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阿曼莎媽媽要死了……她要死了……”顧歆舒喃喃着說出一個名字,整個人便軟癱下來,像一灘爛泥一樣糊到閆濤蔚身上。

剛纔往回走的時候,顧歆舒接到一個電話,是富伊莎孤兒院現任院長打過來的。阿曼莎修女終究沒有敵得過疾病的折磨,就要去了。問她最後的心願是什麼,她只說沒有。然而她的眼睛總是那麼執著地望着桌上那盆乾花。那是一盆康乃馨,顧歆舒送給她的康乃馨。那天顧歆舒走後,孤兒院裡一個手工工藝頗爲出色的孩子把這束花枝做成了可以永久保存的乾花。從此,它們就在阿曼莎修女的牀頭長久的擺放着,而那張小而破舊的桌子成了再珍貴的禮物也替代不了的擺放位置。

在顧歆舒那一代的孩子中,阿曼莎修女最疼愛的不一定是顧歆舒,但最擔心最牽掛最心疼的一定是她。她太瞭解這個孩子了,執着而膽怯,堅強而脆弱,善良而決絕……所有相互矛盾的詞彙她統統沾上了。她正在走着的是一條錯誤的路。然而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在走正確的路呢?顧歆舒不會明白,她也點撥不了。上帝也沒能幫助她,他選擇了打盹,於是手指間抓着的悲慘絲絲縷縷漏下來,全都落到顧歆舒身上。

院長明白阿曼莎修女的心思,偷偷給她打電話,希望她能過去一趟。

閆濤蔚二話不說,把她塞上車,就要往孤兒院趕。

顧歆舒彷彿是失了知覺的木偶,不聲不響,毫無反應地任憑他拉着她一路小跑,幫她打開車門,繫好安全帶……直到車子啓動了,她才忽然驚醒過來,立刻扯掉安全帶,也不管車子已經開始進入行駛狀態,推開車門就往下跳。

“顧歆舒!你瘋了!”閆濤蔚趕緊停車,衝到她身邊。她在地上縮成一團,還一點一點往後挪,直到背部抵上盛鼎山莊的黑色沉鐵外欄,再也無路可退。

閆濤蔚不動聲色地看着她,預備好控制她隨時可能失控的情緒。這幾天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情。

然而她始終靜默地坐着,空洞的眼神黯淡無光,連他的影像也反射不出來了。

“爲什麼啊?爲什麼是今天啊?爲什麼啊?爲什麼這麼多事情要一下子發生?我快要死了嗎?所以所有的事情怕來不及,統統跳出來了?這幾天怎麼了?我做錯什麼了?爲什麼要這樣對我?爲什麼啊?爲什麼啊?”

她這麼長時間不說話,閆濤蔚幾乎擔心她要憋壞了,說不定又像那天一樣,就這麼“死”過去了。然而她忽然低喃出聲,一句接一句地問。她的眼睛依舊空洞得怕人,不知道是在問誰。也許是在問自己,也許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陳述。

她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竟然就沒完了。

“何政鳴,你是瘋了吧?你敢說你還正常?你爲什麼啊?你爲什麼這麼對我們?何家訊,你真的愛我嗎?丟下我的人是你,充好人回來揀我的人也是你。你吃定我了是不是?你怎麼不娶我呀?嗯,對,是我不待見你。但是你知道什麼呀?你知道什麼……溫婉,你真可憐,可憐的竟然需要我的同情……那我呢?你怎麼這麼自私,你爲什麼不會想一想我呢?……紀曉陽,別跑,你還怕我罵你麼?嘿嘿……我不會罵你,你多聰明啊,賣了我還讓我幫你數錢。你又回來招惹我是要幹什麼呀?你要做什麼?歆怡是我的命根子,你是要離間我們!——你妄想!啊——阿曼莎媽媽,你是在生氣嗎?你在怪我沒有學會寬恕?那你回來啊,你陪着我,我都聽你的!阿曼莎媽媽,你別走,真的,我要死了……你把我一起帶走吧,我要跟你一起……媽媽……”

閆濤蔚感到脊背一陣發寒,走近她一些,只擔心她腦子不要出現什麼毛病纔好。

她的眼睛忽然重新變得有神起來,不,不止有神,簡直是狂亂。她的一雙眼睛裡交錯而雜亂無章地變換着各種神色和光亮,碰撞間激光迸濺。忽而又平息一下下,然後以更加激烈的方式掀起滔天巨浪。她的眼睛像是長了牙齒,兇狠地眨巴着,彷彿就要咬上來。

然而這雙眼睛卻是她渾身上下唯一活動的地方了。

她的眼睛這樣靈活而狂躁地閃動着,她的臉卻平靜而蒼白,語速均勻而緩慢,嘴巴張合的動作都很輕微。她軟塌塌地靠着高大的鐵柵欄,像一塊沾滿水的沉重的海綿,動彈不得。

就好像,身子是她的,而靈魂,是另一個人的。

“顧歆舒,你醒一醒!阿曼莎修女還在等着你見她最後一面!最後一面你懂麼?你要是錯過了,那是一輩子的事!你給我起來!”閆濤蔚決定不能再放任她這樣下去。她必須正常起來,振作起來。他知道他的話現在根本佔不了一點分量。他要帶她去見阿曼莎,不管是拽的拉的綁架的,他要她去見她。那個阿曼莎修女……也許能救她。哪怕只能說上一句話,他堅信她能把顧歆舒喊醒。

顧歆舒怔了怔,彷彿已經清醒過來,掙扎着往柵欄裡擠,雙手死死攥住欄杆,不管不顧地哭叫:“我不去!我不去!阿曼莎媽媽會死,她會死啊!”然而她瞪大的眼眶乾澀得緊,一點眼淚也見不着。

閆濤蔚沒有一點憐香惜玉的心情,惡狠狠地掰下她因爲用力過猛而扭曲得顯得瘦骨嶙峋的手指,一根一根,毫不留情。他把她夾在胳膊下面,不管她的拳打腳踢,像搬運貨物一樣把她扔上車。

閆濤蔚簡直是用捆的,把安全帶死死綁到顧歆舒身上。顧歆舒仍舊拼命掙扎,一伸手摸到插在鎖孔裡的車鑰匙,不假思索地拔出來就往他身上戳。這一戳剛好戳在閆濤蔚的額頭。他吃痛,忍不住低吼一聲,捉住她亂揮的手,奪下鑰匙來扔到一邊,揚手就甩了她一巴掌。

“你以爲你不去她就不會死了?你以爲她能等你多久?顧歆舒你多自私啊?你讓一個老人家一口氣吞吞噎噎、斷斷續續,你讓一個將死的人還懸着一顆心七上八下、不得安穩。你覺得這是好心?你覺得這是在爲她續命?你是做了好人了,別人怎麼辦?她本來可以一了百了,超脫痛苦了,你卻還讓她在疾病的折磨下苟延殘喘。你是不疼,你當然不會疼。你是在關心別人麼?你是在保護你自己!你怕見到最後一個愛你的人離你而去,你接受不了所以選擇逃避!顧歆舒你真夠自私的,哈?你把一個要死的人折磨成這樣,還順帶稍上一個大活人。我流血了,我疼!你有感覺麼?你醒了沒有!”閆濤蔚火冒三丈地捂着額頭,痛痛快快地訓斥了她一通,然後不打算再搭理她,重新把鑰匙插進鎖孔,啓動車子。

車子裡安靜得怕人,只能聽到細微的咔嗒聲。

閆濤蔚把車後座的紙巾盒拿過來,抽了幾張紙巾胡亂擦了擦額頭沁出的些微血跡,然後心煩意亂地把紙巾團了,扔出車窗去。

卑微的紙巾在風中輕飄而無助,瞬間就被風颳到遙遠的後方去了。

過了好大一會兒,閆濤蔚忽然聽見車廂裡有簌簌嗤嗤的聲響。他轉過頭去,發現顧歆舒終於流下眼淚來。他長長舒一口氣,眉宇間的嚴峻肅穆緩了緩。她肯哭出來,肯哭出來就好了!他把紙巾盒放到她面前,良久之後看她一眼,卻發現她快被自己的眼淚淹了。她仍然保持着最先的姿勢,兩隻手軟綿綿地垂在半空,一動也沒有動過。他嘆口氣,抽出紙巾來幫她擦眼淚,一直擦一直擦。

他忽然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來。

顧歆舒罵了那麼多人,說了那麼多人,誰都搬出來了,唯獨沒有他,沒有閆濤蔚。不管是愛也好,恨也好,悲也好,怒也好,甚至是絕望,都沒有關於他的隻字片語。

在她心裡,閆濤蔚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吧?

車子駛進孤兒院大門的時候,顧歆舒突然一下子活過來,坐端正了,自個兒把眼淚擦得乾乾淨淨。

“總得讓媽媽放心。”她輕聲細語地說,不知是對他說,還是對自己說。但是他在她輪廓精緻的眼眸裡依稀看到一貫的平靜淡漠。

顧歆舒同阿曼莎見最後一面的時候,閆濤蔚正在車上往外撥電話。

那邊一接起來就是怒不可遏的樣子。

閆濤蔚哼哼了幾聲,笑道:“你以爲我願意麼?對我沒有好處的事我會做麼?不過,我很失望啊,本以爲有商機——起碼能找到塊鋪路石,結果……還是老兄你面子不夠大麼!到場的嘉賓中竟然沒幾個能在圈子裡攪風攪浪的角兒。”

“什麼叫攪風攪浪?你混黑社會還是找打手來了?閆濤蔚我告訴你,惹火我對你沒好處!”那邊沒好氣地吼道。

閆濤蔚劍眉微按,長而厚的睫毛沉沉地壓住眼瞼,遮擋住眸子裡陡然雪亮犀利起來的光芒。

“差不多了吧?誰也別在誰面前耍橫。該鬧得鬧完了,該得的得到了,我們——該出手了吧?”他的聲音帶着攝人的威嚴和冰冷。

那邊靜默了片刻,無聲。

“我給你的時間夠長了。”閆濤蔚嘲諷地翹起嘴角,“其實做我的下屬,也沒那麼糟糕。你說呢——何總裁?”

何家訊手裡正捏着一隻酒杯,聽到這裡,不由得把杯子攥得更緊,直到骨節泛白發青,手背的皮膚繃得緊緊的,顯出皮膚下的青筋來。

“快了。再給我幾天。還有,請你離歆舒遠一點!”何家訊摔了手機,又把手裡捏着的酒杯狠狠砸到牆壁上。

閆濤蔚從耳邊取下手機,在手裡掂了掂,彷彿把玩着什麼新奇的玩意兒,深邃的眸子裡神情高深莫測。

他一擡頭,看見顧歆舒已經從屋子裡出來了,連忙開車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