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灰暗的記憶一旦被掀開,便是鋪天蓋地的絕望壓抑。
上輩子那個單純的少年餘疏林心中是有怨的,更何況在餘修的口中,那個缺席了十幾年的父親,是那樣一個貪婪卑鄙,虛僞且不負責任的小人形象,他當時滿心都是失望憤怒,只想着,既然父親這個位置已經空缺了十幾年,那麼母親死後,這個位置,就還是繼續空着吧。正是這種心態,讓他狠心掐滅了自己對父親的最後一絲期待,利落的簽字,將監護權給了“世界上唯一會真心對待他”的舅舅餘修。
喪母之痛,與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父親形象,餘修反覆的洗腦,封閉灰暗的房間,這一切都壓在十五歲的餘疏林心上,讓他一天比一天更沉默,更壓抑。
那麼承受不了了,該怎麼辦?
忘掉吧。
不記得了,也就不痛了。
然後他就忘掉了,每次想起,這段時間的記憶都是模糊的,只記得自己的監護權,理所當然的歸了“真心待他”的舅舅。
現在想想,只怕餘修當時壓根就沒準備讓他跟父親那邊派來的人見面交流吧,下午要簽字,中午才以這麼負面的方式跟他提起對方,還是趁着他剛剛中考完,心神恍惚的時候……這心思……嘖。
如今重來一次,那些不願想起的過去直接在身上重演,讓他想逃避都不行,記憶重新變得鮮活,當時那種壓抑灰暗的情緒在心中激盪,漸漸沉澱,扭曲成冷漠,他握緊拳,臉上卻露出一絲笑意。
記起來纔好,記起來了,情況纔不會變成死局。
百味軒,二樓包廂。
周梅見丈夫帶着餘疏林進來,忙笑着起身迎上去,親暱的揉揉他的頭髮,親切問道:“餓不餓?舅媽點了好多你愛吃的菜,快來嚐嚐。”
餘疏林順從的被她牽着,坐在了趴在桌上的餘博身邊。
周梅,餘修的老婆,本來在市一小學當老師,後來被餘修花錢走關係,送到了成翰高中當老師,而成翰,就是餘修推薦餘疏林去讀的高中。
成翰……他咀嚼着這兩個字,漸漸出了神。
在成翰讀了三年,周梅就當了他三年的班主任,各種言語打擊和冷暴力,讓他的高中過得苦不堪言,偏偏餘修洗腦太成功,十七八歲的餘疏林絲毫不覺得自己受到了精神虐待,只以爲是自己不夠努力不夠優秀不夠聽話,所以老師同學和舅媽纔會都不喜歡自己。
糟糕的學習環境,糟糕的精神狀態,可想而知他的成績會是怎麼個垃圾樣,本來以爲這些就夠悲催的了,卻沒想到臨到高考,身爲班主任的周梅卻不小心“弄丟”了他的准考證。
沒有準考證,他的高考自然泡湯了。餘修爲這事是“自責不已”,拉着周梅跪下請他原諒,讓他不要追究這件事,不然周梅的教師職位就保不住了。
再怎麼乖巧聽話,他也有些受不了了,周梅弄丟的何止是他的准考證,他的前途、他的夢想,全都毀掉了。但憤怒又怎麼樣,不甘又怎麼樣,面對唯一親人的祈求,他妥協了。他提了搬入舅舅家之後的唯一一個要求,送他出國留學。
不是沒有意識到周梅對他的不喜、餘博對他的敵意和舅舅偶爾的淡漠厭惡,但他不願意失去這最後一份親情。
他快滿十八歲了,可以自主支配母親留下的遺產了,高中的生活如此壓抑,他想着,也許走遠一點,眼界開闊一點之後,他會活得輕鬆一些。
餘修答應了他的要求,准考證事件也在他向學校說明是自己不小心弄丟准考證之後,圓滿解決。
他想得很好,他的母親總共給他留下了六十多萬的存款和一棟兩百多平的房子,再加上當年的事故賠償款,絕對足夠他出國留學了。爲了報答舅舅這些年的照顧,他甚至還偷偷決定,留一部分錢給餘博以後上大學。
夢想很美好,現實卻給了他狠狠一悶棍。
餘修跟他說錢不夠,需要賣房子湊錢給他出國,他答應了,房子也順利的賣掉了,但錢卻是進了餘修的口袋,至於那些存款和事故賠償款,更是早早的就被餘修揮霍一空——母親留給她的房子還是因爲寫的是他的名字,一直握在他手上,纔沒有被早早賣掉。
周梅一個沒編制的小學老師是怎麼進的成翰高中當班主任?餘修開着的豪車是從哪弄的錢買的?餘博讀的私人貴族學校學費又是從何而來?
餘修只是個教育部門的小公務員而已,怎麼可能有錢負擔得起一家人如此闊綽的花銷,更何況餘修要往上爬,就需要花錢打點,那些錢又是從哪裡來的?
可笑當年他的太蠢太信任這個所謂的親人,竟然絲毫不覺得這些有什麼不對。
在榨乾了他身上最後一點東西之後,親切溫和的舅舅撕開了虛僞的面具,露出猙獰的獠牙,在他又一次詢問出國事宜的時候,餘修終於沒了耐性,不再掩飾自己的冷漠厭惡,狠狠呵斥了他。
他被餘修關了起來,對外只宣稱他高考沒考好,出門旅遊散心去了。
一直敵視他的餘博得意洋洋的告訴了他全部真相,他既震驚又憤怒,忍不住和餘博扭打起來,餘修聽到動靜趕過來,見到扭打的兩人,拿起一根棒球棍就朝着他劈頭蓋臉的打了下去。
他心中對親情的最後一絲期望,終於熄滅了。
錢沒了可以再賺,沒關係……讀不了書了,沒關係……他還活着,他母親留給他的東西全沒了,但母親給他的這條命還在,生活還是有希望的。
後來……後來怎麼了呢?
餘疏林頂着餘博敵視的目光,慢吞吞喝下週梅殷勤端來的湯,眯眼想着。
“小博,愣着幹什麼,快吃啊。”
聽到母親的話,十二三歲的小胖子“哼”了一聲,瞪了餘疏林一眼,惡狠狠咬了一口雞腿。
“這孩子,對哥哥那是什麼態度!我平時怎麼教你的!”餘修皺眉呵斥着,轉頭面向餘疏林時卻是滿面溫和,輕聲道:“疏林你別介意,你弟弟這是被你舅媽慣壞了,你別介意。”
餘疏林側頭看一眼埋頭啃雞腿的餘博,側頭對上餘修的雙眼,微微一笑:“不,我當然不介意。”一個未來的殺人犯而已,他倒要看看,這輩子沒了自己幫他頂罪,他餘修,要怎麼護住這個唯一的寶貝兒子。
一頓飯吃得算是賓主盡歡,餘修和周梅在餐桌上拼命表達自己的善意,餘疏林也配合的露出一絲信任依賴的神情。
對此,餘修夫婦很滿意,餘疏林也很滿意,他們的想法都一樣——監護權的歸屬問題還沒定,現在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