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太守是位賢人,但看他黝黑的臉頰,粗糙的雙手,大概會以爲只是個尋常的農夫,賢愚這種事情,向來很難從外表分辯。
他剛剛從河堤歸來,準備迎接秋污的來犯,心情難免有些焦慮,但真正令他焦慮的,還是即將來犯的敵人——滁州風景極美,卻在邊境。
情緒和賢愚一樣,在他臉上沒有絲毫呈現,他平靜地處理完政事,在童子的陪伴下走出官衙,持杖登臨東山,想要覓些清靜。
東山有座新修的亭子,是他主持修建的,耗費了不少的銀錢,值此國勢艱難時刻,自然給他帶來了一些非議,他卻顯得極不在意。
泥甕輕破,酒香漸彌,太守在亭下飲灑,看夜穹裡那輪明月,看月光下這片河山是那樣的美好,很是滿意,詩意漸起,又想寫篇文章。
便在此時,一場清風自無數裡外的南方翻山越嶺、偃草亂鬆而來,於亭外周遊三圈,然後入內繚繞片刻而去。
太守死了,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了。
他沒有來得及吟出那首詩,沒有寫下那篇可能會沉醉千古的遊記,沒有留下紙墨,沒有對滁州的百姓再說些什麼,就這樣死了。
……
……
臨康城寂靜的皇城廢墟前,大師兄看着滁州的方向,沉默了很長時間,臉色蒼白問道:“讓我與唐人痛苦,於先生又有何益?”
“因爲……我很怕死,活的愈久愈是怕死。”
酒徒看着他的眼睛。說道:“先前,當我感覺到危險的那一刻,我真的很害怕,無數年來,我從來沒有這樣接近過死亡,其中真的有大恐怖……我活的年頭太久,對這種感覺真的很陌生,今夜重溫,才發現那種大恐怖依然存在,而且變得越來越強烈。強烈到我的心境都無法承受。於是,我很憤怒。”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就像耕種了無數年直至嚴重缺乏養份的結板田野,他的身上依然飄着酒香。他的憤怒沒有具體的呈現。卻那樣清晰地呈現在人間之前。因爲遙遠的滁州城外,那個愛喝酒的太守死了。
“我不想再體會這種感覺,我不想再被書院當作目標。所以我必須讓你痛苦,讓唐人痛苦,讓書院痛苦,痛苦到恐懼到不能動彈。”
酒徒依然盯着他,眼眸裡沒有任何情緒,只是漠然和強大,“我可以殺人,可以殺無數唐人,只要我動念在先,那麼無論你再如何快,都無法阻止我,而且殺那些普通人,不需要太費力,寧缺他看不到我,自然也無法阻止我,你們只能看着我不停的殺人,最終被痛苦折磨到崩潰。”
大師兄的身體微微顫抖,棉襖袖裡的雙手握的很極,彷彿已經開始痛苦。
酒徒繼續說道:“不止十人,不止百人,將會有千萬人死去……所以除非確定能夠殺死我,那麼書院不要再嘗試殺我,哪怕連殺意都不要有……比柳枝更細的一絲殺意都不要有,比柳絮更輕的一絲殺意都不要有。”
大師兄低着頭,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護城河上的柳樹與他一道沉默,柳枝輕拂着河面,將那些飄在上面的殘布片趕到遠處——明年春日柳絮才至,他不能等到明年,書院和大唐不能等到明年,那麼該怎樣做?
忽然,他擡頭望向夜穹裡那輪明月,說道:“我也可以殺人吧?”
然後他望向酒徒,沉重而堅定說道:“當我想殺人的時候,同樣沒有人能夠阻止我,您也不行,所以請不要逼我。”
酒徒神情不變,說道:“請。”
大師兄挑眉。
酒徒說道:“請殺。”
大師兄皺眉。
酒徒說道:“請殺人。”
大師兄斂眉,靜思,猶豫。
或者下一刻,他便將要離去,去殺人。
“宋齊樑陳,無數道人,等着你去殺,億萬信徒,夠你慢慢殺,草原上,無數蠻人等着你去殺,你想殺誰便可殺誰。”
酒徒看着他被夜風拂平的雙眉,說道:“若你能進桃山,想來可以殺更多你願意殺的人,然而,你究竟要去殺誰呢?誰應該被你殺呢?”
殺不殺是一個問題,殺誰同樣是問題,紅塵濁世裡,滿山桃花間,誰大奸大惡?誰應該被殺?誰來判斷?誰有資格判斷?
這些問題要答覆很難,有人不屑答,因爲他認爲塵世裡的所有人都該死,比如當年的蓮生,有人不屑去思考,因爲他認爲自己是塵世裡的半神,比如酒徒,而對於大師兄來說,這卻是他必須回答的問題。
他站在河畔的柳枝下,站在滿是血污的小輦前,沉默思考了很長時間,輦上的柳亦青靜靜閉着眼睛,彷彿在沉睡,河畔的那些修行者與大臣們都已昏迷,只有酒徒和隆慶橫木三人在等待着他的決定。
看着那件棉襖在夜風裡擺盪,看着那些萬里路積貯的灰塵漸漸落下,隆慶有些警惕不安,又有些很難理解的期待。
如果這件棉襖真的動了,大先生離開去殺人,那麼這個世界將變成一個嶄新的世界,沒有任何人曾經見過的新世界。
在那個世界裡,所有的秩序都將崩潰,因爲最基礎的生死秩序將被打破,兩名無距境界的大修行者不停殺人,誰都不知道下一刻誰會死去。
只需要一個人,便能動搖這個世界的秩序,兩個人,便能毀滅這個世界。
橫木看着酒徒與大師兄,終於明白爲什麼在五境之上,無距境始終是最特殊的那一個,甚至隱隱成爲了那個世界的代名詞。
黑夜漸深,河水漸靜,直至死寂,人間似乎也在等待着死寂到來的那一刻,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黎明終於到來。
大師兄一直站在輦前,沒有離開過。
人們漸漸甦醒,不敢在河畔多做停留,很快便離開,明月也已離開,暖紅的朝陽出現在天空裡,照亮了臨康城裡焦黑的廢墟或嶄新的宅院。
“確實沒有人能夠阻止你,但你自己可以。”
酒徒看着他說道:“你終究還是不敢殺人。”
“不是不敢,是不忍。”
大師兄已經想通了,說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你自視爲神,自然非人,所以能殺人,我卻不能,因爲我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