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顧歆舒在出院休養了一個星期之後,於城西工作室見到了黃鸝的老師古訟宸。古訟宸是一個高而瘦,溫文儒雅的男人。他的一雙眼睛深邃如夜幕下的大海,卻時刻泛着溫和的波光,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會有深深的笑紋。顧歆舒實在看不出來,他會有黃鸝口中所說那般活潑有趣。

整個拜師過程異常簡單,氛圍也很是輕鬆。古訟宸沒有急着教她什麼,只是從書架上抽了幾本書讓她回去好好研讀。

以後的見面,兩個人之間熟絡了許多。古訟宸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慈愛的哥哥一般的朋友,同時也是最嚴厲的老師。顧歆舒雖然有天賦,基本功卻並不是那麼紮實。每畫錯一筆,古訟宸就會將她的畫作撕毀扔掉。她並不覺得懊惱。古訟宸這樣嚴格要求倒也是好事,因爲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專注於畫作。那幾個小時中,顧歆舒就不是顧歆舒了,只不過是一個學畫的普通女子。沒有何家訊,沒有閆濤蔚,沒有何政鳴,有的只是線條和顏色,一個簡單而純粹的世界。

而她和古訟宸之間也如兩股清怡之風,簡單而相互感覺舒適。君子之交淡如水。顧歆舒總是覺得,古訟宸能理解她,理解那個靈魂深處才華橫溢的嶄新的顧歆舒。而且她覺得古訟宸能作爲她無聲的只用眼神就能充分交流的朋友。這樣一份沒有依據的默契的感覺,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而來。

授課休息間歇,顧歆舒會和古訟宸交談。不談彼此,不論周遭人事。花開花落,日月星辰,沙粒石塊,流水殘葉。關於大自然,顧歆舒一直認爲自己沒有什麼可說的。但是和古訟宸一接腔,她竟然也能口若懸河。這樣的話題令她輕鬆。因爲近在身邊,卻又遠在天涯似的,飄渺來去,不沾心靈一絲塵埃。那些在心底拼命掩飾好的傷口,永遠不會被打擾。

顧歆舒喜歡看古訟宸說話的時候不自覺望向遠方的眼神。那眼神裡遼遠而深沉的思念,和天邊的白雲糾纏在一起,彷彿天也動容。

有故事的男人,眼睛總是迷人得緊。

顧歆舒沒有想到,因爲一張報紙,她會對古訟宸的故事有了多一點的瞭解。

那篇報道很簡單很感人。一位偉大的母親,用不懈的努力和親情,喚醒了沉睡20年的植物人女兒。

看到最後的時候,顧歆舒不由得眼眶發紅。古訟宸卻彷彿受到很大的震動和打擊,整張臉都雪白了。他忽然極其疲倦似地癱坐到椅子上,揮揮手要顧歆舒出去,今天的課結束了。

顧歆舒把自己的擔心告知黃鸝。黃鸝聽後只是長嘆一口氣,想了好一會兒纔對她說出真相來。

原來古訟宸的妻子當初並沒有死,只是變成了植物人。醫生告訴他,醒來的機率基本爲零。古訟宸深知妻子的個性,活潑吵鬧,最怕安靜,怕束縛。於是他決定放棄治療,接妻子回家。但是搬離的時候出了意外,拔下氧氣管的那一刻,他的妻子便停止了呼吸。他一直堅信自己的決定沒有錯,相信妻子也支持他這樣做。

“所以,當他看到這樣的報道,當初的堅定一下子崩潰了。這不是第一次了。很久之前老師忽然問過我,如果當初他沒有放棄,師母會不會真的能醒過來呢?”黃鸝眼中淚光閃爍。

顧歆舒重重擱下手裡的杯子,慍怒道:“他怎麼能這樣做?這等於是親手殺死自己的妻子!”

“不。歆舒,有時候你認爲對的事情,在當事人看來其實並不重要。你不清楚老師和師母之間的愛情,就連我也說不清他們到底有多相愛。他們彼此瞭解,默契得就像一個人。所以老師作出的任何決定,都不需要其他人的理解。那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事。也許你不相信,老師已經續絃……你不要激動。老師知道,現在他能爲師母做的,就是好好地活下去,是真的好好地活下去,不是爲了任何人,爲他自己。因爲只有這樣,師母纔會安息。師母永遠在老師心裡,這就夠了。”黃鸝說完,在顧歆舒因憤怒不解而顫抖的手上拍了拍,頓了頓,又說:“這樣的一份愛,能明白的人本來就不多。歆舒,有時候,愛不是你想的那樣,不顧一切地付出和努力。爲了愛而做錯事,受傷的是被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

黃鸝的最後一句話讓顧歆舒瞬間怔住了。她忽然又想起了阿曼莎媽媽的話:用愛做正確的事。

難道說,古訟宸的選擇便是所謂的用愛做正確的事?

不,她不能說服自己。明明還有希望,明明可以不死,卻要自己親手把最愛的人送到死神手上!她纔不會!她不會!她一定要把歆怡治好的,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作交換!

閆濤蔚準時抵達貴泰龍大酒店赴何政鳴約的時候,紀曉陽正從流水坊包廂裡匆匆走出來,臉色很難看。不知是因爲太過匆忙,還是根本視而不見,紀曉陽與他擦肩而過,連眼神都沒有動一下。

閆濤蔚進門的時候,何政鳴臉上也同樣很難看,彷彿剛剛從怒不可遏轉換成稍微緩和一點的慍怒。

“看來濤蔚來的不是時候。”閆濤蔚笑了笑,言語間帶足了尊重。

何政鳴臉色迅速緩下來,立刻笑起來,客套地站起身去和閆濤蔚握手。

“不敢不敢,何董事長坐着就好。我遲到了,這第一杯酒應該我來替何董事長斟滿。”說着,閆濤蔚果真拿起桌上的酒瓶,躬身爲何政鳴斟了一杯酒。

何政鳴不動聲色,嘴角噙笑:“久仰閆董事長大名,百聞不如一見,果然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這年頭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不敢當。像何董事長這樣獨領風騷的前輩,濤蔚不知道還得修煉多少年呢!”閆濤蔚舉起酒杯來向何政鳴敬酒,飛揚的眼角微光閃爍。

“像閆先生這樣懷驚世才華而虛懷若谷的人如今是鳳毛麟角了!”何政鳴舉杯,目光如炬。

閆濤蔚只是笑,從身側取出一件東西來遞給何政鳴,嘴角微勾:“晚輩早該登門拜訪,無奈一直自慚形穢,沒想到勞煩何董事長親自設宴邀請。這是一點薄禮,還請何董事長不要嫌棄。”

何政鳴掃了一眼,是帝萊莎前些日子被攔路劫走的和東盛集團的合作項目的轉讓協議書,價值上億。

“閆先生客氣了。這禮不薄,非但不薄,還很貴重。而且,何某向來沒有吃回頭草的習慣。”

“那晚輩也就不客氣了。”閆濤蔚滿不在意地笑笑,果真就把協議書收了回去。其實他倒怕何政鳴真收下了,因爲他根本沒打算送回這到嘴邊的肥肉。協議書裡裝訂的全部是白紙。他也算是吃準了何政鳴頗有王者風範的個性,拿得起,放得下。

何政鳴臉頰肌肉微微收緊了一瞬,眸子裡陡然加重的陰沉也很快便散去了,再開口依然是那般慢條斯理,不嚴自威。

“貴泰龍最有名的就是這道游龍驚鳳,閆先生嚐嚐看?”

閆濤蔚再笑:“何董事長今天叫我過來,該不會只想請我吃一道菜這麼簡單吧?”

何政鳴也笑,眼睛依舊是不笑的,雪亮犀利:“商人的會晤,自然是做交易。”

“願聞其詳。”

“不知道閆先生有沒有興趣加入‘錦色佳年’呢?”

“您的意思是?”

“雖然裕雄目前只宣佈了同玉錦山莊合作,但並不表示我們不會添加助手。”

“哦?”閆濤蔚嚐了一口游龍驚鳳,卻不接他的話,“果然爽滑細嫩,齒頰留香。”

何政鳴微微點頭,也不急,自己也挑了一小塊黃鱔肉放到面前的碟子裡細細品嚐。

“閆先生是聰明人,想來明白今天是一場什麼宴。臣服,則皆大歡喜。繼續攪局麼……”

“菜是好菜,只有兩個人一起吃,的確是有點寂寞。”閆濤蔚細心的剔骨,口中感慨。

“英雄所見略同。”何政鳴向他晃了晃筷子。

“不過呢——盤子就這麼大,三個人一起吃,總有人吃不飽的。”

何政鳴怔了一下,沉聲笑起來:“吃菜嘛,講的就是個味。嚐鮮即可,吃得太飽,油膩,不舒服。”

閆濤蔚朗聲笑:“噯,何董事長,我可不同意的觀點。品菜品菜,講究的是個心情。心情不好,山珍海味也硌牙。”

“那麼,閆先生現在心情如何?”

閆濤蔚彷彿別有深意地看了何政鳴一眼,淡淡笑道:“一隻獅子、一隻老虎和一隻小白兔坐一桌,小白兔的心情怎麼會好呢?”

“閆先生是在講童話故事?”何政鳴不動聲色,眼神卻不易察覺地冷下來。

“也不知從哪聽來的。”閆濤蔚笑了笑,翹着嘴角繼續說,“小白兔其實只是不高興,一點也沒有害怕。因爲它已經很努力地壯大自己,再過不久就可以變得比老虎還強大。與其現在看老虎臉色同分一杯羹,還不如把老虎趕走,成爲獅子唯一的座上賓。”

“小白兔就不怕獅子會吃掉它?”

“不——怕。”閆濤蔚把這兩個字咬得很重,“獅子是百獸之王,對於有用的臣下,當然愛護有加。”

“獅子可是不喜歡跟自己搶肉吃的臣屬的。”

“盡是些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小白兔幫着處理了,也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何政鳴微微眯起眼睛,深深望進他眼睛裡去。閆濤蔚並不畏懼,坦然自若。

終於,何政鳴已經趨於冷酷的臉上再度綻開笑容,很淡:“初生牛犢,不怕虎。”

他發現,坐在他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竟然有着與他不想上下的城府和心機。方纔那一望,哪裡是他在審度他,分明是兩個人在對峙。他從閆濤蔚的眼睛裡根本找不出什麼、探尋到什麼。這個男人,有着同他一樣深邃得可怕的眼睛。不過這個閆濤蔚未免太狂傲了一點,憑他現在這點實力,就想擠垮玉錦山莊,不啻癡人說夢。但不可否認,他欣賞這樣有魄力的人才。

閆濤蔚專注於美食,心裡輕鬆得很。方纔的對視,是看不見的一場電光石火的戰爭,短暫而激烈。

那又如何呢?他說的獅子根本就不是指何政鳴。

老國王退位的那一天不遠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