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絕壁不讓寧缺看,寧缺偏要看。他盯着絕壁間的雲霧,看着聚散間若隱若現的那些石窗,眼睛越來越痠痛,最後彷彿中了萬劍,再難支撐,閉着眼睛開始流淚,顯得極爲傷心,睜開眼時已經紅腫如桃。
他不知道絕壁間陣法的名字,但真切地體會到了這道陣法的神奇,心想道門果然不傀是當世第一門派,底蘊深厚至極,雖說這些年來略有衰敗之跡,但至少在西陵神殿周遭看不到分毫。
絕壁間的陣法,是防止被人窺視幽閣重地,只要保持足夠的距離,或者不堅持看穿那片雲霧,便不會產生太可怕的殺傷力。
寧缺並不畏懼,只是想着西陵神殿的陣法便如此強大,知守觀裡的陣法想來更爲驚人。去年深秋大師兄去知守觀,如果不是陳皮皮事先在知守觀裡做了手腳,只怕他想進觀也難,更不用說以知守觀裡的天書,把觀主牽絆了那麼長時間。
不知道陳皮皮現在怎麼樣,他看着桃山崖間的流雲豔陽,有些想念自己在世間最好的朋友。然後他想起陳皮皮的父親,被他用千萬刀砍出長安城的觀主,如今觀主生死不知,無論是唐國還是西陵神殿,都沒有他的消息,他不知道那個了不起的人物是回了知守觀,還是已經死在回家的旅程中,成了草蓆裡的冰冷屍體。
寧缺沒有見過小師叔,觀主是他在老師之後所見的最強大的人類,此時回想起長安雪街上的那場戰鬥,仍然心存敬畏,若這般強大的人類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歷史的長河裡,他歡迎這樣的結局,也會遺憾。
離開崖畔,穿過萬樹桃花回到天諭院書殿,他到處翻揀舊年的神殿維修卷宗,想要找到一些關於那片絕壁上的陣法的線索,卻沒有什麼收穫。待他從書海里醒過神來時,天時尚早,腹中卻傳來飢餓之意,他這纔想起今天沒有吃早飯,走到廚房裡看着米菜卻有些不想動手。
自從桑桑長大後,他衡艮少親自下廚,尤其是現在身在西陵神殿,每每站在竈臺前,看着窗外的煌煌神殿,他便覺得很惱火。
然而人總是要吃飯的,即便以他現在的境界,十餘日粒米不進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但心理和精神上的需求總得被滿足。便在此時他想起去年夏天,夫子帶他和桑桑遊經西陵時,曾經帶自己去吃過一樣好東西。
小鎮外有流水石橋,風景清美,擡頭便能看見二十餘里外的桃山,只是這裡並非正道,所以前來拜山的信徒並不多。
道殿對面的鋪子裡有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鋪子門擺着幾個用黃泥封好的鐵皮桶,有些殘破的桶沿裡向外散發着絲絲甜膩的香味。老人在喝酒,滿是黃繭的手指不時捏一撮花生米送入脣中咀嚼,臉上的皺紋裡滿是黑灰,鐵皮桶裡飄出來的灰在其間積了幾十年,早已洗不乾淨了。
一輛普通的馬車停在鋪前。白衣女童盯着那些鐵皮桶,有些好奇,心想裡面烤的究竟是什麼紅薯,怎麼能這麼甜這麼香,大熱的夏天居然也有人吃,便連聖女也要專程離開桃山來買?
她們來的晚了些,前面烤熟了的紅薯被兩名天諭神殿的執事買走了,所以只好在鋪外等着,這等待的過程着實有些無聊。
桑桑坐在車廂裡,她沒有覺得無聊,在她看來無聊這種情緒是隻有人類纔會擁有的無聊情緒,時間對於她來說只是事物發生的順序,並不涉及意義,而且她的時間向來都是有用的。比如她隔着窗簾看着烤紅薯桶裡冒出的熱氣和香味,其實是在感受那些熱學方面的規則,也就是說在感受她自己。如果讓某人知道她此時在做的事情,一定會認爲她非常自戀,可事實上,現在的她連自戀這種情緒也沒有。
十餘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護送着一名神官,從小鎮外走過,看他們的方向,應該是要越過小溪,直接回桃山。
那名神官是何明池。
他師從大唐國師李青山,是西陵神殿在唐國最重要的人,長安血火一夜便是他的手段,最關鍵的是,他破壞了長安城裡的驚神陣,按照事後掌教賞賜時的說法,他一個人便比西陵神殿騎兵加起來都更加重要。
西陵神殿知道何明池必然是唐國和書院最想殺死的對象,便是神殿和唐國談判時,都很自覺地沒有把他的安全列入條件裡,因爲他們明白,唐國尤其是書院根本不可能接受這個條件,所以戰後爲了安全起見,神殿把何明池送到南方暫避了一段時間的風頭,直到現在才讓他回到桃山。
桑桑隔着車簾望向遠處的何明池,臉上沒有情緒,身體裡卻不知爲何涌出一a極爲厭憎的情緒,她知道這個人對自己無比忠誠,而且是掌教那條忠犬
的親信,回到神殿後必將被予以重任,但她就是很厭憎此人。
其實沒有不知爲何,她清楚自己爲什麼厭憎那個身披紅袍的螞蟻,只是她不接受這種理由,所以她認爲自己不知道,那麼便不知道。
紅薯終於烤好了,老人眯着眼睛徒手從裡面取出三根滾燙的紅薯,似乎根本感覺不到手指傳來的燙意,用紙包好後遞給站在鋪前的白衣女童。
白衣女童從腰間取出錢放下,捧着滾燙的紅薯回到馬車旁,掀起車簾遞了一個進去,然後把剩下的兩個遞給同伴。
鞭聲清脆,輪聲漸響,然後又忽然停止。
白衣女童停下馬車,因爲感受到了車廂裡傳來的不容抗拒的意志,她和同伴靜靜地坐在車前,等待着可能將要發生的事情。
片刻後,一名穿着神殿雜役服飾的年輕男人,走到了鋪子前,看着老人問道:“您這家店真開了一千年?”
寧缺看到了鋪子外的這輛普通馬車,卻並不如何在意,只是在看到那兩名如雪砌成的女童時,不免想起自己曾經的小黑侍女,默然想着,既然是給主人家做活兒的,黑要比白好,無論怎麼打掃衛生也不會顯髒不是?
老人眯着眼睛,說道:“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
寧缺不準備聽他把祖譜背完,掏出銅板說道:“給我來三個。”
老人說道:“我家紅薯個頭大,你一個人吃不完三個。”
寧缺買三根紅薯,純椏是下意識裡的行爲老師一個,自己一個,還有桑桑一個,聽着這話才明白過來,說道:“那兩個便好。”
老人徒手取出兩根紅薯遞給他,把銅板收好,又開始喝酒。
夫子曾經說過,大熱的夏天吃紅著,更必須趁熱吃,就像冬天吃冰一般,尋求的便是極致中的極致,刺激中的刺激。
寧缺不是一個純孝的徒兒,老師說的很多話他都忘記了,但老師說過的所有關於吃食的話,他一句都沒有忘記,因爲他堅持認爲,與世間最偉大的人這個稱呼相比,世間最偉大的美食家這個稱呼更適合老師。
他捧着紅薯坐到門檻上,手指微捏撕開薯皮,紅黃的綿軟著肉冒着熱氣,便露在了深夏的空中,香甜的氣息向四周瀰漫開來。
他忍着燙意,開始吃薯肉,燙的不停伸舌頭。
車廂裡,桑桑隔着車簾看着門檻上的男人,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絕對的冷漠然而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她手裡的紅薯被捏爛了。
她有些厭憎地皺了皺眉,看着冒着熱氣的薯肉,舉手吃了一口,然後開始不停地吃着,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任何熱度。
深夏的小鎮,悶熱卻又幽靜,房宅後的樹上,忽然響起蟬鳴,午睡完畢的蟬兒們開始慶祝與同伴分別半個時辰後的相遇。
他坐在門檻上吃紅薯。
她坐在車廂裡吃紅薯。
中間就隔着一道薄薄的布簾。
紅薯鋪前很安靜,老人飲了數杯酒,嚼了三撮花生米,正是微醺之時,用滿是灰的手指敲打着桶沿,開始哼唱起來。
寧缺坐在門檻上,聽着那曲子雖然簡單,卻有些動聽,尤其是那詞雖然尋常,但細細品來卻有幾分意思,漸漸入神。
“拾柴刀行,又恐驚着動人的山鬼。雨打蕉葉,鞋上落了只去年的蟬蛻。
結藤而上,雲端上的嘲笑聲來自猴兒的嘴。經閒多年,腐葉下的陶範積着舊舊的灰。鴻落冬原,白雪把爪印視作累贅。望天一眼,雲煙消散如雲煙。”
寧缺捧着紅薯,怔怔說道:“有些意思。”
得客人讚了聲,老人愈發得意,唱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但音調卻是陡然變得更加平靜,彷彿鄉野間的人在對話一般。
“砍柴爲籬,種三株桃樹。擷禾爲米,再釀兩甕清酒淡如水。摘花捻汁,把新婦的眉心染醉。爆竹聲聲,舊屋新啼不曾覺累。小鹿呦呦,喚小丫剪幾枝梅熱兩壺酒。記當年青梅竹馬,誰人能忍棄杯?”
寧缺想起去年夏天,便在這座小鎮這家鋪子前,老師和她還在身旁,如今卻只剩下自己形單影隻,不由好生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