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目的地是昆明安寧,溫泉鎮。

夜間,閆濤蔚帶顧歆舒進入“天下第一湯”。他爲顧歆舒選擇了玫瑰池,而自己則在一山石之隔的檸檬池。夜晚的溫泉池是燈光的世界,不很明亮但多姿多彩的燈光把溫泉的氛圍裝飾得很溫柔,像一個多情的少女在月色中漫步,讓人沉醉於這種浪漫的優雅中。

然而顧歆舒並沒有什麼心情。即使一池清新溫熱、香氣撲鼻的池水令她被風霜世故壓榨得乾澀疲累的身子,一瞬間如重放的鮮花緩緩舒展開,她依舊愁眉不展,如久病的西子。升騰的熱氣將她精緻的面容染上醉人的酡紅,這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懨懨的、別樣的豔麗。

她聽得到隔壁閆濤蔚下水的聲音,聽得到他偶爾在水中游走的動靜。她甚至聽得到他喝飲料時的簌簌聲,轉身時毛巾的落水聲。他只是不與她說話,一個字也不願意說。

她如水下最安靜的那尾魚,沉寂地坐着,一動不動,仰頭凝望紛繁的枝杈間的浩瀚星空。遠離城市喧囂的星空,終於重現原本的晶瑩透徹,彷彿眼淚洗過的眼睛,盈盈動人。

“顧歆舒,你說我該怎麼辦?”閆濤蔚忽然開口問她。

她怔了怔,語音輕顫:“真的……無可挽回了嗎?”

他沒有回答她,彷彿是極其憤慨、極其頹喪地把自己沉下水底,一切重歸沉默。

溫泉浴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顧歆舒卻忽然感覺胸悶心慌,大概是失水太多,又沒有及時補充。她起身往岸邊走,一邊朝山石那邊說道:“我要先上去了,悶。”

等了很久,閆濤蔚也沒有回答她。她便只好獨自上岸。剛一上岸,便有服務員前來引她轉上雨花石鋪就的小道,迂迴轉折,繞過幾叢假山灌木,進入休息室。這一處休息室比先前剛進入天下第一湯的時候那間要豪華精緻許多。有寬敞明淨的落地玻璃門,寬大的紅木茶几和雅座。茶几上一沓時尚雜誌,茶托上是一套精緻的水晶茶具。四周有大盆茂盛的綠蘿和雲南特有的美麗花卉。她坐了一會兒,品茶閱讀。終究心緒煩躁,把雜誌推到一邊,起身想要到屋外走走。

服務員把她擋在屋內,反反覆覆只有一句:“這是閆先生特別爲您準備的休息室,他請您在這裡好好歇息。”

往返幾個來回,她恍然大悟:閆濤蔚不過是爲了絆住她。而他現在應該離開了天下第一湯——或許早已經離開。

她應該生氣,但是此刻她心裡只有難言的輕鬆和欣喜。這意味着,他終於找到了解決的辦法。那麼她似乎也可以放開手腳,完成她的本分。她完全可以無視服務員的阻攔。即便她乖乖地呆在這裡,也可以借來電話向何政鳴彙報。但是她什麼都沒有做。她只是安靜地走回雅座坐好,彷彿一下子凝神靜氣,再看雜誌,忽然就覺得文字圖片比花還動人。偶爾啜口普洱,也覺驚豔,齒頰留香,說不出的舒適感受。

閆濤蔚到休息室領她回賓館的時候,冷得可以凝結冰凌的眉眼已經春回大地,嘴角微揚,便是一層暖意。

在休息室看到她的第一眼,有瞬間的驚訝,隨即是無邊的溫柔繾綣。

“你竟然這麼乖巧。”在車上,閆濤蔚逗弄着捏起她的下巴,戲謔地眯起眼睛。

顧歆舒拍開他的手,似笑非笑。

“怎麼跟何政鳴說呢?”

“照實說。閆濤蔚蓄意帶我泡溫泉,以致意志薄弱、身子虛脫,被困在休息室,束手無策。”

“我覺得他不會相信。”閆濤蔚不屑地搖搖頭。

“我也這麼認爲。但這是事實。”顧歆舒做出一個無辜的表情,看上去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思。

閆濤蔚愣了一下,朗聲笑起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他笑得這麼開懷,她還是第一次見。連眼角那樣頑固的陰沉都消散開,仿若習慣生在幽暗裡的花朵,忽然接納了陽光的洗禮,頃刻明豔照人,傾國傾城。

“到了,下車。”閆濤蔚催促她下車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失神了。顧歆舒——好像已經有些迷上閆濤蔚了。而且萬惡的是,這一次她竟然沒有覺得難堪和害怕。

翌日,閆濤蔚和顧歆舒便坐上飛往珉茳的航班。

飛機起飛後,顧歆舒愈加沉默。這段日子被麗江的溫情和秀美清洗得出奇烏亮的眼眸,亦愈加黯淡。一點一點,抽絲剝繭一般,悄無聲息地抽離了生命力。

閆濤蔚自然明白箇中緣由,也不點破,只溫柔牽了她的手,默默地給予她支持的力量。

下飛機後,兩人亦不再多說什麼,乾脆利落地分道揚鑣,各歸各門。

何政鳴對顧歆舒的歸來不置一詞,亦沒有傳喚她。顧歆舒在裕雄頂樓的休息間等了很久,只聽秘書說,何政鳴此刻正在召開重要會議,而下午將於方瑞的董事長見面,沒有時間留給她。

方瑞的董事長不就是閆濤蔚?早上剛下的飛機,下午便約了何政鳴見面,可見閆濤蔚早已經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貼了。顧歆舒輕哼了一聲,卻不得不承認,她說服不了自己不去佩服閆濤蔚。不過一個晚上的時間,當時間從她指尖翻動的印刷紙聲中無聲無息地逝去,在普洱茶香一點一點滲透進休息室的空氣再慢慢消散的那幾個小時裡,他已經把一切處理妥當。這樣的雷厲風行,這樣的果敢睿智,確是配得起閆濤蔚這三個字。

“何董,這便是我從西雙版納采回的傣錦樣品,準確地說,全部取自阿米朵錦坊。”閆濤蔚筆直而瀟灑地端坐,深邃的眼眸依舊不動聲色。

何政鳴淡淡地掃了一眼,將樣品和鑑定資料都移交到一邊的錦帛專家手中,眸色深沉:“閆先生,即便這些都是資料都是真的——你拿着這些東西來見我,到底想說明什麼?”

閆濤蔚道:“阿米朵錦坊只是一個很小很偏遠的錦坊,他們的產品也只是極小範圍地提供給寨子裡的村民,像是普通裙子、衣服或者是小型的掛件裝飾,還有地毯之類的。因爲寨子很封閉,這些成品極少流傳到市面上來。而阿米朵錦坊代代傳承,擁有者只是老實巴交地繼承家業,一日一日地苦幹,從未意識到祖先遺留給他們的技術其實是一份珍貴的財富。”

“而你閆先生髮現了,並打算挖掘和發揚這筆珍貴的財富。”何政鳴打斷了他一下。

“可以這麼說。”

“這與裕雄何干?”

閆濤蔚朗聲一笑,道:“何董是在考驗我。以何董的眼界和積澱,怎麼會不曉箇中厲害關係?錦色佳年這個項目分爲兩部分,錦文化和建築工程。錦文化自然是玉錦山莊主導,裕雄在這部分所能獲得利益自然不能與後者相比。而如果在前者裕雄選擇與方瑞合作,將可以獲得更大的利潤。這樣一來,裕雄可謂是在整個項目中叱吒風雲,如魚得水。”

“據我所知,方瑞不過是一個通過收購合併,驟然平地而起的企業,骨架子很大,實質內容並不是豐滿。要我放棄織錦工藝界赫赫有名的泰山北斗,轉而選擇方瑞這樣風險洶涌的企業,會不會有點太可笑了呢?何況,這個項目是由**發起,紅頭文件說得很清楚,承辦人是裕雄和玉錦山莊。即便我有這個心,也是無能爲力的。”何政鳴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很清楚,飽經滄桑而積澱深邃的眸子顯露出精亮的光芒。

閆濤蔚雲淡風輕地笑笑,一擺手讓身邊的小陳發言。

“目前方瑞的實力是比不過玉錦山莊。但從長遠來說,能夠創造市場經濟價值的,非方瑞莫屬。何董也明白,玉錦山莊已經成爲珉茳錦文化的代表,重點已經轉移到文化的經營,而不是織錦。每年也不過出售特定意義的錦匹,幾乎做收藏之用。而玉錦山莊織錦技術的不可模仿性、絕密性和先進性已成爲其核心競爭力,競爭者力量薄弱。所以他們也並不打算改變現在的格局,安心在**的扶持下有條不紊地走下去。而阿米朵錦坊的織錦技術卻是比玉錦山莊更爲獨特和精緻的。而且我們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原來玉錦山莊用引以爲傲、保密周全的尖端技術鎖製造出來的圖案效果,阿米朵錦坊早就已經能夠做到。只不過完全的手工和眼界的侷限,他們並不經常製作這樣複雜的織品。但是經過現代科技和機器的複製推廣,玉錦山莊獨霸天下局面的顛覆簡直輕而易舉。何董事長不妨想一想,倘若市場上大批量存在和玉錦山莊同樣、甚至還要更高於其品質的織錦,並且價格低廉,到那個時候,玉錦山莊作爲珉茳錦文化代表的身份還會有效麼?那麼像錦色佳年這樣關係着珉茳經濟文化發展的大型項目,**是不是要重新做考慮呢?而到時候,方瑞的出現將會是珉茳**眼中的一大幸事。而方瑞甘心臣服裕雄,願意放棄大半利潤,這對裕雄來說也不是一樁虧本生意吧?”

何政鳴沉默了很久。起先聽小陳這樣說的時候,他還並不是很在意。然而隨着他層層深入,他不禁下意識地陷入思考。他彷彿想得很仔細,有些粗糙的大手和握在大腿上,滄桑有力。

“閆先生真真如此甘心?即便不參與到錦色佳年,憑着你手中掌握的這些信息,方瑞也完全可以大有作爲,何必一定要依附裕雄來發展?”

閆濤蔚依然淺笑,高深莫測的樣子:“想要推倒一棵參天大樹,並且是一棵完全沒有可能以蟲蛀的形式進行內部攻擊的大樹,當然只能從外部給予最大的打擊。而這次的錦色佳年便是最佳契機。沒有了往昔的地位,亦失去了一貫的合作伙伴。結果不言而喻。”

何政鳴不動聲色地看他一眼,道:“閆先生這樣處心積慮地打擊玉錦山莊,我很是不理解。”

“商場間各家自有各家的恩怨,我不認爲何董有這個興致聽我一一道來。”

何政鳴頓了頓,才說:“這樣的生意,需要好生考慮纔是。閆先生此舉,何嘗不是將何某人陷入不義之中?”

閆濤蔚笑聲爽朗:“這個是自然。既然晚輩已經將來意說的很明確,那就不打擾何董寶貴的時間了。敬候佳音,告辭。”

閆濤蔚離開之後,何政鳴身邊的專家才說道:“何董,這些資料都是準確可信的。這樣的技術,確實罕見!”

何政鳴點點頭,讓他出去,又叫秘書把劉機要喚進來。

“這個閆濤蔚,不簡單啊。”

劉機要贊同道:“他似乎預料到我們會得到地址,所以先去阿米朵所在的寨子佈置好一切了。不過據我們的調查,那個寨子的確沒有什麼可疑之處,的確只是蘊藏着阿米朵錦坊這個寶藏。”

“這個先不說了。那件事查的怎麼樣了?”何政鳴一揮手,打斷他。

“您一直以來的猜測是正確的。她的確是您的女兒。”

何政鳴早已預料到,卻還是渾身震了一下。這震動彷彿把淚水也震動了,一向嚴厲冷凝的眼角瞬間溼潤了。

那麼對於那個人,他也該放手了。

本應該是驚天動地的大喜事,然而真的塵埃落定之後,他卻覺得一陣一陣的恐慌和難受,彷彿剛剛失而復得,又要得而復失。如果她知道了他對那個人所做的一切,大抵是絕不會原諒他的吧?沒有關係,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繼續把裕雄這個王國的根基打得更加根深蒂固。他這一生的心血,原就是爲她建造。