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打北邊來了個啞巴,腰裡彆着個喇叭……”。晚上,我站在家裡衛生間的鏡子前不斷叨咕着。在捱了許總一頓臭罵之後,我反覆回憶尋找問題的所在。很快,我就意識到我從正常說話變回口吃,中間只是脫去了大衣。而大衣口袋裡,正放着那兩塊玉墜。當我突然察覺到,只要我隨身佩戴那塊“螭龍銜月”的時候,就能暫時擺脫結巴的毛病,我就一直在用我所知的一切繞口令,來驗證這個發現。
這他孃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接下來的一連幾天,我所有的精力都聚集在這個小小的玉墜上。以至於陳老闆那邊的策劃案,都沒有怎麼思考。我把玉墜舉在空中仔細的看着,想透過窗外射進來的太陽光,發現其中的奧秘,但除了幾個斑駁的黑點證明這塊玉的普通,我也再沒有更多的發現。雖然能夠暫時不再結巴了,但我深知這個小東西絕不是凡品,誰知道是不是被誰做過手腳,佩戴久了會不會對我不利呢?我有心去潘家園那個文玩店要個說法,但面對那個油嘴滑舌的“核桃皮”,我該怎麼說呢?說這個玉墜上有詛咒,有法術?這是我自己挑中的物件,就是把工商和消協的人都找過去,恐怕也不會支持我這個宣揚封建迷信的說法。
這幾天,從同事口中得知,大老闆都快把許總罵化了。終於在一天下午,許總把我叫進了他的辦公室。 “許總,”我有點忐忑的坐在許總面前,“您找我有事啊?”“你小子還特麼有臉問?怎麼啦,這次結巴徹底好啦?”許總陰沉着那張喪臉,點起一根菸,又掏出一根扔給我之後,狠狠的吸了幾口說道:“我上輩子是把誰家孩子扔井裡了,這輩子攤上你這麼個下屬。老闆找我了,說區裡的工作重點已經轉向了各個街道的愛國衛生活動,消防展廳的項目暫時擱置了。還說對你的表現很不滿意,讓我看着辦呢。”我也懶得跟許總解釋我這結巴的事了,心裡一陣暗罵,資本家就是資本家。我在這家公司裡勤勤懇懇的幹了五年,經我策劃打造的博物館、企業展館,少說也有三四個精品案例。我口吃的毛病他老邱是知道的,廁所馬桶也不是我給搞壞的,合着最後屎盆子都要扣在我腦袋上?
“不是,許總,這事他也不能全怪……”我有點沒忍住,噌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想要解釋,卻被許總揮手攔下,並示意我坐下。“我跟邱總說了,這些年你雖然沒有太多出彩的地方,但還算踏實肯幹,好歹也算熟練工種。另外呢,我說你這邊還負責陳老闆那個上不封頂的大項目,眼下也要給人彙報方案了,他纔不說什麼了。”許總見我點上煙冷靜下來,才緩緩的繼續問道:“老陳那邊的文玩藏館,你方案寫的怎麼樣了?”
“還在想,我儘快吧。”我敷衍着說了一句,但心裡還在問候邱大老闆一家子。“暫時不用太着急了,昨天陳老闆的秘書打電話說,陳老闆從澳門又去了趟日本。據說是日本一家跟陳老闆有些生意往來的企業,要向陳老闆捐贈幾件中國元末時期的文物,屬於民間交流性質。陳老闆有意在他那個展廳裡單獨闢出一塊地方做個專題展,讓咱們重新做個規劃,”許總喝了口水繼續說:“後天晚上,在老陳那會搞一個捐贈儀式,咱們過去看看,也重新梳理一下思路。還有啊,到時候也會有其他展示公司的人過去,誰能最終拿下這個項目,可能還需要競標。你做好準備啊!”
在約定日期的晚上,我和許總驅車再次前往陳老闆所在的住宅小鎮。與上次我們去時的恬靜優雅不同,這次陳老闆的四合院燈火輝煌,亮如白晝,明顯經過了精心的準備。門口十多個大花籃左右排開,香氣四溢;一條鮮紅的地毯從院裡延伸出來,彰顯氣派。硃紅色的大門上方懸掛着兩條紅底白字的中日雙語條幅,分別寫着 “熱烈歡迎日本森島株式會社國際友人蒞臨訪問”,和“古韻瑰根——元代藏品捐贈儀式暨答謝晚宴”。此時門口已經停了不少高檔轎車,我們公司這輛一個尾燈已經報廢的伊蘭特,就像一隻闖進天鵝領地的灰鴨子,默默的停在角落裡。
許總打了個電話,很快有人從門裡出來向我們招了招手,我仔細一看,卻不是那天的管家老頭,而是一個身穿筆挺西裝的年輕人。“哎呦,劉秘書您好,我們今天有點堵車,不好意思。”許總緊走幾步,和來人寒暄着。“這邊已經做好迎接準備了,日本方面的客人馬上就到。麻煩二位老師跟我從後門進來,可以直達展廳場地。”劉秘書似乎在趕時間,說完後就帶着我們從院落另一側向後院走去。
前院的張燈結綵,與後院的蕭條破敗形成了強烈反差。爲了給接下來的展廳騰出地方,很多原先當做庫房用的房間都已經開始進行清理,不少雜物散亂的堆在院子裡。院子裡的三顆棗樹上掛了幾件搞衛生時穿的藍色大褂;樹下那口水井邊上,也堆滿了廢舊桌椅和各種紙箱。一些比我們早到的人,三三兩兩的在各個房間裡來回踱步打量着,時不時還用盒尺測量一下房子的高度和寬度。顯然,這些人都是我們的競爭對手。畢竟陳老闆這樣的商人,是不可能不經過多方考慮,就把項目送給誰來做的。
上次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做了基本的測量,房間也沒什麼好看的。由於常年不通風,屋裡散發着一股黴味,我索性獨自來到院子裡,琢磨着能否藉助院落的格局,做一些室外的創意設計。帝都的冬天是乾冷乾冷的,而這個遠離市區、坐落在長城腳下的小鎮,晚上更是溫度極低。我揪了揪衣領,但總感覺還是有股寒意不斷往脖子裡灌。“啊~啊!”幾聲古怪的叫聲突然響起,嚇了我一個激靈。擡頭看去,卻是幾隻烏鴉撲棱着翅膀騰空而去,想必是我走到棗樹下,驚擾了它們的美夢。
然而,正當我想穿過幾棵棗樹,突然一陣狂風襲來,整個院落的燈光突然同時暗淡下去,原本發出黃白色光芒的電燈,竟然變成了幽綠色,彷如鬼火一樣忽明忽暗的閃爍着。大風颳的我睜不開眼,正當我想跑回房間避風時,猛然擡頭看見掛在棗樹上的幾件藍色大褂飄動起來。我半睜着眼,赫然看見每一件大褂的領子上,竟然都掛着一張慘白的小孩的臉。那些小孩的頭髮散亂的梳着抓髻,眼窩深陷,月光下就如同兩個黑窟窿,兩行黑色如墨的液體從眼眶中滑落。他們鮮紅的嘴脣微張着,兩腮一鼓一鼓,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嘴裡,想吐又吐不出來,只有一些粘稠的泡沫從他們的嘴裡不斷涌出,與眼眶中的黑色液體匯於一處,滴滴答答的落下。這些孩子腦袋下,那些原本空空蕩蕩的大褂,竟然在狂風的催使下不規律的扭動着,跳起了古怪的舞蹈。長長的袖子時而上揚,時而平伸;寬大的下襬一會兒收攏,一會兒散開。遠處不知從哪兒傳來了一陣叮叮噹噹的風鈴聲,好像在爲這陰間的舞蹈進行着詭異的伴奏。更讓人心驚的是,此時的我就站在三棵棗樹的中央,那些孩子深不見底的眼眶,全都在盯着我看,而那支恐怖的舞蹈,就好像在爲我而跳。此時的我竟然一點都動不了了,眼看着幾個死孩子的腦袋離我越來越近。
突然,背後一隻冰冷的手緊緊的揪住了我的衣領向後拉去。我沒法回頭,只感到腳跟在地上拖的生疼。直到我被拖進屋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纔看到一副厚的離譜的眼鏡擠到我面前,兩條香腸一樣肥厚的嘴脣微微上翹,笑着對我說:“小夥子,沒事吧?”
我驚魂未定的在坐地上,兩條腿還在不斷抖動着。雖然從小就能見鬼,但被鬼圍着跳舞,卻是頭一遭。此時,整個院落的燈光全都恢復了正常,屋裡的其他人紛紛看向我,許總也急匆匆的跑過來拉起我:“小尹,你不在屋裡好好研究下格局規劃,大風天的跑外邊幹嘛去?!”
“有鬼!這兒有鬼!這院子不乾淨!我看見了!仨小孩穿着藍大褂,圍着我跳舞!”我語無倫次的衝着許總嚷嚷着。不過許總比見了鬼還害怕,趕緊捂住我的嘴小聲說:“尹大少爺,您別嚷嚷了行嗎?你再胡說八道讓陳老闆知道,這活兒還能給咱幹嘛?!”
我還想再爭辯幾句,拉我進來的“厚眼鏡”卻在一旁笑眯眯的說道:“小夥子,你是被風颳迷糊了,我剛纔在屋裡,看見你在樹下轉腰子,就把你拉回來了。唉,不就是幾件破衣服讓風吹起來了嘛……啊?你說那燈滅了啊,剛纔聽前院的說了,今天用電太多電壓不穩,這已經修好了。”
“那,那風鈴聲,你們聽見了吧?”我還不死心,繼續說道。 “哎呦,那是陳老闆爲了歡迎那些日本人,特意讓人在房檐下掛起來的日本風鈴……” 許總搶着說,“行了,要沒什麼事,趕緊上前邊去吧,剛纔那劉秘書過來了,讓大夥兒都到前邊去參加捐贈儀式呢,咱也看看都是什麼藏品。”
歡快融洽的氣氛充滿了整個儀式大廳,陳老闆意氣風發的坐在正面一張寬大的太師椅上,正隔着一張八仙桌,與他旁邊的一個身材不高,面容有些消瘦的日本人攀談。在他們的下手,兩旁分別坐着雙方企業的要人,以及古玩界的專家學者。隨着主持人的上臺,捐贈儀式正式開始。
由於還對剛纔的恐怖一幕心有餘悸,對於主持人說的那些什麼“中日兩國一衣帶水”、“捐贈活動體現兩國民間藝術交流的活躍”等屁話我都沒仔細聽。我就大概知道那個帶頭的日本人叫森島淳一,是森島株式會社老闆的兒子。直到這個日本人上臺用生硬的中國話介紹他們帶來的元代古董的時候,我纔開始專注起來。
“此次,鄙人受家父之命,將家父多年收藏的元代珍寶,無償捐贈給他的好友,萬碩集團董事長陳啓沅先生。”說完,森島淳一一揮手,五個日本人每人捧着一個古香古色的木箱走上前臺,並當着衆人的面打開木箱,將五個物件小心翼翼的擺在事先準備好的桌臺上。
根據這個日本人的介紹,這五件藏品分別是元末明初的釉裡紅梅瓶、元青花六棱罐、元末畫家肖讚的《丹山歸隱圖》、一枚分別鑄有漢文、蒙文、西夏文和察合臺文的“至元通寶”大錢,以及一臺疑似出於元順帝親手打造的宮漏。
能夠親眼看見小一千年以前的物件,我也是感到來自時光的震撼,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小鬼兒的驚嚇。在經過了專家介紹、雙方交接、文件簽字呼喚之後,儀式在人們的掌聲中結束。接下來就是吃飯,雖然不能參加陳老闆專門爲貴賓們準備的奢華晚宴,但人家也給我們準備了豐富的自助餐。不過,據說在晚宴之後,中日雙方還會在儀式現場進行一個小型沙龍活動,藏品也會繼續在這兒擺放一段時間,因此我向許總提議,近距離觀察一下這些藏品,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到一些靈感,並構思出具有吸引力和文藝色彩的展示介紹文字。
許總有些餓了,囑咐了我幾句就和衆人向餐廳走去。儀式現場除了我,就剩下幾位安保和清潔人員。我向在場的保安說明自己是負責展廳策劃的,在得到對方的允許下,走到櫃檯的前方,仔細而小心的觀察着這些來自元代的瑰寶。
雖然從忽必烈定國號到元順帝北逃,元朝只有短短的98年,“四等人”的制度也讓居於底層的漢族百姓反抗不斷,但其藝術發展卻並未止步。比如青花和釉裡紅的興起,彩瓷大量的流行,白瓷成爲瓷器的主流,釉色白泛青,都有着很高的藝術造詣,甚至影響了明清兩代的瓷器發展。此外,元代在繪畫中也有着自己的特色,因元代未設畫院,除少數專業畫家直接服務於宮廷外,大都是身居高位的士大夫畫家和在野的文人畫家。他們的創作比較自由,多表現自身的生活環境、情趣和理想,山水、枯木、竹石、梅蘭等題材大量出現。
然而,相對於前幾種藏品,最吸引我的,是那副看上去古香古色,不知道是什麼木料製成的宮漏。據說,宮漏是元朝最後一個皇帝——元順帝制造的一種漏壺,以水爲動力的報時裝置。相傳,元順帝酷愛木匠活兒,他能親自動手設計按比例縮小,結構精準、真材實料的房屋模型,還造過需要24名水手同時操作的龍船,龍船走時,龍首、眼、口等部位還能象真龍一樣動,因此,元順帝也被稱爲“魯班天子”。
而眼前的這幅宮漏呢,高三尺,寬一尺,以木爲櫃,中置漏壺。櫃上雕有三聖殿,殿前架起一座仙橋。根據古書記載,在子時和午時的時候,漏壺的箱櫃中飛出兩路仙女,合成一路縱隊,過仙橋,到達三聖殿。時間一過,再退回原來的地方。那三聖殿打造的尤爲精巧,雕欄玉砌,精磚細瓦,漢白玉打造的階梯直通大殿,只是兩側臺階中間的浮雕,卻僅剩下了一個凹槽。殿中端坐着佛教中的西方三聖,莊嚴寶相,栩栩如生,似乎正等待着人們的朝拜。
看着這樣精巧的設計,我非常想驗證一下古書上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些仙女到底藏在那個暗格中?若是宮漏的內部機關沒有鏽死,會不會有辦法啓動呢?我腦袋離宮漏越來越近,脖子伸的越來越長,卻絲毫沒有注意到,那塊“螭龍銜月”,已經漸漸從脖領子裡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