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木柚端着盆熱水,從後院走進屋內。她見着寧缺在,有些吃驚,也顧不上多說什麼,便開始服侍二師兄梳洗整理。
“沒辦法自已梳髻,也沒辦法戴冠。”君陌說道。
寧缺說道:“有七師姐在,師兄你哪裡還需要自已動手。”
君陌說道:“男女有別,總有些事情不怎麼方便。”
寧缺笑了起來,說道:“成親之後,自然一切方便。”
一片安靜,不遠處瀑布落潭的聲音顯得非常清晰。木柚低着頭,有些微羞,君陌輕輕咳了兩聲,正色問道:“你還有什麼事?”
寧缺正在感受房間裡的氣氛,聽着這話,強行忍住笑意,說道:“確實還有些事情需要師兄你幫忙定奪一下。”
君陌說道:“我的問題,除了大師兄和餘簾便只有你能看出來,說明你的境界已經頗爲不錯,雖然還不穩妥,卻也不用擔心太多。”
“不是這件事情。”
寧缺拍了拍手,對着窗外的院門喊道:“進來吧。”
從小院外走進兩名拄着拐的少年,神情都非常緊張,但如果認真觀察,便能看出其實差異極大,其中一名少年衣着光鮮,明明緊張的要死,卻仍然用餘光四處打量,扮演着鎮定的模樣,眉眼間透着一種渾吝的勁兒,另一名衣着樸素的少年則是始終看着腳下,握着拐架的右手不停地顫抖,相信如果不是被前面那個少年帶着,只怕他連路都不會走。
寧缺對二師兄說道:“前些天和觀主戰,這兩個小子表現不錯,看傷勢恢復情況,身體底子也不錯,就是不知道有沒有潛質。”
“你想讓他們進書院?”君陌問道。
寧缺說道:“如果師兄覺得還成,就挑一個當徒弟,剩的那個給我,不過最近這段日子,可能兩個人都需要你先管教着,我沒時間。”
君陌說道:“師兄都還沒有傳人。”
寧缺說道:“如果大師兄想要,我讓給他便是。”
兩名少年自然便是張三和李四,那日雪街血戰之後,他們回家被好生教訓了一通,如果不是受了重傷的緣故,只怕要被長輩們痛打一番,也正因爲受傷的原因,李四一家暫時沒有回原籍,還是借住在三元里張家,直至今日,長安府忽然派人過來,把他們從長安城裡接到了書院。
兩名少年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渾渾噩噩地走進書院,進入半山的雲霧,然後便來到了真正的書院。
書院對於唐人來說,是最尊貴的地方,卻並不神秘,然而後山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因爲所有細節都表明這裡應該是仙境。
直到伴着瀑布聲進入小院,聽到寧缺和君陌的對話,兩名少年才明白自已遇到了怎樣的機緣,於是他們愈發緊張,即便是張念祖也不敢再四處打量,低頭看着自已的腳尖,在心裡默默地祈禱。
寧缺說道:“我知道進後山需要考覈,不過我瞧這兩個小子實在是有些順眼,我現在主要擔心的是他們像我當年那樣,沒有修行的資質。”
君陌說道:“既然你都能修行,他們自然也能,只要書院願意教人,就沒有教不會的人,你想把他們留下來,那便留下。”
寧缺不再多留,對兩名少年說了幾句話,便告辭而去,七師姐送他出院,在院門時不知道碰見是誰,傳來說話的聲音。
兩名少年此時處於極度的震撼和幸福之中,根本沒有注意寧缺的離開,敬畏地看着身前這名斷臂男子,等着對方的吩咐。
便在這時,一隻大白鵝搖着屁股走了小院,熟門熟路的來到屋前,有些笨拙地邁過高高的門檻,踱到君陌腳邊一屁股坐下,開始閉目養神。
掌教闖山時它受了傷,現在還沒有痊癒,精神有些懨懨,不然如果讓它瞧見自家院子裡多了兩個陌生少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饒是如此,兩名少年依然被這隻彷彿知道人事的大白鵝嚇的一跳。
“書院的規矩,日後你們再學,首先要學的便是處變不驚。”
君陌看着兩名少年,面無表情說道:“去院中站着,不準扶拐,膝不能彎,眼不能閉,如果能看到明天清晨的第一抹陽光,便算你們過關。”
…………在小院門口與大白鵝相撞,寧缺險些被它啄了一口,如果不是看着它精神不大好,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惱火說道:“師姐,將來你變成這間小院的主人,可不能像師兄那樣,對家綸如此嚴厲,對大白鵝卻寵的不行,你得把那畜生管的緊些,沒見我現在也是個殘疾人,居然還敢對我下嘴。”
木柚的心情本就有些緊張,聽着他這話,更是不知如何言語,低聲問道:“這件事情難道你們早就看出來了?”
寧缺笑着說道:“我們又不是瞎子。”
木柚把手裡的繡帕擰成了一朵花,低聲分辯道:“是他先喜歡的我。”
寧缺說道:“老師都不在了,誰還敢來管這事?”
木柚小心翼翼說道:“就算老師還在,也不會不同意吧?”
寧缺看着夜空裡那輪皎潔的明月,不知怎的便覺得有些惱火,說道:“那個老不修的傢伙,誰知道會弄出什麼扯犢子樣的事兒來?”
“什麼是扯犢子?”
“就是……拉小牛崽子。”
“老師爲什麼會做這種事情?”
“因爲……他和老黃牛親。”
“小師弟,你又在說胡話。”
“總之就是說老師很不靠譜的意思。”
“嗯,老師做事情確實向來都不怎麼靠譜。”
木柚看着山巒間的明月,微微一笑。
然後她轉向寧缺,行禮說道:“小師弟,多謝。”
寧缺帶着兩名少年進書院拜師,無論是出於什麼原因,但讓二師兄來負責處理這件事情,自然是存着讓師兄分神的想法。
她謝的便是這件事。
寧缺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後山很大,所有人都有自已單獨的小院,而且不是山景便是湖景,便是唐小棠也不例外,宋謙和八師兄成天在松下弈棋,讀書人常年在藏書洞裡起居,他們的小院基本上就沒有人住,也就那般空着。
以往因爲桑桑的緣故,寧缺是書院後山唯一的走讀學生,基本上都住在老筆齋或雁鳴湖,只偶爾會在山間留宿,但房子始終留着的。
夜色深重霧氣濃,他撐着柺杖,沿着山道慢慢向自已的小院走去。
桑桑不在長安城,雁鳴湖的宅院被他斬成廢墟,老筆齋的院牆也被斬成了兩斷,他沒有回長安城的理由,以後大概便會以此間爲家了。
他的小院離鏡湖不遠,便在北宮、西門二位師兄平日裡奏琴演曲那方密林的後方,很是偏僻清幽,月光灑落在屋檐上,更添寒意。
有人在等他。
唐小棠靠着泥牆,低着頭,看着舊舊的小皮靴,不時踢一下牆。
寧缺看着她清麗的容顏,眉間那抹淡淡的哀愁,說道:“想問什麼就問吧。”
唐小棠擡起頭來,看着他問道:“桑桑真的死了?”
她是桑桑的好朋友,桑桑的好朋友很少。
想到這個事實,寧缺忽然覺得身體某個地方有些痛。
“回來之後沒有幾個人會在我面前提起桑桑,有些人大概是覺得不方便提,比如師兄和師姐們,更多的人則是根本已經忘記了她。”
不等唐小棠說話,他繼續說道:“是的,桑桑死了。”
他的語氣很平淡,就像在敘述一件很尋常的事情。
但越是如此,越令人傷感。
唐小棠說道:“她真的是昊天的女兒。”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或者說,她就是昊天。”
他想起昊天在驚神陣裡留下的那些痕跡,桑桑在長安裡走過的痕跡,那些被他斬斷的舊居和過往,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我把昊天養大,還把她給睡了,有沒有覺得我是一個很傳奇的人?
唐小棠忽然覺得他很可憐,但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
因爲她現在也是一個很可憐的人。
寧缺看着她說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皮皮揹着觀主離開了長安,應該是回知守觀,我想告訴你的事,我欠他很多人情,我還欠他人命,所以將來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事情,我會拼命去做。”
唐小棠聽懂了他的意思,說道:“……小師叔,多謝。”
二人在淒冷的月光下擁抱,給予彼此溫暖和勇氣,然後告別。
…………寧缺曾經以爲自已什麼都不欠,只是這個世界虧欠自已,直到他去了渭城,來到長安,進了書院,才發現自已欠的越來越多。
他欠陳皮皮命,欠莫山山情。
莫山山沒有接受大師兄的邀請來書院居住,還是住在長安城的禮賓館裡。
她自大河國千里迢迢而來,破派而出,爲的是書院以及朱牆白雪。
寧缺不知道該怎樣面對。
有情人,最終不知會如何。
不是所有的男女,都會像二師兄和七師姐。
就像他也曾經有過妻子,現在卻是一人在牀上輾轉反側。
他想,睡一覺大概這些事情便會都過去,卻怎樣都睡不着。
他睜着眼睛,看着窗外的白月光。
那年離開渭城的時候,星光也是這般的寒冷白淡,如霜。
觀主在他身上留下的傷口,忽然變得很痛,心也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