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氣輕逞

意氣輕逞

準擬強追隨,管領風光,人生只、歡期難預。

途遇林東亭,他似打算與我說話,看了看容珩,哼地仰鼻向上與我們擦肩過去,走了很遠,回頭大喊:“穆非你等我,晚上我會去找你的,一個時辰二十兩,現付。”

容珩面無表情。

“別理林東亭,我出三十兩。”那隻瘦猴不知從哪兒笑哈哈竄出、還沒撲到我面前,居然腳下一磕,“大”字狀貼在了地上,差點兒沒變成破猴。

我嚇了一跳,忙上前去扶他,容珩卻拽着我目不斜視地繞過去:“再不趕到,老先生會很生氣的。”

老先生沒有生氣。

他正閉目坐在竹林深處的一間靜室裡品茶。

門外,兩個僮兒恭敬而立,默如石像。

“謝清玄脾氣十分古怪……當然,沒有你征服不了的人,對不?進去吧。”容珩看着我,不知他原本想關照什麼,中途卻變成這樣一句,末了,徑自離開。

什麼叫沒有我對付不了的人?你不就是一個嗎?

看着容珩的背影,我暗自搖頭。

不過,許是因爲剛纔向他說出心中積鬱,這會兒,我心情較爲放鬆。

走進去時謝清玄恍若未覺,看其神情彷彿已憑虛御風,飄然高舉於天外。

我一笑,自坐在他對面,自斟了茶,細味。

一杯,兩杯……,心境漸被漂白。

老先生也妙,不說話,只閉目喝茶。

環顧四周,只見軒窗輕啓,綠意匝地。

茶煙在透明的陽光下悠然浮散,如淡淡的水墨洇開,滿室餘香。

坐聽煎茶,颯颯聲響,如松風帶雨鳴。

“老夫這竹齋如何?”謝清玄突然睜了眼,狀似閒閒淡淡。

我不假思索,由衷讚歎:“一徑通幽,莓苔印牆。坐品竹影茶香,靜觀窗外青山,四時之變盡收尺幅之中。很好。可以安坐一輩子。”

他眉峰一跳,卻微睨我:“一輩子?你的賺錢大計不要了?唔,那幫渾小子現在出價多了?”

“……”

我瞪視着老頭的白眼,半天無語,只得勤奮喝茶。

老頭劈手奪了我的杯子。

左手頓空,我猶成虛握狀,看着這小氣的老頭髮了呆。

他兀自痛心疾首:“臭小子只會牛飲!看看看,這麼好的茶,被你幾口喝掉一大半。”

見他這樣,不知何故竟生不出半分歉疚之心,我傾身上前,把杯子重奪了回來,自己滿上,更大力地喝。

老頭十分震驚,眼珠瞪得都要彈出來了。

突然覺得他十分可愛,忍不住就想與他開玩笑。

佐着他的表情,鯨吞變成了細品:“先生如果想要穆非陪着喝茶論琴,是完全可以的。”看着他笑意漸滿的臉,我笑嘻嘻,“不二價,一個時辰六百文。”

“……什麼?!臭小子!你這個臭小子!”他的鬍子抖得要下雪,“呼”地站起來,舉手欲打,臨了卻在我頭髮上重重一捋,哈哈大笑:“這哪兒跑來的野小子?過來!把你臉上那玩意兒給我摘了!”

手中茶差點兒沒潑出來,我頓時悠閒不起來。

老頭這下別提多得意了,卻拼命矜持:“哼,你小子瞞得了別人,哪瞞得過老夫?老夫精於相人,生平還沒走過眼過。一看就知道你小子有趣……咳,快點,摘掉!”

門外僮兒突然站不住,竹簾上細瘦的剪影開始酥酥地動;簾縫間現出兩雙滴溜溜烏亮的眼。

謝老先生端起茶杯垂目一聲冷哼,二僮倏地站直,呈冰雕狀。

“……兩截木頭。”某人低聲嘟噥。

我聞言大笑,順手摘了面具。

老先生一口茶盡數變成箭雨,他咳了半天,顫抖的手幾乎點上我鼻子:“臭小子故意的是不?”

我笑着喝茶,來個默認。

他細細打量我半天,滿目讚歎:“這等人品,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人品……”見我笑看他,他雙眼一翻,猛然改口“哼!臭小子喝完這杯茶,到山中幫老夫選些好水回來。”

說罷,把那隻樸拙的陶罐塞我手上。

我不由深深微笑。

也許祖父就是這樣的吧?或者,外祖父是這樣的?

無從知道。

只知面對謝清玄,似乎可以任性妄爲而不會獲咎。

老先生一捋我頭髮,吹鬍子瞪眼:“臭小子打什麼壞主意?!”

我嘿嘿笑,連說不敢,不過聽話音,真是要多敢有多敢。

“反了你了!是不是連晚飯也要一起罰掉?!”

這話不聽還好,一聽,頓覺飢腸轆轆。

忙整理好面具,站起來就向外走:“小子告辭。先生且等着,一定替你選到最好的山泉水。勞煩先生替我準備些清淡的飯菜……”

“臭小子想得美!算了,老夫自己去……”老頭追出來作勢要奪回陶罐。

“快回去煮飯。回來沒得吃,準喝光你的好茶。”我邊跑邊威脅。

謝老頭一怔,忽然大笑,笑得中氣十足。

唉,落在外人眼裡,何嘗不是寒門小子穆非被古怪老頭罵出門去、狼狽逃竄?

竹徑外,一羣人指指點點着伸長脖子往裡看,我跑出來時,差點兒沒撞上他們。

哈哈哈哈,——依稀是顧惟雍的同桌,笑得別提多誇張:“有些人生來不知天高地厚。”

別說,我肯定榮忝有些人榜首。

爲了成全他鐵嘴直斷的本領,我垂目急行,頗有些羞愧樣。

如果有人立意要貶低你,你就自動放低身段吧,何必爭那意氣?

最好的山泉水?

挑了又挑,在南山最深處,終於找到最合意的泉水,裝了滿滿一罐。

山路獨行,西風寒透,頓覺一身棉袍單薄如紙。

不過,景緻卻是一等一的好,看着,也就忘了寒冷。

積雪未消,有小鳥隱在樹枝間自得其樂地梳理着羽毛、啄着野果,引得雪粒簌簌輕落。

山崖上,冰棱掛下來數十丈長,望之如懸瀑在飛墜過程中,突遇奇寒,生生被急速凍住。

這些透明的冰棱,折射着太陽的光影,襯得深藍的天空一片晶瑩。

石澗冰封,細聽,卻能聽到泠泠淙淙的聲響,在空山的深處,響起。

看來嚴寒只能約束住它們的身子,卻無法束縛它們奔流的意志……

“喂,小子!”一聲粗嘎的斷喝突兀出現。

不知何時,顧惟雍與另外幾人呈半包圍狀,把我圍在了中間。

“離開容珩,黑炭頭。向來只有我顧惟雍甩人、斷沒有人甩我顧惟雍的道理。容珩,我要重新追回來再甩了。說實話,他那種人乏味透頂,又冷得像塊冰,半天說不出個字來;以前要不是因爲他長得好,我顧惟雍哪會主動去纏上他?”

我微笑:“這話,你對我說沒用。容珩這會兒應當在寢室……”

他上前一推我:“你一定是要逼我動手了,對不?”

怎麼有這種人?枉長了一張漂亮的臉,卻生了顆糊塗的心。

我拂了他的手,向前走去。

“你小子什麼眼神?你居然敢瞧不起我?”顧惟雍臉漸漸紅漲,奪過我手中陶罐,高舉了想摔碎,不知怎麼改變了主意,詭異地朝我一笑,一罐水,盡數自我頭頂澆下。

冰冷刺骨,我頓時連打幾個寒顫。

他們哈哈大笑。

抹乾淨臉上的水,我靜靜地看着他們。

一旦自私偏狹充斥其心,這人怎麼看,都只會剩下可憐與面目可憎。

他們的笑聲漸漸稀了、沒了;有人不自在地別轉了頭;有人向同伴身後退去。

顧惟雍臉色發白,最後似乎下了決心般抿了抿脣角,用力把我推翻在地,跟着上前一腳踢在我小腿骨上,鑽心的疼傳來,我皺了眉。

他一見,又笑着踩在我右手上,還碾了幾碾:“琴棋書畫?看你拿什麼來玩?!下午有節書畫課呢,炭頭。到時候,我們來比試比試吧。再說一遍,離容珩遠些……啊——!”

只聽喀嚓一聲,顧惟雍落進石澗,砸得寒冰破碎,水花四濺。

“喂!容珩,你……”

有人驚呼,有人搶着上前去打撈顧惟雍,也有人見勢不對拔腳就跑。

慢慢站起來,卻站立不穩,一雙手自身後扶住我,一件帶着體溫的貂裘包裹住了我。

“容珩!容珩……你竟然這樣對我?!”顧惟雍自頂及踵全部溼透,牙關直顫,臉色越發慘白,“你狂什麼?你不過是個閒散宗室後代。咱們走着瞧!”

“上來!”容珩聽如未聽,轉過去,微蹲下身子。

什麼?

一抹厲色掠過顧惟雍的眼底。

看着這樣的顧惟雍,我一腔怒火漸消,忽然覺得他十分可悲。

容珩站直了,笑對我:“怎麼?是想自己走,還是要我打橫把你抱起來?”

笑得真夠冷的。

我連忙伏到他的背上,他略頓了頓,隨即舉步疾馳。

“容珩!你小子給我等着!”身後顧惟雍聲音顫抖得厲害,不知是冷的,還是氣的。

一路下山。

冷得直哆嗦。

“忍一忍,一會兒就到了。”

忍……

疼痛好忍,寒冷實在難忍,我恨不得直接貼在火爐上。

很多人十分詫異地看着我們。

“穆非?!怎麼了?”張淼的聲音急急傳來。

“去叫雜役準備熱水,越多越好。”容珩沉聲吩咐。

熱水中,直泡得額角冒汗,渾身發軟。

僅有的棉衣溼了,容珩把一件雪白的狐裘扔給我,我道聲謝:“回頭等我有了錢,添置了新棉衣就還你。”

容珩不回答。

回到寢室,重上藥、包紮。

這下好了,左手刀傷,右手指節紅腫如胡蘿蔔,還跛了條腿。

容珩看着我,越看臉越冷。

我朝他笑笑,轉眼發現書桌上一甌粳米粥,碰跳着過去,左手勉強拿了調羹:“容珩,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兄弟有通財之義,這稀飯就讓給我,如何?”

笑意自他眼中一隱,隨又面無表情,奪過調羹,舀了一勺稀飯,遞至我嘴邊:“張開!”

我搖頭,牙關緊閉。

要這樣吃飯?

直接餓暈我算了。

他眼神一冷,站起來,捏住我鼻子,溫熱的粥頓時跑進了我嘴裡。

“容……唔,……容……”

這粗魯古怪的傢伙。

乾脆拿漏斗往我嘴裡灌就是了,何必這般一勺一勺地費事?

我雙眼只差沒冒出火來。

他眼底的笑意卻越來越深,好像在玩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最後,拿溼巾替我擦臉時,我已被他灌得氣都喘不上來了。

“你這小笨蛋!一人去那麼深的山做什麼?我找了半天……”他輕拍着我的背,語氣卻十分衝。

我把去謝清玄那兒的事全部告訴了他。

他哼哼笑兩聲:“把你的棉衣送過去讓他擠了沏茶吧。”

無視他話中揶揄味,我笑起來:“那還不如把顧惟雍的送去,估計能擠一大缸。”

他微皺了眉不接口,握住我的右手,小心地活動着每一根手指:“疼不疼?”

我搖頭:“剛纔疼的,現在不了。”

“真的不疼?”他輕聲重複,似乎是爲確定什麼。

我忍了痛,笑起來:“容珩,我不是紙糊的……”

話未完,已被推倒在他牀上,他欺身上來,壓在我身上。

“喂!不行不行,現在不練那……唔……”

火熱的吻鋪天蓋地落下來,我頓時驚嚇出一身冷汗。

四肢被他牢牢控制住,動彈不得。

吻越來越深,我無法避讓。

他的呼吸熱而細切。

無奈,我張口咬;他一聲悶哼,伸手過去,脣角的血沾在了手指上。

他看着指尖的血滴,突然笑起來。

我連憤怒害怕都忘了。

萬分緊張地盯着他。

眼前這一幕如此相似。

記得當時,阿玉把被我咬出的血珠抹在我脣上;記得那書上說慕容氏與簡氏,率先動情的一方,會以血盟誓,生死契闊,不離不棄。

記得……

心跳得要迸出來。

我絕望地看着他,極小心地盯着他的動作。

只怕他轉身間突然一切全變了,變成了阿玉……

神經繃得那麼緊,緊到再加一分力,就會斷了;

這一刻我多想轉移了視線,可目光卻固執而脆弱地不肯聽話。

“小非,爲什麼這麼看着我?想起了你的……朋友?他令你如此……緊張?”

聲音極輕,怕驚嚇了我似的,話裡全是剋制的熱情;指尖寸寸撫過我的脣、眉眼,熱而微顫。

淡涼的薄荷味似乎也變得溫熱起來。

我被動地瞪着他,汗水溼透中衣。

他靜靜注視着我的眼睛,深黑的瞳仁裡分明有着什麼,可被掩藏得那麼好。

他不說話,也不再動,只是看着我。

一滴,兩滴,汗沿着額角涔涔而下,模糊了我的眼。

再也受不了,正要開口,他突然一笑,擡手替我擦去汗水,接着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走到書桌旁,拿起書來看:“小笨蛋味道還不壞。把裡衣換了睡會兒吧。下午還要去對付書畫課。顧惟雍也許會在課上生事,你別理他就是了。”

我不知是感到輕鬆還是更加壓抑,看着窗前他沉靜如水的側影,發呆。

頭漸漸疼起來。

汗溼的裡衫貼在身上,冰涼滯重,十分難受;在這斗室之中,竟沒有任何可以藏私的地方。站起來,躺進自己的牀上,只覺得萬分疲倦;素帳下,換上乾淨的中衣,矇頭大睡,不知是爲逃避還是爲此刻心頭難宣的委屈。

明於遠……默唸着這個名字,我墜入夢境。

夢,也是忽冷忽熱。

醒來滿室藥香。

容珩端坐牀頭,正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忙坐起來,才發現自己是在容珩的牀上。

這什麼狀況?

“你受了……風寒,高燒不退。”容珩解釋,探手貼在我前額,“睡了兩天,現在好了。”

兩天?

這麼說……?

“現在是中午。兩天來,替你請郎中、抓藥共用去五百七十六文。你要記得還我。至於你霸佔我的牀以及我替你洗澡擦身換衣服的費用,你酌情給吧。”

什麼?!

我瞪看着這傢伙。

這麼說,豈不是他……他……

“不必謝了。”他站起來,扔過來一件新棉衣,“起來吧,這兩天與你擠在同一張牀上,真叫我……受不了。”

謝?!

一張牀?

我……!

僵坐在着,已不知作何反應。

似乎任何反應都是錯的。

我鬱悶得想大聲喊叫,卻又覺不合適,只得咬牙與棉衣搏鬥。

“嗯,使勁穿吧,穿壞了也無所謂。這棉衣用了三百文。雜役那兒欠的六十一文也已幫你還了。你現在欠我九百三十七文,儘早還我,我錢也不多了。”容珩拿着書,頭也不擡。

“容珩!!!!!!!!!!!!!!”

我終於剋制不了,飛撲過去奪了他的書,抓起他的手就高舉頭頂,反轉,膝蓋頂上,轉眼間,他慘叫一聲,被我壓在了書桌上。

我一愣。

傻了似的看着自己的雙手。

什麼時候我變得這麼厲害了?

容珩掙扎着,卻無法掙脫我的雙手。

……!

壓下滿腔的興奮,我一把他拉站起來:“重來重來,我們再試一回。”

重試,仍是如此。

再次十分輕易地把他給制服了。

不過,這一次似乎壓反了。

他仰面朝上,滿臉不可思議地看着我,我整個人正趴在……他身上?

他似乎不勝負荷地壓抑着輕戰。

突然就覺得哪兒不對勁。

我忙站起來。

回想剛纔的動作,似乎又沒有問題。

“重來!”

我拉他起來,他十分配合。

這一次,我已經不知道對與錯。

他右半邊身子被我壓在下面,我左半邊身子被他制住了。

十分扭曲。

容珩極好看的一張臉,表情很變形。

我忙鬆了他。

他卻一抱住我:“小非,你吃什麼藥了?一下子變得這麼……厲害?我……我……”

他渾身都在顫動。

悲不自勝?

我忙反拍拍他:“你先放我起來好不好?你看,你抱我抱得這樣緊,我都動不了了。要不,你照我的藥方也喝兩天試試?”

他顫得更厲害了。

我被他抱着無法動彈。

忽然覺得自己剛纔的話似乎有什麼問題,還來不及想,容珩已放開我,站了起來。

“替你留了粳米粥,趁熱喝了吧。放心,這個不收錢。四海之內皆……那個嘛。”

許是剛纔舒活過筋骨,我只覺身心輕快,坐下來接過容珩遞來的瓷盞。

“下午什麼課程?”擡頭問對面的容珩。

他正坐在太陽的光影裡,靜靜地看我,嘴角眼底全是溫柔的笑意。

我嚇一跳,不及思考已冒冒失失開口:“容珩,別對我動心。我喜歡我的……”

“你是在笑我妄自多情?”容珩聲音淡淡的。

醒悟過來,我才意識到剛纔說了什麼,忙解釋:“不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喜歡我的人似乎都不快樂。我不想看見你也痛苦……”

“我寧願痛苦呢?”

什麼?

我吃驚地看着他。

“你在盞中翻攪什麼?快吃吧,你這個小笨蛋!下午有書畫課與射箭課。那什麼顧惟雍已叫囂兩天了。”

去了學堂中,才知道容珩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

顧惟雍大約鍾愛紅色,紅袍白裘,襯得一張臉十分漂亮。

見到我進去,他盯着我紅腫未完全消退的右手,笑得極富意味:“我們的天才終於來了。這兩天不是躲在寢室中用功去了吧?容珩又教你什麼絕招了?等會兒拿出來展示展示吧。”

張淼卻一把拉了我:“別理那聒噪的老鴰。來來來,給你看一張畫。”

瞧他興奮與神秘的樣子,我不由也跟着好奇起來。

林東亭跑過來:“張淼!你太小氣了吧。我們要看了好多次,你都不肯!快拿出來,哎呀,我早就想再看一次了。太好看了啊——”

“我也要看!”

“張淼,賣給我如何?一百兩銀子?行不?”

“一百兩?做夢吧。我出到五百兩張淼都沒有鬆口……”

張淼的書桌旁一下子圍滿了人。

我被擠到了最外面。

只看見黑壓壓的人頭湊到一處,他們全不說話,似乎在等待着什麼;接着是他們的身子不約而同向前伸,吸氣聲、抽氣聲、大叫聲……卻無一例外地壓得極低,生怕嚇着了誰似的。

有人□□:“不行不行,受不了了。難怪我哥說他從此一想起心中就疼痛。”

“喂喂喂,別忙收起來,讓我們再看看。我上次纏着父親要他帶我去朝堂碰運氣,被罵得狗血淋頭。”

“唉,太難見了。據說十分深居簡出……”

“哎喲!別搶!別撕壞了……”

我越聽越糊塗:“容珩,你別老捧書好不好?他們在看什麼?”

“不知道。”容珩居然毫不感興趣。

“看什麼?看一張讓你這黑炭頭見了無地自容的畫!”顧惟雍自人羣中擠出來,斜睨我,滿臉的不屑。

瞧他既激動又失落的樣子,見着什麼了?

“快走快走,我都被圍得喘不過氣來了!老師也快來了。”張淼的聲音傳來。

人羣終於依依不捨地散去。

等人走光,張淼拿着張畫擠進我與容珩位置中間:“看看看——”

“黑炭頭,建議你別看了!”顧惟雍在座位上笑得真高興。

我打定主意不理他。

畫寸寸展開。

我一看,再看,啞然。

畫中人,素衣如雲,空靈乾淨得不似塵世中人。

他微笑着站在一羣大男人中間。

依稀有幾分眼熟;再細看,卻認出是宋言之親兵營中將士;當日我去時,畫中這幾個似乎全在場;尤其是左邊這位笑得最誇張而有幾分羞赧的大塊頭。

我笑起來。

張浩。

可愛憨厚的徵虜將軍。

想不到兵營中還有如此丹青高手。

忽一驚,我看向容珩;容珩也在看着我,眼中帶笑,笑得我渾身一寒。

“怎麼樣?好看不?”張淼搖着我的肩膀,不待我回答,又指着張浩,“這個,是我哥。這畫是他的寶貝,我偷出來的。明天是他成親的好日子,他已經答應我邀書院的朋友去參加。穆非,容珩,明天我們一起去。不許拒絕!去了,肯定還可以看到大……”

容珩忽然一拉張淼:“老師來了。”

張淼忙把畫收起來,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來才發現上了當。

老師並沒到。

“容珩,你居然也會開玩笑?”張淼滿臉的不置信。

容珩不理他,抵了我耳邊,聲音極低:“給我一千文,不然我把畫中人是你的事說出去。”

什麼?!

我正盯着坐姿優雅無比的容珩,講壇前有人開了口:“今天那叫穆非的來了沒?顧惟雍,是你說要與他較量書畫的,對不?要是他來了,你們就比試比試吧,權當年試前的預演好了。”

“老師,他來了。那最黑最難看的就是。”顧惟雍迫不及待。

“哦?”老師看過來。

我忙微笑站起來,朝他一躬:“學生穆非見過先生。”

老師眼睛倒尖:“你手怎麼回事?受傷了?”

“一定是聽說要比試膽怯了,所以塗了辣椒水之類的東西吧。哼,這樣的障眼法也想瞞得了人?比不比?不比你就離開容……咳,你就離開我們這個書院!”

“顧惟雍,你真無恥!明明是你……”

“張淼,你別仗着有個將軍哥哥就在此囂張!你這麼幫着他,他也不會看上你。你不見他早纏上了容……”

室內諸生有人微笑,有人搖頭,有些皺眉側目。

顧惟雍一概無視,只一味催着我,看來他是立意要與我爲難了。

張淼轉過來小聲提醒:“別答應。顧惟雍爲人差勁,書畫卻一等一的好。”

我看看紅腫不太能屈伸的右手,又看看顧惟雍:“我大前天已通過考覈。要我離開南山書院,你顧惟雍只怕還沒這個本事,所以我勸你還是別比了。”

話說得狠,中氣卻不足。

顧惟雍不是傻瓜,自然聽出來了,於是越發得意:“別撐了!不敢比,趁早滾出我們書院吧。”

“要是你輸了呢?”我接口。

他一怔,看看我的手,笑得自信滿滿:“任你處置。”

“我要你向容珩道歉;要你從此閉了大嘴巴、見了我與容珩自動繞道而行,可以不?”

他看了看容珩,嘴脣發白,眼神忽熱忽冷。

這人真奇怪,明明無意容珩,卻又不肯放過。

容珩悠閒開口:“小非,你想玩儘管玩。不過,我得重申,我與那隻愚蠢的火雞沒有什麼任何關係。”

火……火雞?

我看着容珩,想不到這人……這人……

容珩朝我笑笑笑,笑得無辜又溫柔。

學舍內有拼命控制卻仍沒有控制得了的笑聲;有人咳得青筋暴突、涕泗橫流;有人身體抖得像篩糠;

只有張淼捶桌大笑,笑得地動山搖。

顧惟雍臉紅如醉酒,轉而又蒼白如落水;他眼神一暗,走上臺去:“來吧,穆非。公平起見,畫什麼由你決定。”

學舍內氣氛真是能點得着火。

那老師居然也是滿臉興味。

看了看一臉挑釁的顧惟雍,我轉向衆人:“諸位學兄,穆非來得急什麼也沒帶,誰借支筆用用?”

“小非,何必捨近求遠?你記住,以後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會在你身邊。”容珩說着把紙墨筆硯遞過來。

我一笑,走上講壇。

“一柱香爲限,就畫剛纔張淼給我們看的那幅畫。”

我話音未落,底下就有人嗷地叫起來:“好好好!要是畫得像,我出十兩,畫歸我。”

“給我!三十兩!”

“五十兩!”

“你說什麼?!”顧惟雍臉白如紙。

我微笑:“我說的,你沒有聽錯。比不比?”

他看我半天,終於咬牙:“好!”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抱歉,上週瑣事極多,忙得文思全無,所以更新遲了。

好在,十五的明月十六最圓。。。

看了上一章的留言,抱住各位啃啃,等我有空慢慢回。

有同學說可以寫慢點。。。這章,爲了恢復狀態,夠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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