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南門觀正殿做爲戰場,是寧缺刻意的選擇。
修行者之間的戰鬥聲勢太過驚人,不能在街巷之間進行,而他不願意讓太多人看到自己的出手,所以需要選擇一個密閉的空間,那個空間需要足夠大,因爲只有這樣,才能讓修行不同法門的修行者都感到公平。
南門道觀正殿非常大,頂上那根黑樑彷彿是橫亙在天空裡的一道線,空間闊大到完全可以裝進整株的千年高樹,可以裝進十幾座假山,然而此時的殿內沒有高樹沒有假山甚至連桌椅都沒有,只有極高處的橫樑側方的廊柱,顯得格外空曠。
地面鋪着的烏黑色木板彷彿沒有邊際。
寧缺和觀海盤膝坐在烏黑地板兩頭的草蓆上,遙遙相對。
二人點頭互相致意。
寧缺說道:“我無刀無箭,只有符,今日之戰便以符意應之。”
觀海僧說道:“我有佛家手印,有佛偈護身。”
殿內太過空曠,二人的聲音在烏黑地板上方不停迴盪嗡鳴。
觀海僧又說道:“好教十三先生知曉,我對書院的尊敬是真的,對先生的仰慕也是真的,但今日之戰我只一心求勝,因爲我視家師爲佛,家師卻視夫子爲佛,這些年來每念及於此,心中便生嗔念,爲除此嗔念,今日我必敗先生於掌下。”
寧缺看着遠處那僧人,說道:“想要敗我便請出手。”
觀海僧說道:“佛家弟子妄動嗔念已是不該,豈能先行出手?”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若我先出手,你便沒有出手的機會了。”
觀海僧豎起右掌於身前,面露微笑不語。
寧缺不知這僧人起手勢便是佛宗護教明王莊嚴法像。但能清晰地感覺到清曠的道殿內驟然出現了一股極純正的佛門氣息,澄靜淡然令人生出不爭之感。
然而既然是戰鬥,哪裡又有不爭的道理?
寧缺左手扶着膝頭,右手緩緩擡起,指尖微彈,便有一片微黃符紙緩緩飄出,門窗早已緊閉,殿內沒有絲毫微風。然而不知爲何,那片符紙彷彿可以憑空借風,竟是像秋風中的落葉般,飄飄搖搖穿過整座大殿,向觀海僧處落去。
在那片符紙飄進觀海僧身前兩尺時。觀海僧豎於身前的右掌食指驟然一屈,隨着這個動作,他以身相擬的護教明王法像趨向圓滿,身周氣息驟然厚實數倍。
在這道雄渾厚實的佛宗氣息前,那片飄搖的微黃符紙顯得那般孱弱不堪,就如同秋風裡的落葉,然而二者甫一相遇,那道符紙瞬間兇猛地燃燒起來。在極短的時間內暴漲成巨大的火團,把觀海僧的身體籠罩其間!
面對着如此猛烈的符火,觀海僧卻是神情不變,甚至緩緩閉上了眼睛,豎於胸間的右掌中指再屈,以身相擬的護教明王法像多了一道靜柔之意,殿內的天地氣息受這道靜意所感溫柔落下,在他身體外形成一道極薄的屏障。
火焰籠罩住觀海僧的身體。灼燒着那道極薄的天地元氣屏障,發出一種怪異的噼啪響聲,似乎是乾柴被燒裂,又像是水壺被煮幹,然而飄搖火焰間可以清晰地看到觀海僧眉眼寧靜,那道無形屏障穩定依舊,根本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符火依託符意不可持久。
當符紙上的符意消散於空中。籠罩在觀海僧身周的火焰自然也隨之漸漸熄滅,那層無形屏障反射着最後的殘火,流光溢彩,似極了美麗的玻璃罩,便在這時觀海僧於罩內睜開雙眼。望向道殿對面草蓆上的寧缺,目光平靜而堅定。
接下來似乎應該輪到這位佛宗強者反擊了。但寧缺說過,如果自己先出手,觀海僧便再也沒有出手的機會,而他正是這樣做的。
就在符火灼燒觀海僧身周無形天地元氣屏障的時候,第二張符紙已經悄無聲息飄出他的衣袖,貼着烏黑啞光的地板飄向觀海僧,當符火最終煥散,觀海僧睜開雙眼意圖反擊時,那張符紙開始施放出磅礴的符意。
磅礴暴雨從天而降。
然而現在是在道殿內,殿便有屋頂,哪裡來的天?
暴雨便是從道殿內約三丈高的空氣中無由生成,然後嘩嘩落下。
畫面顯得極其詭異。
觀海僧的護教明王法像,能夠凝天地元氣爲明王護甲,修至精深處,可隔絕世間一切無形無質的力量,比如念力比如符火,然而這場從道殿半空中落下的瓢潑大雨乃是實物,那道無形屏障根本無法阻攔,頓時從頭到腳都被淋至溼透。
微寒的雨水順着單薄的僧衣嘩嘩向下淌,也在觀海僧微黑的臉頰上縱橫,他看着遠處草蓆上的寧缺,心間生出極強烈的不解,這第二道符爲什麼會是一道水符?
先前那道猛烈的符火讓他確認寧缺在符道上的造詣果然精深,如果不是自己早已修成身似諸天法像,只怕一個照面就要吃大虧,然而水乃世間最柔最弱之物,若要單以水符破敵,那必須修到神符師的境界,才能積世間萬水爲至剛至強,可寧缺明明距離神符師還有極遙遠的距離。
雨水在觀海僧的臉上淌流着,衝涮着他的不解與疑惑。
這些雨水看似磅礴,實際上對他造不成任何傷害,他決意不再思考這些問題,豎於身前的右掌中指忽然彈出,指尖彈中滑落眼簾的一滴雨珠。
事實上觀海僧的手指並沒有真的觸碰到那滴雨珠,只是他的意思觸着那滴雨珠,然後雨珠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嗤的一聲劃破殿內空間襲向寧缺面門,疾若羽箭!
寧缺似乎沒有看到這滴雨珠,沒有做出任何躲避動作,只是低下了頭。
觀海僧隔着眼前瀑布般的雨簾,隱約看到那滴雨珠沒入寧缺的頭髮裡,不禁神情微凜,暗想若讓真傷害了對方,爛柯寺該如何向書院交待?
然而出乎意料,那滴雨珠似乎對寧缺沒有造成任何影響,他只是靜靜低着頭。
而他施出的第三道符紙,已然飄到觀海僧身前,就在道殿半空落下的那場暴雨漸歇之時,驟然釋放出所有的符意,凝在符紙上的精純氣息滲進了每一滴水中。
暴雨驟止,那些雨水卻依然在觀海僧的身上、在烏黑啞光的地板上流淌,隨着那道符意的滲入,這些雨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凍凝,地板上淌着的水流化作微縮的冰川,觀海僧頭頂淌落的雨水化作微縮的冰瀑!
強烈的寒意籠罩着空曠的道殿。
觀海僧僧衣裡的雨水,臉上的雨水全部凝結成冰,睫毛都化作了冬日屋檐下的冰棱般,整個身體都覆上了一層透明的冰甲,就彷彿是一座冰雕的佛像,
這座冰雕佛像與烏黑地板之間的水也已結冰,有過寒冬生活經驗的人都知曉,似這般凍住甚至要比瀝青粘附更加結實,而觀海僧整個人都被凍在冰裡,無法發力,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擺脫這種困境,似乎只有等着被寧缺輕而易舉擊敗。
然而觀海僧雖然聲名不顯,但他畢竟是爛柯寺隱居長老的關門弟子,佛法修爲更在佛宗七子之上,又哪裡是這些符冰能夠擊敗的?
觀海僧被冰所凝,身不能動心卻能動,脣不能動意卻能動,只聞得一道渾厚而充滿悲憫氣息的聲音,從他胸腹間響起,意味難明卻大有莊嚴之感。
佛偈!
隨着佛偈響徹空曠的道殿,觀海僧睫毛微微顫動,上面凝着的那些冰雪簌簌落下,單薄僧衣上的冰甲寸寸破裂,尤其是僧袖之前冰雪盡化,雙手終於獲得了自由。
僧人禮佛用的便是雙手,所以佛宗功法最重要的也是雙手。
觀海僧雙手獲得自由,毫不猶豫雙掌一闔,兩道明王印左右互印,一股雄渾的金剛意頓時從他身上噴薄而出,輕而易舉地將身周所有符冰震成碎粒。
數萬粒碎冰懸浮在觀海僧四周。
殿外最後的暮色從窗縫間漏進來,被數萬粒碎冰反照折射,頓時化作無數道金色的光線,觀海僧身在金光之中,以身相似的明王法像終於到了圓滿境界!
便在這時,寧缺擡起頭來,靜靜看着佛光之中的觀海僧,一直扶在膝頭上的左手驟然一緊,把那道暗中握了很長時間的符紙捏碎。
寧缺在大明湖畔施出顏瑟大師留給自己的錦囊,觀束字符意之後心有所感,在回長安旅途中悟出了自己修道生涯中第一個動意符。
就是現在施出的散字符!
這道散字符沒有飄至觀海僧身前,因爲是動意符,寧缺也無法動用今日在雁鳴山畔觀冬湖悟出的法門,符意遙遙而去,顯得有些微弱。
金光之中的觀海僧眉頭微蹙,因爲他也感覺到了這道符意的弱小。
寧缺施出這道散字符的目標本來就不是他,而是籠罩在他身周的那數萬粒碎冰。
散字符符意落下,那些微小的碎片變得更加微小。
比冰粒更微小的是塵埃。
冰是水。
水化作的塵埃是雲,或者是霧。
無數的雲霧瀰漫在道殿裡,彷彿這個世界忽然來到了高空雲海之中,遮掩住了所有的視線,甚至擾亂了所有的天地氣息。
便在這時,雲霧驟然波動起來。
雲霧微散,現出寧缺的身影。
他的身影已經來到了觀海僧的身前。
只差咫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