裡邊確是瓦房林立,道路整潔,張燈結綵,很是熱鬧。三兒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牽引着,穿過人來人往的石子路,徑直走到一戶院落外。院門虛掩着,裡邊傳來了一陣濃郁的香氣,讓三兒禁不住向院子裡望去。
院子的中央,是一口架在火上熬煮的大鍋。鍋裡的水沸騰着,香氣就從大鍋裡飄出。鍋的旁邊還有石桌石椅,一個老太太在那捏餃子,一個老頭正端着一笸籮的餃子往鍋裡放。老太太聽見動靜,扭過頭來。見三兒站在外邊,老太太嘿嘿的笑了兩聲,用沒牙的嘴對三兒說:“是你啊?快進來,餃子這就熟了。”
這老太太的臉白的嚇人,臉上雖然皺紋堆累,但卻像是用毛筆畫上去的很不真實。三兒本不想進去,但被一股力量推着進入院子,坐在石凳子上。“餃子出鍋了,先給這孩子吃……”煮餃子的老頭用一種深沉悠長的語調說着,盛出了滿滿一碗餃子,用筷子豎着插在中間端到了三兒的面前。三兒看見老頭的手乾瘦,長長的指甲裡有很多紅黑色的污物,瞧着有些噁心,但那餃子卻晶瑩剔透,着實誘人。三兒感覺肚子裡一陣迴響,饞蟲立刻被招了出來,隨即用筷子夾起一個餃子放進嘴裡。
別說,這餃子還真是噴香四溢,嫩滑無比。三兒瞬間就吃了五六個。可是,三兒吃了半天,卻沒嚐出這餃子是什麼餡兒的。看看什麼餡兒的,回去讓我奶奶也給我包!三兒心裡想着,便用筷子將餃子夾成兩半。然而,當他把餃子夾開這麼一看,頓時驚的把筷子扔在了地上。
那半個餃子裡,一隻眼珠子正死死盯着自己。
三兒再向鍋裡看去,那哪兒是什麼開水,分明是鮮紅粘稠的血水,咕嘟咕嘟的冒着血泡。“多吃點,不夠我接着剁餡兒……”老太太來到臺案前,抓起菜刀僵硬的剁了起來。三兒扭頭看去,只見臺案上哪裡是什麼蔬菜和肉餡兒,竟然都是從一個人頭上割下來的耳朵、鼻子舌頭,和大大小小、鮮血淋漓的內臟!三兒頓時感到一陣噁心,想吐又吐不出來。
突然,一隻冰涼的手掌按在了三兒的脖頸上,三兒嚇得回頭一看,竟然是老頭站在身後,臉上露出無比詭異的笑容,慢悠悠的說:“好孩子,我們老兩口膝下無兒無孫。你吃了我家的餃子,就給我們當孫子吧?明天晚上我們就來接你,別亂跑啊,要不我們會找不到的……”
三兒嚇的哇哇大叫,連滾帶爬的向大門跑去,那大門卻突然砰的一聲關上了。一陣狂風襲來,剛纔還燈火輝煌的街道和房屋突然變得破敗不堪,煙塵四起,漫天的紙錢隨風飛舞。三兒回頭看去,那一男一女分別穿着紅色和綠色的壽衣,大張着嘴站在那裡,直勾勾盯着三兒,分明就是棺材裡見到的那兩個死人。
“啊!”三兒一聲尖叫,從牀上坐了起來。再看向四周,才發現原來是做了一場噩夢。“三兒,三兒!怎麼了這是?”三兒的奶奶也醒了過來,趕緊打開電燈,知道孩子做噩夢嚇着了,趕緊扇着扇子:“沒事,沒事啊,接着睡吧……哎?三兒,你這脖子是怎麼了?”
三兒也糊塗了,忙問怎麼了。
“你這脖子後邊,有個紅手印!” 一聽這話,三兒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想起剛纔的夢境,斷斷續續的說出了白天的經歷和剛纔的噩夢。奶奶聽完,坐在牀上愣了許久,趕快下地取來熱毛巾敷在孩子的脖頸上,卻被三兒一把扯下,說疼的受不了。再去看時,那手印上竟然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水泡,看的人心中發麻。
奶奶畢竟是過來人,知道這不是實病(在農村,人們管正常需要就醫的疾病叫實病,管那些因邪祟入侵導致的身體不適,稱爲虛病)。天剛一擦亮,就催促孩子大伯去請村長金三爺和胡大先生,又叫來幾戶相熟的鄰居,求大夥兒一定要想想辦法。可是胡大先生到隔壁村串親戚去了,直到傍晚才趕回來,剛到家就被三兒的大伯請到了家裡。
聽完了三兒的訴說,胡大先生沉默了許久,終於陰沉着說:“三兒,那餃子,你真的吃了嗎?”見三兒點了點頭,胡大先生又是一陣沉默,眯起眼睛緩緩的說:“除了老孃們兒,你們在座的這些小輩兒,今夜都跟我辛苦辛苦,去老墳圈子那邊走一趟。金三爺,勞煩你在廣播室說一下,今天晚上讓大夥兒沒事別出來。今天晚上酉時,咱們在村後木材廠大門口見。”隨後,他又抽了一口煙,看着三兒悠悠的說:“能不能行,就看這孩子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