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年便是泰安五年,又逢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依照慣例,會試由禮部主持,皇帝指派正副主考官各一名,同考官十八名,甄選天下有才之士。
主考官的人選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正是丞相邵安。由於孫敕是上屆主考,故而此次副主考之位便落在吏部尚書彭源平頭上。至於十八位同考官人選,糅雜了朝中各方勢力,禮部出幾人,吏部出幾人,大理寺出幾人,連御史臺也出了幾人。
比之考官間的勢力爭逐,長安城內蜂擁而至的士子之中,競爭同樣激烈。各個摩拳擦掌,勢要在春闈一決高下,躍入龍門。
三月初九,春闈伊始。
赴考的舉子們早已在貢院門口等候多時,有穿補丁長衫的,有着華服羅衫的;有徒步前來的,有乘轎而來的。但無論貧富貴賤,大家都是來考試的,此刻人人心情忐忑,衆人皆議論紛紛,場面吵鬧紛雜。
卯時一到,舉子進考場。先在貢院門口排隊登記姓名,以覈對身份。然後進去搜身查包袱,爲防夾帶。
不知是因爲今科舉子們膽子太大,還是因爲搜查力度加大,導致而今年的夾帶,似乎要比往年搜出的多。故而有幾十個考生被驅出考場,革除功名。看着那些人哭天喊地的被士兵趕出大門,斯文掃地。這一幕給其餘考生帶來無形的壓力。
邵安聽到查出這麼多舞弊考生,也坐不住了。指示士兵繼續嚴查,並親自去貢院門口看看。結果剛去那就看見一位熟人,還是一位根本不可能出現在考場的熟人。
“那位考生不用檢查了,去叫他過來。”邵安對屬下發話,那人正等待搜身呢,卻被請到了丞相面前。可惜那人一見邵安的面,神情大變,絲毫沒有遇見熟人的興奮之情。
邵安當然更沒有什麼興奮之情,甚至沒有和他寒暄,語氣嚴厲的問道:“你可有領卷票①?”
“……有。”那人遲疑片刻,磨磨唧唧的拿出領卷票。
邵安打開,看到上書“某省某地某人執票赴院考試毋遲”等字樣,冷笑一聲道:“本官記得你姓劉,怎麼這上面改姓張了?”
“在下就是姓張。”那人犟嘴,仍然死不承認。這是情理之中的,畢竟替考的懲罰要比夾帶嚴重得多。
“本官的記性沒那麼差,你乃劉詠舟之子劉汝卿。”邵安毫不客氣的揭穿那人的真面目,而後放緩語氣,諄諄誘導道,“現下左右無人,你可以據實以告。你是替人代考嗎?”
“不是。”劉汝卿見被拆穿,知道掙扎無意,老實交代道,“這上面的名字確實不是我,但並非爲人代考。而是由於家父之案,三代不得科舉,故不得不出此下策。”
本朝規定,犯官之後、娼妓、優伶等不得科舉。這個理由倒說得通,邵安便信了劉汝卿的話。
“領卷票上的名字是誰?”
“此人乃家父故友之子,他多次不第,無心科舉,便給了我他的戶籍,算是給我一個機會。”劉汝卿聲音漸漸低沉,“大人是知道家父的冤屈,能否網開一面?”
邵安絲毫不爲所動,冷漠的說道:“律法上寫的明明白白,有資格參加科舉者,須身家清白、不能冒籍、不能匿喪。”
“大人您心裡清楚,家父沒有通敵。爲何您不能通融通融?”
“二者豈可混爲一談?”邵安訓斥道,“你若覺得劉詠舟冤枉,可以上書陳冤,爲其翻案。但在此之前,你仍是犯官之後,不得科考。”
“然而董疾已死。”劉汝卿失落的說。他自然也想過翻案一事,但無人證物證,想要沉冤得雪,簡直比登天還難。
邵安莫名的輕笑道:“知道內情的並非董疾一人。”
“並非董疾一人?您是說……”劉汝卿驀然擡頭望向邵安,眼中充滿了極爲驚異的神色。
邵安點頭,“本官可以爲你寫份證詞,你拿此去大理寺鳴冤。不過本屆春闈,你怕是要錯過了。”
“在下明白。在下從沒有到過貢院,更沒有去過刑部大牢。”
果然是一點就透,邵安滿意的笑了笑,提筆一揮,文不加點的寫好了證詞。然後又叮嚀他一次,“記住,一定要去大理寺。”
當時劉汝卿並不懂去大理寺和去刑部有何分別,可等他明白過來後,爲時已晚。
考生入場,封鎖貢院。向主考官稟明舞弊人數,缺考人數等事項,然後領取試題。
按例,春闈考九天,分三場,每場三天。首場試四書五經義;次場試論判,論一道,判五道,詔、誥、表內科一道;三場試經史時務策五道。②
簡單的說,第一場從四書五經中出題,旨在測試考生對儒家學說的掌握程度和理解。第二場是爲了考察生員判別是非,撰寫各種公文行政地能力。第三場是考察學生古今政事方面的見地。
這邊考官們確認試卷無誤,便分發試卷,擊鼓鳴鐘,表明春闈正式開始。
那邊考生們正襟危坐,在小隔間內焦急的等待考官發題。等衆考生拿到密封的試卷,拆開閱卷後,所有考生都倒吸一口冷氣,科場中緊張的氣氛達到了高|潮。
只見首題爲:學而優則仕。
此句出自《論語》中,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
此題之難,一是難在立意,二是對“優”的理解,三是對“仕”的理解,四是對“學”的理解。
此題不僅讓下面的考生抓耳撓腮,也令上面的考官百思不得其解。縱觀本朝科舉,很少出這類有爭議的句子。這題該如何解,恐怕只有出題者邵安心中有數了。
雖然題難,但考生們千里迢迢來長安一趟,可不是來交白卷的,就算胡謅也得把卷子給寫滿了才行。衆人或文思泉涌下筆如神,或三紙無驢離題萬里,總之都開始提筆研磨了。
邵安緩緩巡視着諸位奮筆疾書的身影,傾聽着筆尖觸動宣紙的聲音,思緒萬千。不過他並沒有回想三年前自己的科舉往事,而是想到更遠的從前,想起秦叔給他提過的,先帝時期的科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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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永康二十年,安兒流放期間,秦叔告訴他關於科舉案的內幕。
那日,又有幾個犯人熬不過苦役,逃跑被殺。長官聚集起衆人一通罵,讓他們好好看看逃跑者的下場。
等長官讓大夥解散後,秦叔搖着頭看着地下躺着的屍體,對安兒說:“這些人死了也好。來到這兒,熬得過則生,熬不過則死。他們一看就是自幼富貴的人,哪裡受得了這苦,早晚都得死。”
“你也是錦衣玉食的人,怎麼就能受得了?”安兒問道。比起之前剛來的那段時間,他漸漸從悲痛中走出,偶爾也能說幾句話了。
“哈哈。”秦叔苦笑,“錦衣玉食?那哪是錦衣玉食啊,簡直是殺人的衣,害人的食。”
安兒靜靜的聽着,良久擡頭看向秦叔,問道:“秦叔因何犯罪?”
“因爲,黨爭!”秦叔搖頭嘆息,“十多年前的科舉案,你知道嗎?”
邵安聽安王說起過此事,便回答道:“知道。那次科舉案是當今聖上繼位初期發生的,是爲了掃平官員士子相互勾結,拜師座收門生的風氣。”
“膚淺!那隻不過是勝利者的說辭罷了,實則還不是爲了黨爭。”秦叔越說越激動,捏拳狠狠捶了一下牆面,“你可知科舉案殺人無數,震驚朝野。”
安兒撇撇嘴,不以爲然道:“可我聽說,犯案的收受了考生賄賂,科舉舞弊,罪有應得。”
“官場都是這風氣,幾人不貪?即使入仕時清白如水,到官場這大染坊一泡,又有幾人能幹淨?”秦叔指了指遠方几個勞作的罪犯,“你看那些個人,也是當官的。他們不是貪污就是腐敗,因而被髮配到這裡的。”
安兒蹙眉,沒想到官場中的水這麼深。
秦叔繼續說:“每回科考都會有舞弊現象,你可知爲何這次牽連甚廣?”
安兒想了想,“有人想排除異己,黨同伐異?”
秦叔對安兒的回答有些吃驚,“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居然一語中的。當時皇上登基沒幾年,根基不穩,朝中老臣結爲一黨,掌控權柄。於是皇帝借廖鴻煊老賊的手,以科舉案之名,除掉了老臣們。”
安兒默然,他雖未曾見過當今聖上,但從安王以及晉王的隻言片語中,早已感受到其手腕和能力。只要看看如今朝中的奪嫡之爭,太子與晉王爭鬥不休,而聖上卻高高在上,冷眼旁觀自己的兩個兒子,鬥個你死我活。
“除去老臣後,皇帝依然心存疑慮,怕再有人結黨。”秦叔伸出三個手指,“而今朋黨有三途,同鄉而出爲其一,門生而出爲其二,同年而出爲其三。”
安兒偏頭思索道:“老鄉天生註定,同年命中註定。唯有門生是人爲選定的。”
“對。皇帝一心要阻止黨爭,故而禁收門生。這纔是科舉案的最終目的。”
安兒感嘆,想當年皇帝初登基,勤政愛民,勵精圖治。可如今卻貪圖享樂,放任太子和晉王結黨,甚至利用黨爭來操控朝政,掌握權力。原來權力真的是讓人喪心病狂的毒藥,能令人變得面目全非。
想到此,安兒心中更加抵制官場。而他那時並未猜到,自己有一天會爲了哥哥,去科考,去當官,去在世間那最艱險的地方拼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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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兩場的題目中規中矩,不易不難。九日後三場試畢,諸事平順。所有考生答完退場,輪到考官們開始閱卷了。
爲防止作弊,先要將試卷糊名謄錄,再交給考官評閱。當試卷送入內簾之後。主考官邵安對所有同考官道:“諸位,掣籤吧。”十幾位同考官輪流上前抽籤,抽到幾就把那一沓卷子拿走。
等所有人拿到卷子後,一個個安靜的在座位上正襟危坐,等待主考官破題,也就是說明答案和評分標準。而他們最期待的答案,自然是第一場的那道考題,看邵安如何自圓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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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領卷票:相當於准考證。
②考試內容仿照明朝科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