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照片上的男人眉眼略微狹長,輪廓精細,幽深的眸子裡金波流轉,眼神溫暖。

一瞬間,顧歆舒不能肯定,這竟然就是他!竟然就是他!

實在是判若兩人。記憶裡那雙眼睛犀利如鷹,釘在你身上,就像是能穿透琵琶骨的鐵鉤,輕輕一掃,眼底的輕蔑嫌惡就讓人刮骨般的疼痛。

照片上,他的修長有力,形狀非常好看的手隨意而親暱地搭在身旁另一個男人的肩上。陽光從他們身後巨大的榕樹的枝杈間斑駁地打在他的指尖,那指尖便透明起來,帶着橙黃的溫暖,指腹圓潤如玉。

而那隻手觸碰她身體的時候,冰冷而決絕,每一下都令她渾身顫抖如灑落的糠粟。那冰冷是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溫度,比烈火還厲害,一寸一寸烙上她的肌膚,留下以蝕骨的絕望結成的封印。

他身旁的男人是玉仲啓。

“怎麼了?”玉仲啓發現她又在不受控制地顫抖,一張小臉白得嚇人,嘴脣也沒了血色。他走回她身邊,輕輕在她肩頭拍一拍。

顧歆舒立刻往一邊縮了縮,幾乎要跳起來,彷彿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顧小姐?”玉仲啓開始擔心她是否神智清醒。

“他……”顧歆舒眼神空洞,卻仍死死地盯住一個方向,艱難地發出一個音節。

玉仲啓看一眼照片,不由得牽起嘴角。看來阿蔚同這位顧小姐真是天生註定的一對,她已經認出他來了吧?

但顯然不是——

“他是我弟弟。”玉仲啓柔聲道,正要把那個名字說出來,顧歆舒卻已經整個人跳起來奪門而逃了。

玉仲啓追出樓去,不見了她蹤影,心裡也是急切萬分。他撥通了閆濤蔚的手機,剛剛說到他把顧歆舒待到玲瓏嘉園,閆濤蔚已經忍不住朝他咆哮起來。

“我沒有刻意去招惹她……你先聽我說……”

再次被打斷,玉仲啓索性不說話了,嘴角噙着一貫淡漠閒散的笑容,等閆濤蔚吼完了大喘氣的時候,才悠悠地說:“顧歆舒跑了。如果你還想繼續跟我胡攪蠻纏,我不介意的哦!”

閆濤蔚正喘氣,聽到這一句,一口氣嗆在喉嚨口,頃刻間不能呼吸,臉瞬間漲紅了,搖晃着倒退了兩大步,狠狠撞在桌沿上,才大聲咳出來。

“你往城南來。也不難找的,一個失魂落魄像遊魂一樣的女人,一定不會想起來打車。再說這裡很難打到車。她應該在主幹道上。”

閆濤蔚正要掛斷,玉仲啓忽然又說:“我得提醒你一句,人家是看了你以前的照片才忽然落荒而逃的。”閆濤蔚愣了一下,沒有回答便掛斷了。玉仲啓當然不是要從他口裡找出什麼答案來。不過從顧歆舒的反應看來,她和“玉皓瑋”或許有故事也說不一定。

什麼叫緣定三生?什麼叫兜兜轉轉,幸福原來就在原地守着你?

傻弟弟,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吧?

閆濤蔚果然是在城南的主幹道上撿回了顧歆舒。她軟軟地倒在路中央,單薄的身體彷彿只有薄薄一層紙的厚度,他一路疾馳,差點就把她撞飛出去。他立刻把她抱回車上,只覺得她渾身都硬了,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也許是被凍壞了,她瘦削的瓜子臉在蒼白中又顯出絳紫色來,嘴脣像兩塊被風乾的顏料塊,沒有一點生氣。他不放心地探上她的額頭,手掌掠過她的鼻翼,忽然怔住了,又折回去,小心翼翼而端正地擺到她鼻子下面。

沒有呼吸!

他頓時慌了手腳,拎起她的肩膀來拼命搖晃,聲音止不住地顫抖:“歆舒!顧歆舒!顧歆舒!”

然而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他連忙把她放平了,托住她的後頸,一隻手弄開她的嘴巴,把她的舌頭拉直了放平,讓空氣進去。然後他猛吸一口氣,急切地朝她嘴裡吹去。接着他抽出墊在她頸後的手,雙手交疊按壓她的胸口。如此反覆幾次,顧歆舒臉上終於漸漸返了一點血色,本能地一串極輕微的咳嗽。她還是沒有醒,但是閆濤蔚總算是放下心來。他立刻準備把她送到醫院去,她卻忽然反抱住他的腰,聲音艱澀:“媽……我疼……”

閆濤蔚濃眉一沉,幽藍的眸子裡繾綣起許多情緒來。他伸手攬住她,感覺他的心跳已經自動與她的合成一路,一下一下,沉重而含着難言的悲涼。

是因爲何家訊吧?

前幾天他就聽說了何家訊要同溫婉結婚的消息,第一時間就想到她。但那個時候,他在費心小四愛人的安全問題,公司又出了一些狀況,還沒有來得及照看到她。結果就出事了——就成這樣子了。

她果然是愛極了何家訊吧?竟然就這麼“死”過去了。

閆濤蔚把顧歆舒送到醫院。醫生說並沒有什麼大礙,吊了兩瓶水,又觀察了一下,他又把她接回自己的別墅去了。

顧歆舒做了個夢。夢裡面她追着何家訊跑,一直跑一直跑。然而不管她怎麼追怎麼喊,何家訊連頭也不回,腳步愈加快起來。後來,她忽地就轉入了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她站在一塊浮冰上,四周是飄浮着的巨大的冰山和一望無垠的冰冷水面。冷,刻骨蝕心得冷。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只穿着何家訊以前送她的一件薄薄的紗裙。腳下的浮冰開始發出嗶剝的分裂聲,原本就不大的浮冰忽然就開始四分五裂。她束手無策,只剩下一絲力氣緊緊環抱住自己,眼睜睜看着靜默的冰水一寸寸淹沒她的腳背、腳踝、小腿……

她驚恐地叫出一個名字來。連她自己都沒有聽清楚這個名字。因爲她面前的一座冰山忽然抖動起來,緩緩展開山體——竟然是一隻巨大的白熊,兩隻圓溜溜而且十分烏亮深邃的眼睛深深望着她,然後伸出前肢,小心翼翼捧起她,抱到懷裡去捂得死死的,只露出一小半臉來,好讓她呼吸。

這懷抱真的太溫暖,帶着某種熟悉的味道,令人心安的味道。顧歆舒不假思索地緊緊攥住舔在自己臉上身上的茸毛,把自己往裡塞,再往裡塞。

閆濤蔚努力了很久,也沒有辦法把顧歆舒從自己懷裡剝下來放到牀上去。她把他抓得那樣緊,胸口的西服已經褶皺得慘不忍睹。她像一隻樹袋熊,固執而熱切地牢牢扒在他身上。即使他放開雙臂,她也能保持原狀吊在他身上。

怪了,這女人什麼時候有這麼大的力氣?

閆濤蔚又好氣又好笑地嘆息,索性把自己也扔到牀上去,背靠着牀頭板,坐着睡了一夜。

其實他沒怎麼睡着。

顧歆舒忽然反手死死抱住他的那一瞬間,極其清晰而響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然後,她就像一頭小豬似地死命把頭往他懷裡拱。她滾燙的臉頰死命抵住他的胸口,竟迫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喜歡這樣的窒息感,因爲她纖秀的眉眼間有濃濃的依賴,對他的依賴。

她就在他懷裡安睡着,溫熱濡溼的鼻息普在他頸間,像是微弱的極其不穩的電臺波段,撓得他心裡直癢癢。他低下頭去吻她,卻不能得逞。她的臉在他頸窩埋得太死,他最多尋到她精秀粉嫩的耳垂、柔軟而香氣撲鼻的臉頰。

他簡直要瘋了,身體裡有一股難以抑制的火熱迅速伴着戰慄的電流傳遍全身。

真是個燙手的山芋!他被她折磨慘了!

他忍無可忍地爬下牀,懷裡掛着她,像是怪異的連體嬰兒。他接了滿滿一壺冷水,原想照着腦袋直潑下去,怕傷到她,只好一仰頭咕咚咕咚一氣兒喝了個底朝天,這才安定下來。

翌日,顧歆舒一醒過來,就看到自己以一種十分怪異而不雅的姿態,整個人蜷縮在閆濤蔚懷裡。而後者頭歪向一邊,依舊睡意深重。他的手環着她,維持着僵硬的環狀。她微微動了動,他卻立刻**起來。

“弄疼你了?”顧歆舒連忙不動了,看着他烏亮深邃的眼睛問。

閆濤蔚彷彿還沒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訕訕道:“早麻了。就是肩關節疼得厲害,不能動。”

顧歆舒以同樣無奈的眼神看了看他依然環在她身上的手臂,微微笑起來:“難不成,你要圈我一整天?”

閆濤蔚也笑,道:“想得美。我這裡可是世界上最貴的收容所,十萬美元每秒。”他看着自己的懷抱,嘗試着動動手臂。

“幸會。收容所先生。”顧歆舒瞪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撞開他的手臂,下牀去坐到沙發上。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玲瓏嘉園的,又是怎麼會和閆濤蔚在一起。然而方纔一睜眼看到他,她忽然就覺得無比心安,彷彿在無邊的黑暗裡又看到了一絲微光。

“顧歆舒。”閆濤蔚緩緩開口,聲音不大,但語氣裡的那份威嚴的低沉卻令人不由自主膽怯起來。她知道,他是要切入正題了。她想逃避,卻終於沒有開口。因爲面對的是閆濤蔚,她根本不可能逃得過去。

他生氣了,而且好像氣得不輕。她忽然又能從這氣惱裡聽出些許悲哀來,這令她禁不住怔了一怔。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害怕他。他不過就是她的合作者,他們之間是平等而互不相干的。她爲什麼要怕他?他的眼神並不兇狠,甚至帶着深沉的關切和擔心。她忽然發現自己害怕的就是這深沉的關切和擔心。她的一顆心傷痕累累,正搖搖欲墜。她經不起,真的經不起。這個世界上,最不該依賴的,就是男人。

閆濤蔚也看着她,眼神漸漸歸於最初的淡漠。他終究沒有說什麼,只是輕輕下牀來走到她面前。

他背光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朝陽在他身上勾勒出毛茸茸一圈金邊。他的表情隱在昏暗裡,看不真切。他的聲音亦像是被陽光揉碎了,聽不真切。

他說:“不管怎麼樣,不要傷害自己。”

他說:“從今以後,你只有我了。”

他是這樣說的吧?

顧歆舒忽然有些惶恐地擡起頭來看他。他高大的陰影籠在她頭頂,像一隻無形的大手,溫柔地按到她遍體鱗傷的心上,忽然令她整個人安定下來。

他並不讓她看他,說完這兩句話,就去廚房弄早餐去了。

她在沙發間怔忡,耳邊鍋碗的乒乓聲像是一首歌。她驀地下定決心,朝廚房大聲喊:“閆濤蔚,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